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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2-10-29 00:30   来源:中国台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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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他实际上是救了我一命。他实际上也差点要了我的命。要不是他,我本不会站在那根该死的树杈上的。要不是他在那儿,我也本不会转过身,从而失去了平衡。我不必对菲尼亚斯抱任何强烈的感激之情。

  暑期班超级自杀社从一开始就很成功。那天晚上,菲尼简要地谈了谈它,仿佛它是德文学校一个历史悠久、值得尊敬的机构似的。六个同学在我们房间中听他讲,并开始就细节提出小小的问题,谁都没说自己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个俱乐部。学校总有一些秘密社团和地下兄弟会,他们认为,这就是其中之一,只是才刚刚公开而已。他们立即加盟,成为了它的“受训者”。

  我们开始每晚集会,带他们入门。我和他作为创始成员,必须以身作则,用我们自己的跳水来开始每晚的集会。这个夏天菲尼不知不觉中创造了许多规则,而这就是其中的第一个。我讨厌这样做。我从没习惯过这种跳水。每次集会,那根树杈都似乎更高,更细,水面也变得更远,难以触及。每一回,当我做好跳跃的姿势时,我都有刹那感觉这简直难以置信,我不相信自己是在做如此危险的事情。但是我总是跳下去。否则的话,我就会在菲尼亚斯面前丢脸,而这是不可想象的。

  我们每天晚上都集会,因为主导菲尼生活的是灵感和无政府状态,所以他珍视这一套规则。他自己的规则,而不是其他人,比如说德文学校的老师们,强加给他的规则。暑期班超级自杀社是个俱乐部;俱乐部就要按规定定期集会;我们每天晚上集会。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定期的了。一周集会一次对他来说似乎不够定期,完全是太随意了,几近于散漫。

  我跟着去,从未缺席任何一次集会。在那个时期,我从没想到过要说“我今晚不想参加了”,而这其实正是每个晚上我最为真实的想法。我听命于自己的心灵,而心灵则总是千方百计地约束我。“咱们出发,哥们儿。”菲尼常常这样喊叫,我违背自己所有的天然本能,想不起发出半点抗议,就跟着他走了。

  我们就这样打发着这个夏天,每天雷打不动地约会——课可以逃,饭可以不吃,小教堂可以不去——我注意到菲尼本人的某种心态,这种心态与我的心态完全相反。他的心态并不是完全放任自流。我注意到,他确实遵守某些规则,他似乎把它们当成了圣训。“当你一米七四时,决不要说自己一米七五。”——这是我第一次遭他数落。另一句话是:“每天晚上都要祈祷,因为通过祈祷,上帝就会出现。”

  但是对他的生活具有最为直接影响的一句话则是:“你们在体育比赛中要永远获胜。”这个“你们”是集合名词。人人都在体育比赛中获胜。打一场球,要获胜;同样道理,坐下来吃饭,要把饭吃掉,如此推而广之。菲尼从不允许自己意识到,你们获胜,他们就输了。意识到这个,体育的完美性就被破坏了。体育上从没发生过坏事;体育是绝对好的。

  他不喜欢这个夏季的体育活动—— 一点点网球、几场游泳、笨拙的垒球、羽毛球。“羽毛球!”当按计划开始打羽毛球那天,他发作道。他别的什么话都没说,但是他说这个词时的那种震惊、愤怒、失望的痛苦语调却道出了所有其他的一切。“羽毛球!”

  “至少还不像四年级的那么糟,”我一面说,一面将似乎稍一使劲就会弄坏的球拍和球递给他,“他们在做柔软体操。”

  “他们想干什么?”他一拍子将球打到更衣室尽头,“想毁掉我们吗?”他那愤怒的声音中透出一丝幽默,这说明他在琢磨一个解决问题的法子。

  我俩走出去,走到下午那明媚的阳光中。我们面前的运动场一片碧绿,空空荡荡。网球场上满是人,垒球场上也很热闹。几个羽毛球网在清风中性感地摆来摆去,菲尼用相当惊异的目光打量着它们。运动场远远的另一端,小河的方向,有一个三米多高的木塔,教练曾经站在那儿指导四年级学生练柔软体操。现在那儿却是空的。四年级同学要么是跑去了树林,参加在那里临时设置的障碍训练,要么又去量血压了,要么去了“笼子”,进行一种狡猾的训练,这包括登上一个箱子,再下来,快节奏连续做五分钟。他们去了某个地方,为参加战争做着准备。运动场全归我们了。

  菲尼开始漫步着朝木塔的方向行走。也许他在思考着我们可以一路走到河边,跳进去;也许他只是对看它一眼感兴趣,就像他对一切事情都感兴趣一样。不管他想的是什么,他走到塔跟前时就把头脑中想着的事情给忘掉了。有人在塔旁边丢下了一个又大又重的皮球,一个实心球。

  他拾起它来。“喏,这个,你看,就是咱们所需要的全部体育运动。当人们发现圆时,就创造了体育。至于这玩意儿,”他左臂抱住球,高举起右臂,右手中拿着那个脏兮兮的羽毛球,“这个让人痒痒的破玩意儿,它唯一配做的就是秃和尚。”他扔下皮球,开始反感地拔去羽毛球的羽毛,仿佛是给一只狗择扁虱。然后,他猛地向前一冲,把光秃秃的橡胶塞远远地扔到了运动场上目光所不及的地方。他的这个动作以手腕向下猛甩而结束,羽毛球打不成了。

  他站在那里,掂着实心球,感受着球在手中的感觉。“你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圆球。”

  菲尼亚斯就像天气一样,总是受到人们的观察,尽管他自己没怎么意识到这一点。运动场上其他打羽毛球的人觉察出“风向”变了;他们的声音传到我们这里,他们在喊我们。见我们没过去,他们就陆续朝我们走来。

  “我认为现在咱们应该在这儿开始一个小小的锻炼了,对吧?”他一面说,一面脑袋朝我一歪,然后以他那副使人迷乱的决绝表情,环视其他人。当他的目的是让人们听从他刚刚想出来的主意时,他的脸上就会出现这种表情。他眨了两下眼,然后说:“就从这个球开始吧。”

  “索性和战争联系起来,”博比?赞恩建议,“比如说闪电战之类的。”

  “闪电战。”菲尼用怀疑的口吻重复道。

  “咱们可以搞出某种闪电战棒球。”我说。

  “咱们叫它闪电战球。”博比说。

  “或者就叫闪电球,”菲尼悟道,“对,闪电球。”随后,他用期待的目光环视大家,“啊,咱们开始吧。”他把这个重重的大球抛给我。我用双手把它紧抱在怀里。“啊,跑啊!”菲尼命令,“不,不是那个方向!朝河边跑!跑!”我在其他人犹犹豫豫的包围下,朝河边跑去;他们觉察出,在闪电球中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就是我的对手。“甭老捂着它!”菲尼高喊,“把它扔给别人。否则的话,”他一边不停说话,一边在我身边奔跑,“我们围住了你,自然就有人会把你撞倒。”

  “来撞吧!”我改变方向,躲开他,怀里仍然抱着那个大笨球。“这是一种什么游戏?”

  “闪电球!”切特?道格拉斯喊道,他一头扑上来,抱住我的腿,将我撞倒。

  “这当然是犯规的,”菲尼说,“撞持球者时不准用胳膊。”

  “不准用?”切特在我身上咕哝着。

  “不准。双臂必须这样抱在胸前,你只能冲撞持球者。用胳膊肘也不行。好了,吉恩,重新开始。”

  我连忙开口:“这样的情况发生后,球不会归别人吧——”

  “不会,因为你是被违规撞倒的。在这样的情况下,球仍归持球者所有。所以没有一点问题,球仍是你的。继续进行吧。”

  我只好再次开始奔跑,其他人则怀着更为强烈的意图大踏步跟在我身边。“扔球!”菲尼亚斯命令。博比?赞恩身边没什么人,于是我将球扔给他;球太重了,他不得不弯下腰从地上捞我所扔的球。“非常好,”菲尼一面评论,一面以最快的速度飞奔,“传球时球触地,这非常好。”博比弯下的脊背越来越近,几乎躲不开了。“撞倒他。”菲尼朝我喊。

  “撞倒他!你疯了吗?他是我一头的!”

  “闪电球中谁都不和谁一头,”他有点不耐烦地喊道,“大家全都是对手。撞倒他!”

  我将他撞倒。“好了,”菲尼一面说,一面分开我们大家,“现在,球仍然归你。”他把铅一般沉重的球递给我。

  “我本以为球已经算是传给了——”

  “你把他撞倒了,球自然要归你。跑!”

  于是我又开始奔跑。莱珀?莱佩利尔正在我的防御带之外迈着悠闲的大步,没有注意这游戏,只是毫无理由地一路跟随,就像是一艘护卫舰在护送一条经过的船只。“莱珀!”我把球从几个人的头顶上方扔给他。

  莱珀吃了一惊,痛苦地抬头一看,一缩脖子,躲开了球,张口说出他头脑里的第一个念头,一个典型的属于他的念头:“我不想要它!”

  “停,停!”菲尼以裁判员的语调喊。大家全都停了下来,菲尼捡起球,讲解持球规则。“莱珀刚才的做法给这一游戏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细则。接球者如果自己不愿意接,是可以拒绝接球的。由于我们大家相互都是敌人,所以我们始终都可以而且应该相互攻击。我们把这称做‘莱珀拒球’。”我们大家都一言不发地点着头。“给你,吉恩,球当然还归你。”

  “还归我?天哪,除了我,谁都还没持过球呢!”

  “大家都会有机会。从木塔跑到河边的途中,如果你被拒三次,那么你自然就要回到塔那里,从头开始。”

  闪电球是这个夏天的奇迹。人人都玩它;我相信,它的某种形式现在仍在德文盛行,但是谁都不能像菲尼亚斯那样玩它。他无意识地发明了一种游戏,这种游戏将他的运动天赋发挥到了最高点。在这一游戏中,规则对持球者极为不利,于是菲尼亚斯每天持球时都不得不千方百计提高球艺。为了摆脱其他所有参与者形成的围攻,他耍出了反方向运动传球和虚晃过人的花招,以及全然的迷惑众人的动作,他的动作简直太绝了,就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这么耍弄过一番之后,我常常注意到他自己在那儿偷偷乐,流露出一副愉快的难以置信的表情。在这样一场一口气玩到底的游戏中,他还具有那种浑身是劲儿的天然优势,我从没看到过他有精力不足的时候。我从没见过他累,从没见过他真正松懈下来,从没见过他体力不支,从没见过他不安。从黎明开始,一整天,到午夜,菲尼亚斯的身体始终充满随时都可以使用的旺盛精力。

  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再没有谁能像菲尼适合闪电球那样适合一项体育运动。我立刻就看出了这一点。为什么不呢?不是他发明的它吗?他非常擅长它,而我们其他人则以不同的方式多多少少显得有点笨,这并不值得惊讶。我认为,我们让他来做所有的统筹部署非常明智。我自己并不在意这个。这又有什么呢?这只是一种游戏。菲尼能够干好它,这很好。他也能够干好许多其他事情,比如说与人搞好关系,与我们宿舍的其他人、与全体教师都搞好关系;事实上,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菲尼可以和所有的人都搞好关系,他吸引着遇见的每一个人。我自然也对此感到高兴。他是我的室友和最要好的朋友。

  每个人都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历史时刻,是那种他的情绪强有力地控制着他的时刻,在那以后,当你对此人说起“今日世界”,或“生命”,或“现实”,他都会以为你说的是那一时刻,即使已经过去了五十年。世界,通过他那全然放纵的情绪,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头,他永远携带着这过往时刻的印记。

  对我来说,这个时刻(四年只是历史的一刻)就是战争。战争对于我,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现实。我仍然本能地在它的氛围中生活和思考。下面就是它的一些特征: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是美国总统,他永远是。另外两位始终不变的世界领袖是温斯顿?丘吉尔和约瑟夫?斯大林。美国现在不是,过去也不曾是,将来也永远不会是歌里和诗中所称之为的富饶之土。尼龙、肉、汽油和钢铁,都很稀缺。有太多的工作,却没有足够的人手。挣钱容易花钱难,因为没有多少东西可买。火车永远晚点,永远挤满了“军人”。战争总是在远离美国本土的地方打,而且永远不会结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在美国长久不变,包括人,人们总是要么离去,要么在休假。美国人常常哭。十六岁是一个人关键的、决定性的自然年龄,其他年龄段的人都在你前面和后面有秩序地依次排列,给这个十六岁的世界充当和谐的背景。当你十六岁时,成人们会对你有些印象,甚至有点被你震慑住。这是一个谜,最终由现实来解开,现实就是,他们预见到你的军队生涯,预见到你为他们而战。你自己没预见到这个。在美国,浪费任何东西都是不道德的。绳头线脑和锡箔都是宝贝。报纸上总是登满陌生的地图和陌生城镇的名字,每过几个月,当你在报上看到什么消息时,人世似乎都在它行进的道路上趔趄了一下,比如说那回刊登墨索里尼的照片,这个看起来几乎是永恒领袖的人,竟然被人倒挂在了肉钩子上。大家每天都收听五六回广播。所有惬意的东西,所有的旅行和体育,以及娱乐和好吃的好穿的,都十分短缺,过去总是短缺,将来还将永远短缺。世界上只有零零碎碎的快乐和奢侈,而享用它们就会不爱国。所有的海外之地都去不了,只有军人能去;它们模糊、遥远、被尘封起来,仿佛在一个塑料幕布后面。美国生活的主流色彩就是乏味的暗绿色,它被称做草绿色。这个颜色总是值得尊敬,总是很重要。大多数其他的颜色都有不爱国的危险。 

  这是一个特殊的美国,我想,也是一个非象征性的美国。在大多数人的记忆中它是一团不熟悉的变幻的迷雾,而对我来说,这就是真正的美国。在这历史短暂而特殊的国家里,我们度过了德文的这个夏季,在这个夏季,菲尼在体育上获得了相当的成就。在这样一个时期,没人会注意或奖赏任何涉及身体的成就,除非这成就导致的是在战场上对身体的杀戮或拯救。所以,只有我们几个人鼓掌,惊异于他所能做到的。

  有一天,他打破了学校的游泳纪录。我和他在游泳池里戏水的时候,旁边有一个大铜匾,标记着各项校纪录——50码、100码、220码。在每一项下面,都有一个槽沟,槽沟里装有标牌,标明纪录保持者的姓名、创纪录的年代,以及所用时间。在“100码自由泳”项下,写着的是“A. 霍普金斯?帕克—1940年—53.0秒。”

  “A. 霍普金斯?帕克?”菲尼眯起眼睛看这个名字。“我不记得有叫A. 霍普金斯?帕克的。”

  “咱们来这儿之前他就毕业了。”

  “你是说咱们在德文的全部时间中这项纪录一直保持着,还没有人刷新它?”这是对班级的污辱,菲尼是非常忠于班级的,就像他非常忠于他所属于的任何组织一样。菲尼的忠义之光,从他和我开始,朝外扩散出人类的界限,直到太空中的幽灵、云彩和星辰。

  游泳池里恰好没有其他人。四下里闪亮着的是白瓷砖和玻璃砖;看上去像是假的一般的绿水在闪闪发光的池中轻轻荡漾,散发出淡淡的化学气味以及那种许多管子和过滤器隐藏四处的感觉。憋在这个高屋顶上的封闭房子里,就连菲尼的声音都失去了自己特殊的共鸣,混入那聚成一体朝屋顶升去的噪音之洪流中。他含含糊糊地说:“我觉得我能够游得比A. 霍普金斯?帕克快。”

  我们在办公室找到一块秒表。他登上跳台,腰身前倾,他曾见过游泳比赛运动员的这种姿势,但他自己从没机会尝试过——我注意到他的肩膀和胳膊上出现一种预备时的放松,他的姿势中有一种控制着的轻松,这种轻松是不应该出现在任何试图打破纪录之人身上的。我说:“预备——跳!”刹那间,他的身体伸展开来,弹簧般蹿了出去。他在游泳池里向前冲行,他的肩膀在水中翻滚,而他的腿和脚则低低地移动着,我都分辨不出它们来了,他搅起一串尾流;然后,在游泳池尽头,他收拢身体,放松,潜水,片刻的搅动,随后,他那突然像弹簧般紧绷的身体朝游泳池的另一方蹿回。又一个横渡——我注意到他的速度并没怎么降低——又一个横渡,游过泳池,他的手碰到了终点,他抬起头,用沉着而饶有兴致的表情看着我,“啊,我游得如何?”我看了看秒表;他以0.7秒的优势打破了A. 霍普金斯?帕克保持的纪录。

  “天哪!这么说我做到了。你猜怎么着,我就知道我会做到。我觉得秒表就在我脑袋里,我自己可以听见我游得就比A. 霍普金斯?帕克快那么一点点。”

  “最糟糕的是没有任何见证者,我不是正式计时员。我认为这不算数。”

  “当然不算数。”

  “你可以再试,再次打破它。明天。咱们把教练叫来,还有所有的正式计时员,我让《德文人》报派一名记者和一名摄影师——”

  他爬出游泳池。“我不会再游的。”他轻声说。

  “你当然会!”

  “不,我刚才只是想看看我是否能做到。现在我知道了。但是我并不想在公开场合做。”其他一些游泳者陆续走进门。菲尼用锐利的目光瞟了他们一眼。“顺便说一句,”他用压得更低的声音说,“咱们别再谈论这事了。这件事你知我知就行了。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它。”

  “不要说起它!可你打破了校纪录!”

  “嘘——”他目光炯炯地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停了下来,上下打量他。他并没有正面回视我。“你人太好了,好得都不像真的了。”片刻后我说道。

  他瞟了我一眼,然后用一种稍显无动于衷的声音说了声“谢谢”。

  他是想让我觉得他了不起还是怎么的?不告诉任何人?在他没经一天训练就打破学校纪录的时候!我知道他这话是认真的,于是我没告诉任何人。也许由于这个原因,他的成就在我心中扎下了根,并且在我强把它隐藏进去的黑暗之处迅速生长。德文学校的纪录册含有一个错误,一个谎言,这一点只有我和菲尼知道。A. 霍普金斯?帕克无论现在身居何处,都是生活在幻想的世界里享受虚幻的荣耀,他那已被击败的名字仍然赫然于学校纪录的大铜牌上,而菲尼却故意逃避一项体育荣誉。不错,他已经有过许多荣誉了——温斯洛?加尔布雷思橄榄球锦标赛1941—1942年赛季最具基督教体育精神奖、玛格丽特?杜克?博纳万图拉设立的在曲棍球运动中作风最像她儿子的学生运动员绶带奖、德文学校身体接触性运动奖(每年授予被体育评委认为在任何身体接触性体育项目中体育风范超过其同伴的学生)。但是这些都属于过去,它们是奖项,不是校纪录。菲尼正式参加的运动——橄榄球、曲棍球、棒球、长曲棍球——并没有校纪录。突然转向一项新运动,一天之间,便立刻打破它的纪录——这就像是变戏法,让人眼花缭乱,说实话,我简直无法想象。这里面有某种令人振奋的东西。当我思考它的时候,我的头脑感觉一点点晕眩,我的肠胃开始刺痛。这极具,用一个词来说,魅力,绝对的男生魅力。我低头看秒表,意识到自己差一点就要用脸色表露出或用声音宣布道菲尼打破了一项校纪录,这时候,我体会到一种同样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的情感——震惊。

  对这惊人之事保持沉默,这加重了我的震惊。这使得菲尼太不同寻常了,这不同寻常不是就友谊而言,而是就竞争而言。在德文,不基于竞争的关系寥若晨星。

  “在游泳池里游泳总觉得怪怪的,”当我们朝宿舍走去时,在沉默了不同寻常的好一会儿之后,他说,“唯一真正的游泳是在大海里。”然后,他又用平日里那种普普通通的声调(当建议干某件极为出格的事情时他就使用这种声调)补充道,“咱们去海滨吧。”

  去海滨骑自行车也要用好几个钟头,在校生是绝对不准去的。去那儿要冒被开除的风险,还会毁掉我准备为第二天上午的一次重要测验做的复习,极大程度地破坏我一生都想要置身其中的秩序,而且还有那我所讨厌的费力的自行车长途跋涉。“好吧。”我说。

  我们蹬上自己的自行车,沿着一条小路离开了德文。菲尼既然拉上了我,他就觉得自己有必要让我一路快活。他讲述着他童年时疯狂的故事;当我气喘吁吁地拼命骑上陡峭的山坡时,他轻松地在我身边骑行,不断开着玩笑。他分析我的性格,他坚持说他知道我最不喜欢他什么(“你太守规矩了。”我说)。他撒把倒骑,他坐在车把上骑,他在行进的自行车上跳下跳上,模仿他在电影中看到过的骑师在马背上做的那些动作。他唱歌。菲尼尽管说起话来富有音乐底气,可他唱歌却总跑调,他记不住任何歌的曲调或歌词。但是他喜欢听音乐,任何音乐,他也喜欢唱歌。

  下午晚些时候,我们抵达海滨。潮高浪大。我一头扎入水中,游过两道波浪,但是波浪已经达到了某种能量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你可以感受到整个海洋的力量。第二道波浪卷着我冲向海边时,把我推在前面,冲速极快;突然之间,这个波浪变得无比巨大,冲得相形之下渺小不堪的我丧失了地球引力的控制,而完全被它左右;波浪把我向下一抛,抛入无底深渊,后来,终于有了底,是硌人的沙子,我被冲到了岸上。波浪犹豫起来,在岸边轻轻摇摆,然后嘶叫着向深水区退回,并没兴趣再把我一道拖走。

  我走到海滩上,躺下来。菲尼走过来,彬彬有礼地摸了摸我的脉搏,然后回到海里。他在海里待了一个钟头,不时停下来回我身边说上几句话。沙子由于整日的暴晒而极为烫人,我不得不把表面上的一层扒开,躺在下面的沙子里,菲尼在海滩上的行走也变成一连串高高的惊跳。

  大海把泛着泡沫、闪着阳光的海浪抛向附近的礁石,海水是冰凉的。这种阳光和大海,再加上那不断增加着呼啸强度的拍岸浪,以及海上刮来的阵阵具有冒险意味的咸咸的海风,总是令菲尼亚斯陶醉。他到处跑,充分享受着,他朝飞过的海鸥放声大笑。他为我做任何他所能想到的事情。

  我们在一个热狗摊吃晚饭,背对着大海和它那现在凉了一些的海风,面对着烤炉架发出的热气。然后我们向海滨的中心地带走去,那里被开拓出了一片新英格兰夜总会。木板路上的灯光映衬着渐渐暗下来的蓝天,产生了一种群星璀璨般的不切实际的美丽。夜总会、射击场和啤酒花园洒出的灯光与闪亮薄暮中的宁静纯净交相辉映。

  我和菲尼穿着胶底运动鞋和白裤子在木板路上行走,菲尼身穿一件浅蓝色的马球衫,我穿了一件T恤衫。我注意到,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看他,于是我自己也看了看,想看看是为什么。他的皮肤散发着一种太阳晒过的红铜般的光亮,他那棕褐色的头发被太阳晒得颜色变浅了,我注意到,被阳光晒黑的皮肤衬得他的眼睛闪耀着一种蓝绿色的冷光。

  “人人都在看你,”他突然对我说,“因为今天下午你把自己晒成了电影明星的肤色……又出风头啦。”

  这个晚上的违规已经够多了,不必再多。我俩都没建议进入任何一家夜总会或啤酒花园。我们确实在一家模样相当得体的酒吧一人喝了一杯啤酒,亮出假征兵证来让酒保相信或似乎相信了,我俩已是成年人。然后我俩在海滨偏僻尽头的沙丘中间找了一个好地方,躺下来,睡觉过夜。菲尼通常有一段睡前独白,这回他独白的最后一段是:“希望你在此睡个好觉。我知道我把你拉出来,有点强拉硬拽的意味,但是毕竟,你无法跟任何人来这个海边,你无法自己来这个海边,在你生命的这个青春期,最适合和你在一起的人就是你最铁的铁哥们儿。”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补充道,“你就是这样的人。”说罢,他的沙丘上变得一片沉寂。

  说这番话是需要勇气的。在德文学校,像这样赤裸裸地袒露自己的情感,是仅次于自杀的事情。我当时本应告诉他,他也是我最铁的铁哥们儿,用此来将他所说的话圆满结束。我张口欲说,我几乎要说了。但是某种东西阻止了我。也许阻止我的是那感情,它比思想更深,包含着真实。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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