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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出门后,很有可能还会因为忘记带什么东西而再次回到公寓。虽然伊莎贝尔不知道母亲是真的忘记带什么东西,还是故意杀个回马枪想看看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究竟在做什么,伊莎贝尔还是给母亲七分钟的机动时间,随母亲安排。
今天早晨,母亲在八点四十二分出了门。伊莎贝尔扫了一眼微波炉上的时钟,上面显示八点四十七分。她再一次把玛吉的左眼从画纸上擦掉。她已经尝试四次了,但是仍然画得不好。她放下铅笔,从素描本上把夹在一角的玛吉的照片取了下来,用手举至远处,眯着眼睛观察,她试图弄清楚到底是哪一部分如此难以捕捉,使左眼与右眼相比如此难画。如果她能找到明显的不同,比如一只眼睛的眼睑比另一只的垂得低,或者一只眼睛的睫毛比另一只的长,那或许就容易一些,伊莎贝尔心里想。但是她观察了玛吉的眼睛,没有发现明显的不同,那只是她的一种错觉。她重新夹紧照片,看了一眼微波炉上的时间:八点四十九分。厨房墙外的电梯井中没有传来电梯的声音,伊莎贝尔断定现在她真正是独自一人在家了,她可以安全地玩耍了。
她将素描本放在厨房的桌子上,走到公寓的另一端,这一端布置得很整齐,没有被使用。这一端有大玻璃、昂贵的沙发、长长的窗帘、一架钢琴。她向钢琴走去,手哆嗦了一下,她在手指上吹气让它们暖和起来。在这间屋子里她总是感觉冷。她的钢琴老师已经不再到家里来了,但是学习五年之后,她学会了识谱,认为可以自学了。夏季过后的三个月,她一直在练习贝多芬的奏鸣曲《月光》。
伊莎贝尔坐在琴凳上,立即开始弹奏。没有指法练习,没有琶音,也没有和弦热身。母亲一个小时之内就会回来,她没有时间做其他的事,只能直接弹曲子。在寂静的公寓楼中,乐音突然而又响亮,伊莎贝尔轻轻地开了个头,缓缓地将这首曲子弹奏出来。《月光》这首曲子她有几个地方弹得还不熟练,磕磕绊绊,还有几个地方她的指法依然不准确,但是最后她还是把这首曲子完整地弹了下来,而且她感觉这首曲子听起来很顺,如同在播放某首曲子,她跟着演奏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亲手弹奏的曲调听起来比立体声播放的由霍罗威茨弹奏的曲调更让伊莎贝尔感到高兴。霍罗威茨弹奏的曲子完美无瑕,节奏极佳。而伊莎贝尔弹奏的曲子虽然时而磕绊、不准,但是那毕竟是自己弹的。她可以控制节奏、音量、音长以及渐强的力度,而听其他人弹奏时,她总感觉他们弹奏得不到位,没有充分表达真情实感。伊莎贝尔在弹奏时内心因骄傲而膨胀,整个人感觉要爆炸了一样。有的时候,譬如现在,这种感觉使她疲惫。
第一乐章接近尾声,伊莎贝尔放慢了弹奏速度。她慢慢地、轻轻地弹完最后的音符,然后将手放在大腿上。她等待听到电梯的咆哮声,等待听到母亲的声音,但是四周依旧安静。有时,伊莎贝尔因不与母亲分享音乐而有一种负罪感,过去母亲很爱听她弹奏的。但是伊莎贝尔不能自已,她禁不住要剥夺母亲听她弹奏以此获得满足感,这让伊莎贝尔对自己不是很喜欢,至少是这一方面。她心里清楚此时此刻自己可以接着弹,甚至母亲回来后,她也可以接着弹,但是她不想这么做。她可以这么做,但是她不能这么做。
露丝坐在伊莎贝尔学校大厅的椅子上等待着周一早晨九点整与女校长的会面。露丝脚边放着一个帆布袋,里面装着伊莎贝尔上周所有的作业,她已经完成了,准备上交。露丝离开学校的时候,会带走已经批改好的作业和另外一周的作业量,露丝知道这一周的作业量女儿一天就可以完成。露丝还要去一趟书店,买一些新书。最近,伊莎贝尔狂读与“二战”有关的读物。上个月她读完了巴顿写的一本自传,斯大林的日记和一位日本历史学家写的关于珍珠港之役的纪实。在读“二战”故事之前,伊莎贝尔还曾经对罗马帝国感兴趣,罗马帝国之前是埃米莉?狄更生。有时露丝甚至疑惑伊莎贝尔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这场雪使得很多学生今天上学迟到了,地铁开得慢,公路交通拥堵。迟到的学生跺掉靴子上的泥水,脱掉穿在校裙下面的护腿,匆忙跑进教学楼。门口的接待员让学生在前台签到,他们迟到了,已经错过了班级里的点名。女孩们打开夹克衫的纽扣,摘下帽子。她们的脸冻得红红的,但是由于跑得急,她们出汗了,脸上湿湿的。她们一边穿过大厅,一边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关于这场雪,关于前天滑雪橇,关于地铁在隧道滞留了多久,关于她们今天的数学考试。她们比较着背包的重量,讨论着今天食堂的午餐——今天吃比萨,谈论着一些露丝从未听说过的新电影。
露丝的女儿现在还待在温暖、干爽、安静的家中,她可能还坐在早餐后厨房的餐桌旁,在她的素描本上画着画。露丝为了表明她没有打算偷看女儿画的画,夸张地让视线越过女儿的肩膀看她身后的其他地方。但是这次,伊莎贝尔没有对父母隐藏,她没有用胳膊挡着画本,而是将画本摆在面前。画本顶端一角夹着玛吉的一张小照片,下面的画纸上,一只神形兼似的狗被渐渐用铅笔勾勒出来。“真棒,伊莎贝尔。”画未完成,露丝就已开始夸赞,露丝的赞扬是发自内心的,“威尔,过来看看伊莎贝尔画的画。”威尔逊正在洗碗池处清洗早餐用过的碟子,他转过身,站在那里盯着女儿画的画仔细地端详着。露丝感觉她从丈夫的脸上捕捉到一丝痛苦的表情。“伊莎贝尔画得很好,不是吗?”
威尔逊停顿了一下说:“你画得太棒了,伊莎贝尔。”
现在,在学校大厅里,露丝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抬头望去,是接待员在叫她。“梅森夫人准备好了要接见你。”
“谢谢。”露丝上了楼梯,来到梅森夫人的办公室。
“早晨好,卡特夫人。”梅森夫人说。
“你好。”露丝回应道。她在梅森桌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梅森的办公桌是木质的,很宽,露丝感觉两个人至少隔着四英尺的距离面对面交谈。露丝将女儿做完的作业从包里取出来,工工整整地摆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梅森夫人问道。
“谢谢,不用了。”露丝回答。她疑惑为什么梅森夫人还要不厌其烦地问一遍呢?她甚至记不得她曾经接受过梅森夫人的邀请,除了第一次到她办公室时,她同意喝一杯咖啡,那还是威尔逊同意要喝一杯。露丝想那已经是将近一年前的事了。那次她和威尔逊被叫到学校是因为伊莎贝尔在体育课上跳绳的时候哭了。她终于可以发出声音了,跳了一分钟绳,接下来的一分钟哭得太凶了,老师甚至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这真有点无厘头,威尔逊后来对露丝说。在那次被叫到学校之前,夫妻二人除了正常的家长会以外从未因女儿的事被叫到学校,而且那次被叫到学校之后,露丝认为以后没有必要再来了。或许,如果露丝能够认真对待那次会面,她现在就不用每周一都到这里来了。或许,或许,或许。在每一条岔路口,她都选错了路,到如今,她走到了这一步。她站起身将那一沓作业纸推到桌对面。“这是伊莎贝尔的家庭作业。”
“卡特夫人,”梅森夫人清了清嗓子,“我不知道我们学校,凭良心说,还能允许这事持续多久?”
梅森夫人明显是要露丝给她一个答复,但是露丝没法给她答复,至少现在还不行。梅森夫人交叉着胳膊,在等待。
梅森夫人紧握的双手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伊莎贝尔原则上已经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了。”
“啊,不是?”露丝感觉内心血向上涌,她的意志告诉她要保持冷静。
梅森夫人说:“十分坦白地说,不是。”
“难道我们没给她交学费吗?”
“交了。”
“难道她没完成全部作业吗?”
“完成了。”
“那难道她不是每次考试和测验成绩优秀、无可挑剔吗?”
“卡特夫人,这和伊莎贝尔的智力无关。”
“我也这么认为。难道伊莎贝尔接受的这种教育不是主要靠她自学吗?同时,你们还收着她的学费,如同她在学校听老师讲课、吃食堂的午饭一样。我真不明白,你们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卡特夫人,伊莎贝尔已经有将近九个月没到学校上课了。”
“这我知道。”
“我们批准她升到六年级——尽管她五年级最后几个月的课缺勤——出于对她九月份可能会亲自来学校上课的理解和考虑。”
“她会来上课的,”露丝说,“我们正在努力说服她。相信我。”
“卡特夫人,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了。”
“刚刚十二月。”露丝说,“她需要时间,她需要我们有耐心,这不容易。”
“我知道这不容易。但我们的耐心已经到了最大限度,该到做决定的时候了。”
“决定?”露丝紧咬下唇,“梅森夫人请听我说。你了解伊莎贝尔,你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如果她能战胜这个困难,无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困难,重新回到学校这将是一件多棒的事啊!试想一下,如果不得不转学,她将面临去熟悉和适应一个全新的环境,她将多么可怜?试想一下如果不让她转学,让她重新回到学校,但是让她留级,复读一年,不让她继续现在的学业,而让她去面对那些新同学,她将多么可怜?”
梅森夫人把手放在嘴唇上,叹息道:“卡特夫人。”
“梅森夫人。”露丝的声音低下来了。内心的颤抖让她热血沸腾。她讨厌乞求,但是这件事事关女儿。她为女儿感到害怕,她怕学校就此放弃。“求求你们。”露丝说道。她恳切地望着梅森夫人的眼睛。
“你能给我一个大概的时间吗?你帮伊莎贝尔战胜这个困难大概需要多长时间?伊莎贝尔还有多久才能回到学校?我看了最近数次的医生诊断报告,而这些诊断报告看上去都不乐观。”
露丝开口要说话,她想告诉梅森夫人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任何一天伊莎贝尔都有可能开口说话,她正在取得进步,她就要恢复好了。这些话是她在过去的九个月来一遍遍对自己说的,但是突然,这些话就在嘴边,她却说不出口,这些话变得哑然无声、毫无意义。她将双手放在大腿上,摇摇头说:“不,我无法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
“卡特夫人,我明白这对你一定很难。但是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必须得说,除非伊莎贝尔本人回到学校,比如说,一月份,否则我们不得不开除她的学籍。”
“但是——”
梅森夫人举起一根手指打断露丝的话。“学校不单单是教学生知识的地方,它还是教学生如何融入社会的地方。在这里学生将学会如何与他人相处。”同时,梅森夫人转动椅子,从身后的散热器上取下一沓新的作业,“这是本周的作业。”她隔着桌子将那沓纸滑给露丝。露丝看了一眼顶端的拼写表:决定、切开、许可、精确。露丝注视着梅森夫人桌子上的这一沓作业,这最后一沓她要带给伊莎贝尔的作业,露丝怀疑这么做是否还有价值。多做一次作业又能有什么不同呢?对露丝来说,伊莎贝尔的家庭作业所体现的意义,不在作业本身,它的意义体现在它更大程度上已经成为一种许诺或一种希望——伊莎贝尔的沉默只是暂时的,如同某种长期的感冒,很快,她将重返校园。虽然露丝一直期盼着这个消息,这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消息,但是这种想法只能深藏内心,因为隐藏这种想法比实现这种想法要容易得多。
露丝抬头看了梅森夫人一眼,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同情,这让露丝又一次脸红。透过身后的门她能听到大厅中女孩们的声音——一声尖叫,然后是爽朗的笑声。下课了,这使情况变得更糟。梅森夫人生气地朝门的方向望去,然后她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她要让女孩们安静下来,露丝几乎要上去阻止她。
露丝不想这些女孩因为她而受到惩罚,虽然她的女儿一声不吱,但是她仍然能够忍受其他的女孩叽叽喳喳。露丝控制住了自己,她没有上前制止梅森夫人。其实无论正在与梅森夫人交谈的人是谁,梅森夫人都会去警告女孩们不要在大厅中大声喧哗的,露丝责怪自己太自以为是了。
她能听到梅森夫人在走廊里,提醒女孩们在室内时要注意讲话的音量。她说:“你们不应该让我在一扇关着的门后面还能听到你们的声音。”露丝想象那些女孩温顺地站在走廊里,她们没有结束的笑声在空气中变得混浊,更急迫的情况是现在这种笑声被禁止了。此时此刻,露丝想到自己的女儿,伊莎贝尔属于那种控制不住自己的人,即便是从前她只是抿着嘴暗笑或咧着嘴坏笑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她都会迸发出无法控制的笑声,这种笑声要一直持续到梅森夫人离开之后才会停下来。女儿过去经常因为在电梯里这样做而使露丝为难,很多时候,当她们进入一部拥挤的电梯的时候,伊莎贝尔就会控制不住自己而大笑,这让露丝很尴尬,也让其他乘客很困惑。伊莎贝尔的笑声来得快,去得也快,电梯一开,她的笑声立刻停止。这真可笑,露丝心中想,这些她过去常常感觉担心的事情,现在却成了她欢迎的东西。
梅森夫人重新回到座位上,双手抱拳,放在桌子上。她清了清嗓子说:“很抱歉,打扰您了。那么,卡特夫人,我想我们已经把基本的问题都谈过了,您还有什么问题吗?还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有一些学校可供考虑,这些学校致力于帮孩子解决心理上的问题。格林妮博士,我们学校的顾问——”
“不,”露丝说,“还没到那一步。”
“那好吧,”梅森夫人说,“如果日后有什么问题,或者想法,请尽管给我们打电话。”
“谢谢。”露丝说。
露丝走出梅森夫人的办公室,走廊里面空荡荡的,女孩们都回教室上课去了。走廊一侧靠墙立着一排小储物柜,另一侧的墙上贴着壁画。露丝用手指点着壁画,她记得这是伊莎贝尔她们班去年完成的作品,她退后一步仔细观看。这如果是在从前,她一定会像这里的学生一样从壁画前面匆匆走过,尽可能快地离开这里。壁画上的城市不是纽约,而是一座没有名气的小城市,上面画着弯弯曲曲的砖石建筑和漫步在屋顶的鸽子。画面上有出租车、热狗摊、盲人,还有一队小学生正朝着公园走去,在那儿,露丝向壁画上的公园走近一步,露丝注意到,在那棵最高的树下,一只又大又黑的狗立在那里——玛吉,露丝想,错不了,一定是玛吉。
商业区与住宅区中间的地方到处是从出租车上走下来的人,威尔逊用肩膀在人群中挤过,一直走到他办公楼大门口处。威尔逊这一路边走边想,他本该步行上班的。如果步行上班,应该比坐出租车快一点到公司,还不用坐在潮湿的出租车里,行驶在拥堵的公路上。今天的交通实在是太糟糕了,有时交通灯变了四次,出租车才驶过一个街区。出租车内播放着外语交谈的节目,出租车司机咕噜咕噜地喝着咖啡、吧嗒吧嗒地吃着刺鼻的热狗早餐。如果威尔逊走路上班,他的心情可能会好很多,交通拥堵带来的无助使他的心情糟透了。他本可以干脆付给司机打车费后,在沿途的随便某个地方下来走到公司,但是如果这样,他会有一种不完整的感觉,因为这既说不上是步行来上班,也说不上是打车来上班。但是威尔逊为什么要受这些事情困扰呢?为什么这些事情总是让他想个不停呢?为什么他总是在这些没有做的事情上面纠缠不休呢?他想起了刚刚过去的周末,还有车库。车库中的那一堆堆杂物他本该扔掉,而不是又拖了回去。一想到那些零乱的东西就让威尔逊焦虑。他想,下个周末一定要处理这件事情,他将这件事情作为下个周末的一项任务。
他解开大衣的纽扣,站在十多个男男女女的商人旁边等电梯。那些人脚下都有一汪浅浅的泥水,这些泥水是从他们戴的橡胶鞋套上融化下来的。他们左手提着公文包,右手拿着雨伞,以防下雪。威尔逊放下他的公文包,从衬衫口袋中掏出一支钢笔和黑色的记事本。他将“车库”写进周末要做的事情列表,刚把钢笔塞回衬衫的口袋,提示铃声就响了,电梯门开了,人群鱼贯而入。
电梯里的空气又热又闷,弥漫着人们呼吸的气味,威尔逊尽量不呼吸,他盯着楼层的数字依次闪过,电梯慢慢地爬升,快接近他公司所在的楼层了。威尔逊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沉默不语,他们昂着头,注视着楼层的数字显示。前台的警卫乔可以通过监视屏看到每一部电梯中的情景,威尔逊在猜想乔在看监视屏的时候会怎么想。当乔看到威尔逊所乘坐的这部电梯中的人们一个挨一个整齐地站在那里,目光中满怀期待地向上望,如同崇拜电梯之神一样注视着自己的时候,他会怎么想呢?
威尔逊的办公室在第十五层,这让伊莎贝尔十分困惑,她说父亲的办公室不在十五层,而是十四层。十四层应该标上十三层。十三是伊莎贝尔最喜欢的数字,因为她很同情十三。她同情它是因为人们都害怕它,以至于人们给楼层排序时都有意跳过它,仿佛将十三层称作十四层,它就真成了十四层一样。
电梯在十一层、十二层停过,最后终于到了十五层。威尔逊一边打着招呼“借过”,一边从剩下的人身旁走出电梯。威尔逊走了几步穿过大厅来到办公室。公司前台的工作人员没在座位上,威尔逊听见她在后面的屋子操作复印机,威尔逊很高兴能不被注意到而偷偷溜进自己的办公室。他关上门,挂好外套,坐在桌旁,有一堆电话等着他回复,他扫了一眼需要回复的电话记录单,然后将目光转移到一批明天之前他必须要读完的放在文件夹中的活页文件。
他打开那堆文件夹中的第一份,一连串无休止的数字映入眼帘,他眨眨眼。寒风呼啸着在楼与楼之间穿过,吹得他们楼外拴玻璃清洗悬垂平台的绳子不停地拍打他办公室的窗户。他向绳子望去,越过绳子望向对面大楼。在对面大楼的十五或十四层,一群人正围坐在玻璃桌旁开会。他看了一眼手表,四十五分钟后他也要开会。这对一直打电话的他来说,可以算得上是更好的打发时间的方法。他伸手去抓电话听筒时,注意到伊莎贝尔在电话后面的照片中越过他的肩膀,望向他的身后。他停下来,仔细欣赏照片。伊莎贝尔照这张照片时大概五岁。照片上的伊莎贝尔穿着白色的太阳裙,傍晚时分,站在夕阳映照下显现出橙色的一堆鹅卵石上。她神情严肃,目视远方。太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脸上,她看上去脸颊红红的。威尔逊说不清他为什么如此喜欢这张照片,他的女儿没有大笑,没有微笑,没有倒立或者是摆出任何人们通常在照相时摆出的姿势。但是这张照片确实有它的独特之处,这独特之处就是:它反映出一个真实的伊莎贝尔。或许是曾经的伊莎贝尔。
威尔逊咽了一口唾沫,停在半空中的手终于落到电话上。他用耳朵和肩膀夹住电话筒,打开黑色的记事本,翻到电话号码页。他要打的第一个电话就是给兽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