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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时间:2012-05-17 09:32   来源:中国台湾网

  前门走廊上的一只藤篮里,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声打破了夜的寂静。毛绒蓝毯子皱成一团堆在篮子里。一切都静止了,只有几只蚊子在门廊昏黄的灯光下绕来绕去。夜丁香攀缘在门廊上,香气弥漫在空气里。旅行车的保险杠在街道上闪着微光。每隔两栋房子就有一栋在改建,房子外面的大型垃圾箱就跟遮在汽车防雨罩底下的博克斯特跑车一样,都彰显出住在这一区的人的富有。
  断断续续的啼哭渐渐成了哀号。终于,屋子里响起了脚步声,警报器哔哔的响声被关上了。前门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睡眼蒙眬的女人透过门缝往外看。她倒抽了一口气,关上门,解开锁链,走出门外。这是一个五十开外保养得当的女人。她双手把蓝色睡衣裹得紧紧的,领口紧到了下巴。见到藤篮,她惊呆了。膝盖一屈,她蹲下身,抖着手伸向藤篮。毯子卷成一团,她慌乱却又轻轻地扯开毯子,哭声越来越大。终于,她拉开了毛毯的最后一层,低头一看,大惊失色。
  一台录音机。
  “播放”键的红光映在她脸上,婴儿的哭声是从小小的扬声器里传出来的。黑暗之中,门前草坪上突然传来一片枯叶被踩得嘎吱作响的声音,一个男人壮硕的身躯融进了门廊的灯光里。一个戴着手套的、足有哑铃那么大的拳头向她砸过来,砸得她眼眶尽裂,背部撞上了前门,冲力太大,门把手都陷进了墙里。
  一时间万籁俱寂。连蟋蟀也吓得不敢做声了。
  壮硕的男人站在门廊边上,耷拉着肩膀,呼出的气凝成了薄雾。他的出现打破了郊区街道的宁静。他的脸周正而帅气,而且出奇光滑,几乎没有一点儿特色,五官仿佛蒙了一层乳胶。他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粗布袋子。
  潮湿的草坪上又响起了脚步声,另一个男人出现在灯光里。他很瘦,正常身高,可是站在他的同伴面前就显得矮小了。他走路的时候拖着脚,一只脚稍向内拐,右手腕的角度也很奇怪。他脱下黑手套以后,手臂更扭曲了,显然是得了什么病。
  艾伦?罗杰斯倒在玄关的地板上呻吟着,一只眼歪到了一边,颧骨位置陷了下去。她的鼻梁已经断了,赫然一道缝。一条腿抬离地面乱黑蹬着,好像在游泳一样。她呼吸低沉,像野兽般急促。
  两个男人走进屋,关上门,低下头看着她。威廉,就是瘦削的那个,轻声说:“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道奇的拳头很重。你的脸我很抱歉。我们比你更不想这样。”她呜咽着,血沿着嘴角滴到了瓷砖上。
  当啷一声,道奇把粗布袋子扔到地上。他往嘴里塞了两支烟,歪着头,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把烟点燃,递了一支给他的同伴。威廉用泛黄的牙齿咬住烟头,吸了一口,闭上眼睛,张嘴吐出一片朦胧的白雾。“罗杰斯先生,”他冲着玄关的另一端喊道,“我们能谈谈吗?”
  蒂凡尼灯的昏暗灯光似乎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书房暗绿色的墙面与黑暗融为一体,或许根本就没有墙。书桌的边缘,一台证券报价机突然闪起屏幕保护程序。沙发边桌上的精致相框里框着一张黑白照片,是几年前一家人在甲板上的合影:骄傲的父母和幸福的儿女,都穿着浅色马球衫,开心地笑着。房间里洋溢着海军风—擦得铮亮的黄铜罗盘,镀金的望远镜,古董放大镜压在一本羊皮制成的皮革地图集上。显然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是一个喜欢掌控自己命运的人。可是,威廉和道奇选择这间房间并不是因为它的设计风格。他们选择它,是因为它隔音。
  特德罗杰斯把他的妻子扶到裂纹皮沙发上靠着,道奇已经在上面铺了一块塑料防水布。特德有一种跟他的年纪和环境相称的温柔。发福的肚子,圆脸,戴着眼镜,修剪整齐的灰白胡须—现在正因为伤心和恐惧而发抖。威廉叫他进书房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道奇,然后乖乖地照做了。
  艾伦在丈夫的臂弯里瑟瑟发抖,喃喃自语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的脖子无力地耷拉着,特德圆滚滚的手慌乱地扶着她的头。
  “老大很不高兴。”威廉若无其事地挠着他的颈背。“你的小动作,会让他损失惨重。”家具散发着陈年烟味,甜蜜而温馨。
  “我……听见了,请告诉他我很抱歉,”特德说,“我知道,现在,很严重……”
  威廉竖起一根手指。“老大怎么跟你说的?”
  “明天一大早我就把它撤回来。我发誓。”
  “老大,怎么,跟,你,说,的?”
  隔着睡衣,特德的胸口猛抽了一下。“如果我做了任何背叛他的事,他就会杀了我。”威廉的手画了一个圈,手中香烟的烟雾像滑动的绸带一样打了个旋。“他会怎么干掉你?”特德有些畏缩地俯下身子,抹了抹嘴,用一种很不自然的尖音说:“会让我痛不欲生。”他伸出手,圆嘟嘟的手指张开着,这是一个习惯于解决冲突、与人妥协、寻找可行解决方案的男人。“看—”他来回转动的眼珠又看向威廉—“你可以拿走任何东西。不管给他造成了什么样的损失,我都可以补偿。我是说,他不可能想……想……”他语无伦次,突然停下了,就像一台发动机的声音慢慢变弱了。
  威廉和道奇只是低头盯着他。
  特德的舌头往前抵住嘴唇内侧,修剪整齐的胡须微微抖动着。“我遇到了些麻烦,做了个愚蠢的决定。但是我会解决的。我会赔偿一切的损失。我可以再把房子抵押出去。我还有房产在……在……”
  他的妻子在他旁边翻了个身,她淤紫的脸陷进了靠垫里。特德哭了起来。“看她都这样了。让我送她去医院吧。让我拨911吧。我们不会告诉别人发生了什么的。还来得及。我们还是可以把问题都解决的。”
  威廉把香烟掉了个头,凝视着烟头的一点儿红光,然后用门牙将它咬熄。他把烟头小心翼翼地放进密封塑料袋,塞回他的口袋里,然后像没有中断一样继续说:“我叔叔曾经告诉我:我们所拥有的,只有我们的承诺。我们所拥有的,只有我们承诺要做到的事。我们的老板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我也是。职业道德,懂吗?所以我们现在的情况很伤脑筋。我们不喜欢伤人。可我们说到就要做到。照章办事,就像在军队里一样,不然这该死的一切就会乱了套了。我们也很难过,可又不能不这么做。”他的两只眼睛长得很近,里面一丝犹豫也没有。
  特德用拇指抚过艾伦的眼皮。她深色的瞳孔已经放大。“你能不能,拜托,行行好。”—他手指收紧,握成了拳头—“送她去医院?她跟这件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她什么也不知道……”
  一声沉闷的枪声响起,特德猛地从沙发上挺起身子。艾伦的头动弹了一下,透过塑料布被击穿的孔,一根羽毛从靠垫飘出来,沾染着猩红的血迹,斑斑驳驳。
  一时间特德惊呆了—瞪着眼睛,大张着嘴,全身像浸在冰里一样颤抖着。一个细微的、走调的声音从他嘴里飘了出来,一个元音一再地被拉长,拉长。
  道奇俯下身子,伸手到那个拉链被拉开的粗布袋子里翻找着。里头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我们得拍些照片,”威廉解释说,“不同阶段的照片。这样我们就可以给以后的人看,给那些以为自己可以赢过老大的人看。”
  道奇戴着手套的手从粗布袋子里抽出来时,紧握着一把圆头锤。
  特德轻声地呜咽着。
  威廉说:“我需要你坐到这儿来。这样我们才有地方。角度,你瞧。不,这儿。对了。谢谢。”特德呆呆地照做了。威廉往后退了几步,欣赏着他的安排。“道奇他不耐烦了,所以我们得赶快开始。道奇,你打算从哪儿开始?”
  道奇掂起圆头锤,在手掌上敲打着。
  “关节。”他说。
  白色的面包车沿着泥泞的路前行,嘎吱作响,路面很宽,垃圾遍地,车子歪歪扭扭地走着之字形。终于上到山顶,路面变得平稳,车前灯扫过一道仿佛没有尽头的铁链围栏,围栏里是一座废弃的废车回收场。汽车被压成整齐的方块,堆到树那么高,长长的漆黑的通道像是梳成玉米垅形的一排排辫子。带刺的铁丝网里,包装纸和塑料袋迎风摇摆。渗入到泥土里的铁锈把地面染成了印第安红。
  废车场的另一边,越过一大片枯死的杂草,有一栋朝西的两层楼的房子迎风而立。褐色的泥土里歪歪扭扭地长着一株蓝橡,看起来像是油画里的景象。
  面包车在房子前面停下来,轮子上沾满了尘土。风大了起来,发出微弱的呜咽声。道奇下了车,砰地关上门,挺直了背脊。天还没亮的凌晨,山顶看起来像废弃的矿山一样荒凉。
  楼上亮起一盏灯。
  威廉停了一会儿才下车。他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药丸,干吞下去,手在裤腿后面擦了擦。然后抓起一把瓜子塞进嘴里,下颌像机器一样精确地嗑动,然后把几片瓜子壳吐到地上。他从十一岁起就开始抽烟,不过几年前有人给他看了一段录像,里面的人嘴唇和脸颊上都被烧出了洞,于是他就开始嗑瓜子了。
  他绕着面包车走了一圈,伸手抚着车身上剥落的白漆,然后打开了后车门。特德扑了出来,痛苦地吼叫着,声音透过蒙在他头上的枕套传了出来。威廉往旁边一侧,特德从后保险杠上翻到了地上。他尖叫着,手臂软趴趴地扑打着身旁的地面,他的肩膀和手肘都已经被打断了。
  他用下巴撑着地面,硬爬了起来,像熊瞎子一样拖着脚哼哼着,然后猛冲出去。枕套上他嘴的位置附近血迹斑斑。为了给他点空气呼吸,威廉在上面捅了一刀。因为一切都发生在打斗中,要捅得精确实在是不怎么容易。
  大约跑了二十码,特德绊了一下,摔倒在地。爬起来。继续跑。
  威廉的弟弟,汉利,出现在门口,站在摇摇晃晃的门廊上,遥望着萨克拉曼多谷地。清晨的亮光徐徐地漫过地平线,给它镶上了一道薄薄的金边。为了迎接这崭新的一天,汉利微微点了点头,走下门廊,探进身子看了看面包车的后车厢。一具整齐地包裹在塑料布里的尸体,一个被子弹穿过的皮沙发靠垫,浸透了让人眼睛刺痛的漂白剂的抹布。汉利用手肘轻轻推了推那个靠垫,仔细查看上面的弹孔,放在一旁的录音机被按开了,婴儿的号哭声响了起来,他立刻把录音机关掉。
  杂草漫生的前院地面高低不平,地松鼠在草丛底下活动着。特德跑着跑着,又绊倒了,膝盖曲在地上挪了几步,又爬起来继续跑。他疯狂地、歪七扭八地跑着,却根本没跑多远。汉利抬起一只手抹了一下嘴,胡须发出刮擦的声音。他跟威廉的血缘关系一眼就能看出来,不过他显然比他兄长要健康得多。块垒分明的肌肉,光滑白皙的皮肤,站姿笔挺,四肢也没有扭曲。“干得不错,老哥,”他说,“道奇干了他想干的?”
  “是的,他做了。”威廉说。
  道奇在粗布袋子里翻找着。他穿着一件橡胶的屠夫围裙,戴着一副屠宰场的护目镜。围裙紧绷在他厚实的胸前,沾满了之前的“工作”痕迹。
  在他们身后,特德撞上了蓝橡的树干,重重地摔倒在地,呻吟着消失在摇摆的狐尾草中。他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跌跌撞撞地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威廉点点头,撅起嘴唇。“我们得准备好地下室。”他说。
  兄弟俩朝房子里走去,汉利扶着威廉上台阶。
  门前的院子仿佛无边无际,特德盲目地跑着,破碎的呼吸在风里回响着。他含糊不清地啜泣着,努力想要说出话来。
  道奇把粗布袋子搭在肩上,冷静地跟在他后面。倚靠在弟弟身上,威廉把他的瘸腿拖上楼梯,一步一台阶。他们上了门廊,眼睛扫过一张覆着塑料膜的《萨克拉门托蜜蜂报》。他猛地一晃,停下了脚步。
  汉利说:“怎么了,老哥?你还好吗?”
  威廉的脸一抽……他指着报纸头版上的照片。“这张脸。”他说。
  汉利低头一看。目瞪口呆。“不可能。怎么会?”
  威廉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把瓜子壳吐到那幅黑白照片上。“绝对是他。我们得查查。确认一下。”“然后呢?”他们听到道奇赶上了特德。骨头和肌腱咔嚓断裂的声音,随之而起的是一声微弱的战栗的尖叫。特德被道奇一把扛到了肩膀上,他呻吟着,双手挣扎着,虚软无力地捶打着道奇的背。
  “进来吧。”道奇说。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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