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特溜进厨房,她的马尾辫松了,斜斜地歪向一边。安娜贝尔正在煎蛋卷,她顿了一下,瞪着那一头乱糟糟的鬈毛,“你爸爸给你梳的,是不是?”
凯特把她的北极熊玩偶塞进书包,爬上麦克旁边的高脚凳。安娜贝尔把煎蛋卷抛到凯特的盘子里,然后斜过身来动作熟练地帮女儿理好头发。她把平底锅浸到洗涤液里泡着,脚踏着纸巾擦了擦水槽下面的地漏,然后回过头去准备凯特的午餐,把她的花生酱—没有果酱的—三明治上的面包皮切掉。
一边啜着第三杯咖啡,一边看着老婆,麦克觉得时间都变慢了。“今晚我来修修这个水槽。”他说,安娜贝尔冲他竖起了大拇指。他注意到女儿书包里伸出来的毛茸茸的白色胳膊,“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要背一只北极熊去学校吗?”
“我今天要作一个报告。”
“又要作报告?你不是刚上三年级吗?”
“是课外的素质教育。我要讲关于全球暖化—”
安娜贝尔讥讽道:“别瞎扯淡了。”
“—而且这可不是一只普通的北极熊。”
麦克扬起一条眉毛。“不是吗?”
凯特从书包里抽出小熊,献宝似的举到他面前。“它可不是小孩子的玩具。它……它叫雪球,是世界上最后一只奄奄一息的北极熊。”她从眼镜盒里取出眼镜戴上,圆圆的红色镜框让她看起来更一本正经。其实她不戴眼镜就已经够严肃了。“你知道吗,”她问,“也许等我长大的时候,北极熊就已经灭绝了。”
“我知道,”麦克说,“上次看阿尔?戈尔的纪录片的时候就知道了。冰盖融化了,北极熊都被淹死了,为这你哭了整整两天呢。”
安娜贝尔说:“吃你的煎蛋卷吧。”
凯特在蛋卷边边上挖了一小口。麦克在她的脖子后面捏了一下。“今天想要我陪你走到学校吗?”
“爸爸,我已经八岁了。”
“我知道,你老是在提醒我。”麦克从口袋里拽出笨重的手机,按下重拨键。响了几声以后,银行经理接了电话。“嗨,又是我,麦克?温盖特。汇款到账了吗?”
“稍等片刻,温盖特先生。”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敲键盘的声音。凯特在跟安娜贝尔争吵着她要吃几口蛋卷的问题。麦克一边等,手指一边紧张地在桌面上敲着。
十三年的奋斗,他从雇工走到木匠,再到工头,最后是承包商。现在,他即将完成他作为开发商的第一笔生意。为了走到这一步,他冒着天大的风险,用抵押他们的房子才贷到的一点点钱买下了市区边上一片未开发的峡谷。洛斯特希尔斯,洛杉矶市中心西北三十英里之外的峡谷区,优势很多。主要的一点就是这里的房子只是贵,却不让人讨厌。麦克把这片地切割成四十块,建起了一个生态住宅社区,取了个无甚新意的名字:绿谷。他并不是那种偏执的环保狂人,不过凯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显示出对环境问题感兴趣,而他也不得不承认,那些电脑合成的海平面上升导致曼哈顿被洪水淹没的照片着实吓到他了。国家的绿色补贴让这里的房子卖得很快,今天上午,他就会收到产权公司汇来的最后一笔款项。三年半了,这笔钱终于能让他完全还清银行的债。这也意味着,他们再也不必在下馆子前纠结自己的支票账户里还有多少钱了。
银行经理的呼吸声从手机的另一端传来。敲键盘的声音停了。“还没到账,温盖特先生。”
麦克谢过他,挂断了手机,伸手抹掉额头上的汗珠。那个小小的烦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如果,在付出了这么多努力以后,还是事与愿违呢?
他发现安娜贝尔在看着他,便说:“我不该买那辆该死的卡车的。”
她说:“那要怎么办?把你的旧皮卡的变速箱用胶带缠起来吗?我们没事的。钱会来的。你工作那么拼命。太拼命了。让你自己享受一下没关系的。”
“而且我根本没必要为了一套西装砸下八百块。”
“你是跟州长拍照呢,亲爱的。我们可不能让你穿着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去丢脸。而且,你可以在颁奖典礼的时候再穿一次。这倒提醒我了。”她弹了一下手指,“上午下课后我得去裁缝铺把它取回来。凯特今天上午有返校体检。你能顺路送她去吗?中午我们在这儿见?”
过去的一年,他们的事情多得几乎安排不过来。凯特一上三年级,安娜贝尔就决定回加州大学北岭分校去完成她的教育学位。只要他们这抠抠那省省,公立学校的学费还不算是太大的负担。
麦克手指轻轻一弹,解开手机屏幕,确认他没有漏掉银行打来的报告好消息的电话。他揉了揉脖子上的一个疙瘩,紧张感还没有消退。“我不知道如果我穿那件运动外套有什么不对。”
凯特说:“我想现在没人会穿花格子夹克了,爸爸。”
“那不是花格子,那是素格。”
安娜贝尔冲凯特点了点头,做了个嘴型:花格子。
麦克忍不住笑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着一口把它吐出去。钱已经到产权公司了。还会出什么岔子呢?
安娜贝尔洗完锅碗瓢盆,脱下戒指,往手上抹护手霜。那是他们的订婚戒指,上面镶着一小颗浅黄色钻石,闪着暗淡的光,是他攒了两个月的薪水才买下来的。他爱这枚戒指,就像他爱这个小小的温暖的家一样。美国梦兑现成了两间卧室和一千五百平方英尺。有钱赚当然很好,可他们一直懂得感恩,懂得他们有多幸运。
安娜贝尔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到这儿来,我弄太多护手霜了。”光线从窗外照进来,洒在她的肩膀上,给她的黑发镶上了一道金边。她的眼睛,映着她的冰蓝色衬衫,看起来清澈极了。
他举起手机,把她框在屏幕上,按下拍照键。“拍了什么?”她说。
“你的头发。你的眼睛。”
安娜贝尔的手握得更紧了。
“老天爷,”凯特说,“赶紧亲一亲完事儿吧。”
福特F-450像一台锃光瓦亮的坦克一样在车库里闪着光。这辆四吨卡车的油耗大到足以抵消“绿谷”给环境带来的所有好处,可麦克不可能开一辆普锐斯牵引机去工地。卡车是很吃油—这也不是他的责任—可他不得不承认,他昨天开着它离开工地的时候,心情好极了。
凯特跳上后座,埋头看书,就像以前的每一个早上一样。
把车倒出车道,麦克朝装在车顶的电视/DVD播放器做了个手势。“别看书了。看看电视吧,它有无线耳机,还是抗噪声的。”
他的话听起来就像在念说明书一样,可他控制不住自己,新车的气味让他兴奋。她戴上耳机,把频道按了个遍。“太好了!”她喊道。因为耳机的音量大,她的声音也很大,“汉娜蒙塔娜。”
他沿着安静的郊区街道开,放下遮阳板,心里想着今天跟州长拍照的事。他们路过一家珠宝店,看见店面橱窗里闪闪发光的珠宝。他心想,等汇款一到账,也许他该上这儿来买点什么,给安娜贝尔一个惊喜。
他们开到了小渊医生诊所附近,凯特的脸沉了下来,她拽下耳机,“不打针。”她说。“不打针。只是做个体检。别怕。”
“只要没有针头,我就不怕。”她伸出手,带着远超出八岁的老成,“说定了?”
麦克半转过身,他们一本正经地握了握手。“说定了。”
“我不相信你。”她说。
“我以前对你说话不算数过吗?”
“没有,”她说,“但你有可能从这次开始。”
“真高兴你这么信任我。”
“我八岁了。没那么好糊弄了。”
接下来的时间她一句话也不说,直到进了检查室。小渊医生给她做反应检查的时候,她在手术台上翻来覆去,垫在底下的纸被压得起了皱,发出瑟瑟的响声。
医生做完检查,看了看凯特的体检表。“噢。她还没打第二次的MMR疫苗呢,因为安娜贝尔要我分期给她打。”医生把玩着自己的一绺乌黑发亮的头发,“现在已经有点晚了。”她打开一个抽屉,在里头翻找药水和注射器。
凯特的眼睛瞪得老大。她僵直地躺在手术台上,朝她爸爸投去哀求的目光。“爸爸,你保证过的。”
“她喜欢做好准备再打针,”麦克说,“心理准备。如果提前知道会比较好。我们可以改天再来吗?就这个礼拜。”
“现在是9月份,返校季。你应该知道我的时间表有多满。”小渊医生注意到凯特正怒瞪着她,却不为所动。“礼拜五上午我可能有一个空档。”
麦克挫败地嗑了一下牙。凯特紧紧地盯着他。他把手搭在女儿圆乎乎的膝盖上。“亲爱的,礼拜五我整天都要开会,妈妈也要上课。那是我最倒霉的一天。我们就今天把这事儿了结了吧。”
凯特的脸色变了。
小渊医生说:“只是扎一下。你根本还不知道就完事了。”凯特把目光从麦克身上移开,看向墙壁,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手臂苍白得跟抓着它的乳胶手套一样。小渊医生在她的上臂抹了点儿酒精,开始准备针头。
麦克看着,越来越不安。凯特的脸还是对着墙壁。
不锈钢针头慢慢地逼近,麦克伸出手,轻轻地挡住了医生的手。“我礼拜五会抽出时间来的。”他说。
麦克开着车,一边啧啧地嚼着黄箭口香糖,一边忍着不给银行经理打第四个电话。靠近凯特的学校的时候,他摇下车窗,把口香糖吐了出去。
“爸爸。”
“什么?”
“那样对环境不好。”
“会有秃鹰被它咽到?”
凯特一脸不高兴地瞪着他。
“好吧,好吧,”他说,“我再也不往窗外吐口香糖了。”
“地球上最后一只北极熊雪球谢谢你。”
他在校门前停下车,可她坐在后座上一动不动,手指拨弄着放在膝盖上的无线耳机。“因为盖绿色住宅你得了奖,是不是?”她问,“政府颁的奖?”
“是的,我得奖了。”
“我知道你关心自然什么的。可你并不是,呃,真的那么感兴趣,是不是?那你为什么要盖那些绿色住宅?”
“你真不知道吗?”他调了调后视镜的角度,从镜子里打量着她的脸。
她摇了摇头。
他说:“为了你。”
她的小嘴微微张开,然后转过头,偷偷地笑了。她飞快地下了车,一溜烟跑开。直到她走到操场中间,他还能看到她脸上的笑。
微风从摇下的车窗里吹进来,他看着窗外。几位老师正在操场上巡视。父母们聚集在停车场上,给孩子们安排聚会,让他们一起玩儿,还在商量拼车郊游的计划。孩子们欢呼着跑来跑去,你追我赶。
这是他梦寐以求,却不敢相信自己能得到的生活。而它,就在眼前。
他按下号码,把手机举到耳边。银行经理听起来有点不耐烦。“你好,温盖特先生,我正要打电话给您呢,很高兴告诉您,汇款就在前一秒刚刚到账了。”
一时之间,麦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机被他握得汗津津的。他问了一下数额,然后又要银行经理重复了一遍,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所以现在贷款都还清了,是不是?”麦克说,尽管他知道刚刚收到的钱足足有余债的五倍之多,“一分不剩了?”
银行经理的声音里添了一丝打趣的意味:“你自由了,温盖特先生。”
麦克喉头一紧。他谢过经理,挂了电话。他把脸埋进手里,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快要在这洛斯特希尔斯小学停车场上失态。是因为钱,的确,可也不仅仅因为钱。还有欣慰,还有自豪。他赌了一场,投入了四年不懈的努力,现在终于让他的老婆和女儿再也不用为头上的屋顶、冰箱里的食物和夹在书桌记事本里拖欠的学费账单而发愁了。他的目光穿过铁链围栏,看着操场另一边的女儿的身影。她正爬到一根消防柱的顶上,小拳头把柱子顶端敲得叮叮直响。就这么看着她,也让他心疼不已。她那安全的小世界里,充满了小小的挑战,开阔的视野,和无限的爱。
上班迟到了。他仍然坐在车里,看着她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