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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头一回看见了破晓。它的开始并不是我所期待的那种大海上华丽的炫耀,而是一个怪怪的灰东西,就像是阳光透过粗麻布。我抬头看菲尼亚斯是否醒了。他仍在睡觉,不过在蒙蒙的光亮中,他看上去不像是睡觉,而像是死了。大海的样子也像是死的,冷漠的灰色波浪在海滩上尖利嘶叫,而海滩也是灰色的,死气沉沉。
我翻了个身,试图再睡,但是睡不着,于是我平躺着,张望着这个灰麻袋片一般的天空。渐渐地,就像一件接一件乐器小心练习,颜色开始篝火般刺穿天空。大海在天空那镶了金边的银灰色的映衬下,稍稍活跃起来。浪尖上闪耀着明亮的高光,在波浪那灰色的表层之下,我可以看出潜蕴着午夜的深绿。海滩摆脱一片死气沉沉,逐渐变成鬼魅般的灰白,然后变得白多于灰,最后变成一尘不染的全白,就像伊甸园一般纯净。菲尼亚斯仍在他的沙丘上睡觉,他使我想起拉撒路①,是主的触摸使之复活。
他慢慢醒转。我并没有长时间凝视着他。从能记事起,在我头脑里就有一台不断滴滴答答的生物钟。我看着天空和大海,知道差不多六点半了。骑车回德文至少要三个钟头。我那重要的测验,三角,将在十点钟进行。
菲尼亚斯醒来说:“这是我睡得最香的一夜。”
“你多会儿不香过?”
“我打橄榄球摔断脚腕那回。我喜欢海滨现在的样子。咱们游一回清晨泳吧?”
“你疯了吗?现在没时间了。”
“究竟几点了?”菲尼知道我是块儿活钟表。
“快七点了。”
“还来得及短游一小会儿,”还没容我说话,他就已经跑过海滩,边跑边脱衣服,跳入大海。我在原地等他。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浑身发着冷飕飕的光亮,但精力依然充沛,不住嘴地说着话。我没有什么话好说。“钱还在吗?”我问了一句,突然怀疑他在夜里把我俩共有的那七十五美分给弄丢了。我们在沙地上寻找一通未果,于是没吃早饭空着肚子骑车往回赶,抵达德文时刚好赶上我的测验。我没及格;我一看试题就知道自己没戏。这是我第一次测验不及格。
但是菲尼没给我多少时间为此难过。吃过午饭就有一场闪电球,打了差不多整整一下午,刚吃完晚饭,又是暑期班超级自杀社的集会。
这天晚上在我们房间里,尽管我已被那么多的体育活动给累坏了,可还是试图补上自己的三角。
“你太用功了。”菲尼说,他隔着我俩读书的桌子,坐在我正对面。台灯在我俩之间洒下一个黄圈。“你的历史、英语、法语,以及其他所有功课全都很好。还在三角上费哪门子力?”
“首先,通过了它我才能毕业。”
“少来,德文没人比你更有把握毕业。你用功为的不是这个。你想当班头,当毕业典礼上的学生代表,这样你就可以在毕业典礼上发表讲演了——大概是用拉丁文或其他同样乏味的语言——成为本校的奇迹少年。我还不知道你?”
“别说傻话,我才不会把时间浪费在那样的事情上呢。”
“你从不浪费自己的时间。所以我才不得不为你浪费我的时间。”
“不管怎么说,”我恨恨地补充道,“学生代表总得有人当呀。”
“瞧,我就知道你是冲着这个来的。”他静静地总结道。
“呸!”
那又怎样。对我来说,这似乎是一个非常好的目标。最终,他会这么说。他赢得了,他满怀骄傲地赢得了加尔布雷思橄榄球锦标赛奖和接触性运动奖,而且今年或明年他肯定还可以获得两三项其他体育奖。如果我当了毕业典礼上的学生代表,发言讲话,获得学业特别成就奖状,那么我俩就会双双出人头地,我俩就不相上下了,这就是全部的道理所在。我俩就不相上下了……
这就是缘由!我将目光从书本上抬起,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他注意到我这越过灯光的突然一瞥了吗?似乎没有;他仍然埋头用菲尼亚斯速记对托马斯?哈代做着怪怪的花体字笔记。这就是为什么!他在台灯的灯光中低着头,我可以看到他眉毛上方微微隆起的额头,这一不太明显的隆起通常被认为是智力发达的体现。菲尼亚斯将是第一个有大智力而弃之不用的人。但是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如果我是学生代表,赢得那份荣誉,我俩就不相上下了……
他的头猛然抬起,我赶紧低下自己的头。我盯着课本。“休息会儿吧,”他说,“你要是老这么绷着,脑袋就会爆炸。”
“你不必为我担心,菲尼。”
“我没担心。”
“如果我——”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控制提出这个问题,“最终当了学生代表,你不会介意吧?”
“介意?”他用他那双清澈的蓝绿色眼睛望着我,“不管怎么说,有切特?道格拉斯在,你的机会很渺茫。”
“可你不会介意,对吧?”我用低一些、更为清楚的声音重复道。
他朝我露出他并非出自内心的微笑,这种微笑曾给他带来无数纠纷。“我会嫉妒得杀死自己。”
我相信他的话。玩笑之态是一种表象;我相信他的话。眼前的三角课本模糊成一团。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的大脑爆炸了。他介意,他鄙视我有可能会当学生代表。我的头脑里飞快地发生着一连串爆炸,那些我心中早已确定的观念被接连炸碎——什么最好的朋友,什么情感,什么伙伴关系,什么在男校的丛林中与某人息息相依,对某人绝对依赖,还有那希望,希望这个学校里,这个世界上,有某个我可以信任的人,这些全都被一一炸毁。“切特?道格拉斯,”我不确定地说,“肯定想当。”
我的痛苦太深了,无法再说下去。我盯着课本;我喘不上气来,仿佛氧气在流出房间。在头脑的大破坏之中,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念头,我的头脑绝望地搜寻着某种留下来的可依赖之物。不是绝对的依赖,那已全无可能了;仅是小小地依赖一下,依赖那废墟中存留的点点安慰。
我有所顿悟。我找到了那个仅有的且一向继续存在的想法。这想法是:你和菲尼亚斯已然不相上下。你俩作为敌手不相上下。你俩都是为了自己而冷静地向前冲。你确实因为他打破了那项校游泳纪录而嫉恨他,那又怎样?他也因为你门门功课都得A而恨你,除了最后这门。要不是他,你这门功课也会得A的。
随后,第二个顿悟就像海滩上的黎明一样清晰而苍白地出现。菲尼故意设圈套,让我无法复习。这也解释了闪电球,解释了超级自杀社每晚的集会,解释了他每回出去玩都一定拉上我。我竟然还相信他那喋喋不休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的说法!如果我不和他去,他就拉下脸!他本能地想要与我分享一切吗?他当然想与我分享一切,特别是每门功课那一连串的D。这就是他,了不起的运动员,比我高明之处。全都是冷静的欺骗,全都算计好了,全都是敌意的。
我觉得好些了。是的,我感觉这就像是恶心过去之后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头汗;我感觉好些了。我俩毕竟是不相上下的,作为敌手而不相上下。这致命的敌对毕竟是双向的。
我毕竟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学生。我一直是好学生,尽管我并不像切特?道格拉斯那样对学习本身真感兴趣或真激动。我面前只有切特?道格拉斯这一个对手,我不仅成为了优秀的,而且是特殊的。但是我开始看出,切特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对学习太感兴趣了。他常常被某些事情给吸引住;比如说,他对立体几何的斜面就太着迷了,结果弄得他的三角几乎和我一样差。我们读伏尔泰的《老实人》,这本书给切特开启了一种看世界的新方式,于是他继续大量阅读伏尔泰的法文原著,而班上的其他同学则在学别的。这是他的死穴,因为对我来说,无论是伏尔泰和莫里哀,还是提案法和《大宪章》,或者是感情误置①和《苔丝》,全都一样重要,我对它们全都不加区别地进行学习。
菲尼根本不懂得这个,因为这一切学业上的事都与他绝缘。上课的时候,他总是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随着讨论进行,他那警觉的面孔呈现出一副理性的理解的表情。当他不得不发表自己见解时,他声音中的催眠力量就与他那奇特的头脑结合在一起,作出常常不正确但却很少能被定性为错误的回答。书面测验他总是塌台,因为在这种测验中,答案是无法用嘴说的,结果,他的成绩总是刚刚及格。这并不是说他从不用功,因为他确实用功,时不时几个钟头临阵磨枪突击用功。随着这个关键性的夏季一点点过去,随着我严格了对自己的要求,菲尼亚斯也增加了他的学习时间。
我可以看出就里。我在越来越无疑地成为全校最优秀的学生;菲尼亚斯则毫无疑问是最优秀的运动员。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俩是难分伯仲的。但是他在学习方面非常差,我在体育方面却还算行,把一切因素都考虑进去之后,天平最终还是绝对向我倾斜。这新一轮的猛用功是他拯救自己的紧急措施。我也加倍努力起来。
令人惊异的是,这几个星期我俩相处得非常好。有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很难记起他的奸诈,有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又不假思索地滑回到对他的爱慕之中。那些不愉快之事是很难记起的,因为,我们头顶着冷冷的光亮开始着一个又一个夏日,清晨的空气中有一种将生命扩展开的气息——某种难以描述的东西—— 一种含氧的麻醉剂,一种闪亮的北方异教精神。某种气味,某种情感,都显得毫无希望,以至于我会仰倒在自己的床上,来提防这种感情的出现。在这些令人陶醉而充满肉体快乐的清澈早晨,是难以记起那些不愉快的;我忘记了我恨谁、谁恨我。我想放声大哭,因这毫无办法的快乐,因这承受不起的希望,因这些对我来说充满太多美丽的清晨,因为我知道太多的仇恨,多得这样一个世界无法盛载。
夏天懒懒散散地继续着,没人注意我俩。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竟对普鲁多姆先生描述起我和菲尼亚斯如何在海滩上睡觉的事儿来,他对此似乎非常感兴趣,对所有的细节都那么感兴趣,以至于没有觉察到问题的要点:我俩绝对违反了一条基本的校规。
没人在乎,没人遵守加在我们身上的真正的纪律;我们随心所欲。
八月随着新罕布什尔夏季之美的日益浓郁而终于来临。月初下了两天小雨,持续的雨水使得所有地方都最终繁茂起来。就拿那些老树的树枝来说,我们非常熟悉德文的冬季学期里它们那要么半裸、要么憔悴的样子,现在它们则似乎要因为那暴雨般纷飞的叶子而折断。一片片不起眼的小土地露出了真面目,它们竟然一直是花园。体育馆周围长满了叫不上名字来的矮树丛,小河突然变了颜色。空气中有一种潜在的清新,仿佛春天又回到了仲夏。
但是考试临近了。我还没有像我想要的那样完全成竹在胸。自杀社每晚继续集会,我继续参加,因为我不想让菲尼像我弄明白他一样弄明白我。
我也不想让他在这件事上超过我,尽管我知道无论他带不带我上树都无所谓。因为人心底的东西才是重要的。我已经察觉出,菲尼的心底充满了孤独而自私的野心。不论谁赢得了所有的比赛,总体上衡量,他都并不比我更优秀。
法文考试定在八月底的一个星期五进行。星期四下午我和菲尼在图书馆复习法文;我背单词,他把法文和英文混杂在一起写小条——je ne give a damn pas about le francais,les filles en France ne wear pas les pantelons①——极为认真地把小条作为备忘录递给我。我当然还没复习好。吃过晚饭,我去我们房间再度复习。几分钟后菲尼亚斯走了进来。
“起立,”他快活地说,“创始成员资深监督员!埃尔温?莱珀?莱佩利尔宣布说,今晚他要从那棵树上跳下,以便达到入社条件,最终保住他自己的面子。”
有那么一会儿,我不大相信这话。莱珀?莱佩利尔在任何一艘下沉的运兵船上还没容得往下跳就会吓得动弹不了。是菲尼撺掇他这么做的,好让我的考试彻底砸锅。我以煞费苦心装出的顺从之态转过身,“如果他从树上往下跳,我就是圣雄甘地。”
“好吧。”菲尼心不在焉地应和着我。他这么做有点旧瓶装新酒的味道。“好,咱们走。咱们得到场。谁知道呢,说不定这一回他真愿意跳呢。”
“啊,看在上天的分上。”我合上法文课本。
“怎么了?”
多好的表演!他脸上一副疑问的表情,那么诚恳。
“学习!”我咆哮着,“学习!你知道的,课本。功课。考试。”
“是的……”他等着我继续说下去,仿佛没明白我意指什么。
“啊,看在上天的分上!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不,当然不。你当然不知道。”我站起身,用力把椅子往桌边一推。“好吧,咱们走。咱们去看胆小的小莱珀不敢从树上跳,让我考试砸锅。”
他用饶有兴致的惊奇表情看着我,“你想学习?”
我开始对他这温和的口气不太自在,于是我重重叹了一口气。“没关系,忘掉它。我知道,我加入了俱乐部,我去。我还能怎样?”
“别去。”他用极为简单随便的口吻说,仿佛在说“再见”似的。他耸耸肩,“别去。算了吧,这只是游戏。”
我在房间中已走到一半,停住脚步,现在我只是看着他。“你什么意思?”我喃喃道。他的意思很清楚,但是我却在探寻他的言外之意,探寻他在想什么。我差点问:“那么你是谁?”我面对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面孔。
“我不知道你需要学习,”他简简单单地说,“我没以为你需要。我以为你天生就会。”
他似乎把我的学习和他的运动看成是一样的了。他大概认为人所擅长的任何东西都可以不经努力,轻松掌握。他还不知道他自己是无双的。
我无法用正常的声音说话,“如果我需要学习,那么你也需要。”
“我?”他淡淡一笑,“听着,我就是永远学下去,成绩也不会超过C。可你就不同了,你是出色的。你的的确确是出色的。如果我有你这个脑子,我就——我就把自己脑袋瓜劈开,让大家都瞅瞅它。”
“且慢……”
他双手扶在椅背上,向我倾过身。“我知道。咱们什么事都要开玩笑,可你有时得认真一下,做点正经事。如果你确实擅长什么,我是说如果没有人,或者很少有人像你这么擅长于此事,那么你就该认真对它。别瞎混,拜托拜托。”他谴责地朝我皱着眉,“你以前怎么没说你得学习?别离开这张桌子。你门门都会得A。”
“等一等。”我不由自主地说道。
“好吧。我去给老莱珀监跳,我知道他跳不下来。”说着他已经走到了门口。
“等一等,”我更为厉声地说,“稍等片刻,我去。”
“不,你别去,哥们儿,你应该学习。”
“甭为我的学习瞎操心。”
“你认为自己已经复习得足够好了?”
“是的。”我让这个回答断然落下,阻止他告诉我我应该怎样学习。他顺其自然,在我前面走出房门,跑调地吹着口哨。
我俩跟随着自己巨大的影子走过校园,菲尼亚斯开始讲些不标准的法语,想给我一些额外的练习。我一句话都没说,我心中盘算着自己的隔绝现在变得规模有多大。与其相比,我以前对那棵树的恐惧,简直什么都算不上了。受到威胁的不是我的脖子,而是我的恍然大悟。他从没有嫉妒过我半刻。现在我明白了,我俩之间没有也不会有任何竞争。我与他不同。
我无法忍受这个。我俩到达时其他人正在树底下闲待着,菲尼亚斯开始大动作地扔掉自己的衣服,渐暗的薄暮、这棵树的挑战、我们大家全都具有的竞争的紧张,这一切使他快活。在这样的时刻,他生气勃勃如鱼得水。“走,咱们俩。”他喊道。他突然萌生出一个新念头。“咱俩一起,来个双人跳!漂漂亮亮,呃?”
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我会冷漠地同意他所说的一切。他开始攀上木钉,我跟在他后面攀,爬到那根俯瞰河岸的树杈上。菲尼亚斯沿着树杈朝前走了一小段,扶着旁边一根细树枝作支撑。“过来一点,”他说,“然后咱俩并肩跳。”从这里远眺过去,乡野的景色十分宜人,运动场一片深绿,边上是灌木丛,白色的校体育场在河对岸看去是那么小。我们身后,最后几道长长的光线照耀着校园,凸显了大地上每一点微小的起伏,强调了每一丛灌木的独立。
我紧扶着树干,朝他迈出一步,随后,我弯下膝盖,晃动树杈,菲尼失去了平衡,猛回过头,用极为诧异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后侧着摔了下去,跌落过下方细细的树枝,掉在河岸上,发出一声令人难受的不自然的声响。这是我见到他所做过的第一个笨拙的肢体动作。我以一种没经头脑思考的确信,沿着树杈走过去,跳进河里,对此恐惧的全部念头都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