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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时间:2012-05-17 09:29   来源:中国台湾网

  办公室只有前台,没有前台小姐。没有招牌,没有活动百叶窗,没有黑体字印刷的“汉克?丹维尔私家侦探事务所”。麦克走过空无一物的前台办公桌,敲了敲里间办公室的门,然后一把推开。
  汉克坐在他的桌前,裤子掉在地上,一枚针头扎在他大腿苍白的皮肤里。他侧过头往后看,皱起眉头,吼道:“该死的!”
  麦克嘟囔着抱歉,退出办公室,关上门。过了一会儿,汉克又猛地把门打开。他一边把衬衫塞进裤子,一边回到办公桌前,麦克跟在他后面,小心地保持着一段距离,两个人谁也不看谁。汉克坐下来,指了指他对面破旧的双人沙发,示意麦克坐下。过去的五年,麦克已经在上面坐过很多次。
  汉克有一副好体格,这种体格现在不多见了—高高的,瘦瘦的,像稻草人一样宽阔的肩膀,中后卫球员一样精壮的身体。他虽然秃顶,却秃得很有喜感、很均匀,头发从头顶中央往后梳,像乌龟壳一样覆在后脑勺,一直延伸到他粗壮的脖子。这是一颗聪明的脑袋—天才,甚至可以这么说—天生就适合在积满灰尘的坟墓或字迹潦草的书信中寻找蛛丝马迹。这颗脑袋,不仅跟他强壮的双臂不配,跟他在当私人侦探之前三十多年的警察生涯中练就的不苟言笑的举止也完全不搭界。
  汉克干枯的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来解释刚才的情形。可这并不容易,因为麦克闯进来时撞见的那一幕实在太尴尬。汉克低声咒骂着,猛地从桌前推开椅子,站起来,卷起袖子。麦克发现,他比上次他们见面的时候苍老了许多。汉克从不透露他的年纪。他走路已经有些摇摇晃晃,可如果你伸手去搀他,他会生气。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斜靠在窗台上,他的裤子背带紧紧地绷在背上。他已经戒烟了,不过有时候忘了,还是会把头探出窗外想要透气。他的猫,一只肥胖的花猫,趴在暖气片上抬着头冷冷地望着他。
  麦克窘迫地清了清嗓子。“我很抱歉,昨天—”
  “我快死了,”汉克说。他仍然斜靠在窗台上,凝视着远处的好莱坞标志,衬衫的布料在两块肩胛骨之间褶起。“肺癌。我早就把它们切了,该死的,十五年前就做了手术。以为自己不会有事了。没想到这毛病还会回头来找你。”
  他走了几步,轻轻地敲着桌面上的注射器。“所以才会需要这种毒药。白血球生成素什么的,用来刺激我最后的两个白血球。”
  汉克慢慢地坐到椅子上,目光游移,不知道落在哪里好。近看之下,他不仅消瘦,而且非常憔悴。麦克从没见过他不安,更别说踌躇了。麦克沉默着。当有人像这样拉开帘幕,让你窥见一个生命的内在的时候,总是很难找到合适的言语。所以麦克说出了浮现在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我能做什么?”
  汉克嗤笑了一下。“你打算每周三带一盘大炖菜过来看我?”
  “如果是我做的大炖菜,”麦克说,“你吃了肯定就没命了。”汉克侧着头大笑起来,麦克又看到了从前的他。那份沉静的威严,面对一切时大智若愚的笑。“噢,见鬼,”汉克说,“你看到我没穿裤子的表情真让我觉得死也值了。”
  “或许……”
  “我停止化疗了。上个礼拜停的。癌细胞已经进到骨头里了。”汉克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他把椅子轻轻一转,一张六岁左右的小男孩的照片进入了视线。照片钱包大小,用图钉钉在他身后空白的墙面上。以前麦克曾经礼貌地问起过,汉克明确表示:禁止讨论任何跟这张照片有关的问题。汉克没结过婚,也从没提过孩子的事情,所以这张照片就更引人好奇了。照片很旧,上面已经有几道白色的褶皱。男孩的条纹按扣衬衫上写满了“60年代末”。照片钉的位置很低,像是只给他一个人看的,暗示着这男孩已经不在了。是他感情不和的儿子?还是让他无法释怀的某桩悬案的受害者?
  麦克在汉克发现之前转开了视线。汉克仔细打量着麦克的脸,然后伸手作势抚了一下光溜溜的头皮上零零落落的几绺头发,打破了沉闷的气氛。“至少现在先进的化疗没让我的头发掉光。”麦克往后靠,朝天花板吐了一口气。“糟透了,汉克。”他说。
  “哎,每个人都有这一天的。我还没把它放在心上。”汉克从最下面的抽屉里搬出一份厚厚的文件,砰的一声把它丢在桌上,把花猫惊得从暖气片上跳起来,沿着护壁板溜开了。“你来是要把这个拿走?”
  在麦克眼里,这份文件就像文物一样宝贝。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到自己的膝盖上。它里面是找寻麦克父母的私人调查记录。厚厚的一叠,因为麦克记得的东西太少,汉克的调查范围不得不扩大许多。约翰和妈妈。大概的年龄。不知道姓什么。不知道来自哪个城市,哪个州。当年的弃儿调查和电脑记录跟现在的很不一样。汉克挖到的信息有一半都是破碎的微缩胶片,记录在案的失踪人口报告没有跟小麦克的记忆对得上的。数十年来,麦克一直活在痛苦中,他确信那天早上沾染在他父亲衣袖上的是他母亲的血迹。也许这份痛苦将跟随他一辈子。
  他快速地翻看着文件,记忆又回到了从前。他们搜寻了很多地方,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家离当年他被丢弃的那个幼儿园操场有多远。也许只隔了几个街区,也许他父亲开了一整夜的车才把他送到那儿。文件里有调查报告和电话录音的文字记录,有罪案记录和从小镇报纸上剪下来的讣告。还有很多叫约翰的男人的脸部照片,照片上的约翰都脸色阴沉,差不多年纪,可都不是他父亲。现在他已经记住了其中的大部分脸孔。他们让他不寒而栗,不知道什么样的孩子被这些人遗弃,什么样的女人被他们杀害。然而真正让他毛骨悚然的是那些停尸间的照片。还有一系列彩色照片,是一些在1980年被谋杀的女人,尸体多年无人认领。他现在非常熟悉那些跟尸体有关的词汇—浮尸、焦尸、无头尸。
  他合上文件,手握成拳在上面敲了敲。一本记录着失败的调查剪贴簿。年复一年的死胡同。年复一年,深深的期望之后,是重重的失望。根深蒂固的渴望每天都会涌上心头,已经是无法戒除的习惯。
  他忽然想到,这份文件,这份贴满了警察局的潦草笔录、发蓝的尸体和令人痛苦的悲剧的文件,就是他所拥有的关于父母的全部。
  汉克伸手抹了一把脸:“我很抱歉没能做得更好,麦克。”
  这些年来也找过不少其他的侦探,但没有人像汉克这么帮他。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这个,”麦克说,又在文件上敲了敲。“我是来道歉的。昨天跟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心情不好。我知道我不该那样。很久都没有碰到什么不顺的事情,所以这次碰上的时候我都忘了怎么控制情绪了。”
  汉克看着他,点了点头。花猫跳到他的膝盖上,他伸出手指捏了捏它的颈背,猫咪瘫软下来,眼睛斜眯着。“管道的事你能解决吗?”
  “是我自己犯了该死的错。我满意那个价格,却没作充分的调查,现在我成了彻头彻尾的骗子了。”
  “什么意思?”
  汉克仍然好奇地看着他,可麦克只是摇了摇头。激动生气都没有用。他已经作了决定,现在他应该把它抛到脑后。他拿着文件站起来,把手伸过桌子。“你一直做得很好,汉克。”
  他们握了握手,然后麦克走了,留下汉克坐在那儿望着窗外,猫咪在他的腿上呜呜地叫着。
  吉米在麦克的车里等他,副驾驶座的窗户摇了下来,他的胳膊肘伸出窗外,收音机在轰鸣。麦克带他一起来的,因为他们要去挑石材,而汉克的事务所正好在从工地去石材场的路上。
  麦克爬上车,把那份厚厚的文件扔到仪表板上。吉米看了一眼文件,一句话也没有说。麦克之前跟他说的是他要去办点事。很明显对于这件事,他不想多谈。
  收音机里的音乐都是斯卡旋律:低沉的绵绵之音。麦克把音量调小,不过为了显示他的大度,他并没有把收音机关掉。“谢谢你等我。”
  吉米耸耸肩,身体随着音乐晃动着。“你是老板,温盖特。”麦克发动车子,看着他在控制板的按钮上戳来戳去,打开座椅加温器—在加州竟然要用到座椅加温器这种东西。“嘿,”吉米说,“你换车的时候,能不能把这辆卡车也给我?”
  “如果你要在车里放这种音乐的话就不行。”
  吉米发出一种鄙视的声音,舌头在牙齿上一弹。“夏奇的歌棒极了,听一下你就会上火哦。”
  “你那是推荐吗?”
  “比你的詹姆斯?泰勒的狗屎音乐好。”
  “我的詹姆斯?泰勒的狗屎音乐?”麦克把调频旋钮一转,表示抗议。转了几个频道,托比?凯斯正浅吟低唱着他不该是一个牛仔,吉米撅起嘴,显然他无法理解这种情绪。麦克喜欢音乐,特别是乡村音乐,他喜欢那种吉他弦拨动的声音和神气活现的态度,喜欢歌里如同父亲一样的美国,以及对一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一无所求的劳动者的赞美。在那些歌里,父母都是英雄,而且,如果一个人脚踏实地辛苦工作,他就很有希望过上诚实的生活,得到好女人的爱。诚实的生活。
  那些聚氯乙烯管道突然浮现在麦克的脑海里,像一具沉不下去的尸体。接下来的一路,就连他们在石材场顶着日头挑石材的时候,他也一直心不在焉。
  回去的路上,他们经过一片墓地。麦克之前没来过这儿,于是他拐了个弯,开了进去。
  吉米不高兴地看他。“我们今天的活儿都干不完了,你还要去吗?”
  麦克说:“就两分钟。”墓地的看守坐在一间简陋的小木屋里的木凳上,正在看《洛杉矶时报》。麦克摇下车窗,却看见自己的黑白照片出现在《州长出席“绿谷”》的标题下,不由得吃了一惊。是的,那是麦克,咧着嘴笑着,手搭在州长的肩膀上。报纸发出一阵沙沙声,然后翻转过去,露出看守的脸来。那人什么也没问,挥了挥手示意麦克进去。曾经有段时间,麦克在每个检查站、每个门卫室都得停下来。可现在,穿着一件冒牌马球衫,开着一辆昂贵的卡车,他是合法的。
  他把车停在一棵巨大的柳树下,他们下了车,吉米取出一根烟。“你在这些墓地里找来找去是要找谁?”
  “约翰。”
  “只知道约翰这个名字?”
  “对。”
  还有一个20世纪40年代末出生的女人。
  “叫约翰的人很多,温盖特。”吉米说。
  “五十七万两千六百九十一个。”
  吉米叼在嘴角的香烟耷拉下来,眉毛几乎抬到了发际线。他好一会儿没说话,似乎在观察麦克是不是精神正常。“全国?”
  “整个州。”
  “你知道他死了?只知道叫约翰?”
  麦克摇了摇头,心想,这不过是一相情愿的想法罢了。不想让吉米偷看,他从仪表板上抓起那份文件,转头走了。
  脚下的草地长得十分茂密,浓稠的空气里弥漫着苔藓的味道。走了三排,他就看到了第一个约翰—约翰?詹姆森。墓碑上只刻了一个时间段,没有具体的日期,可你不能判断他就不是要找的人。又走了两排,他感觉手中的文件越来越重。塔玛拉?帕金斯。也许是你。后面围墙边上有一块墓碑,被枯叶掩埋着。他用脚扫开枯叶,露出另一个冰冷的名字。也许是你。他仔细查看墓碑上的日期,推敲着。他闭上眼睛,呼吸着熟悉的气味,稍稍有些走神。
  他知道,当然,他的父母不在这儿,也不在二十年来他找寻过的任何一片墓地里。他甚至不确定他们是不是死了。因为爸爸袖口上的血迹,他觉得妈妈已经死了。而他爸爸很可能丧生于其他危险之下。可即使他的父母中有一人,或者两人都死了,即使他奇迹般地找到了埋葬他们的墓地,他也可能走过他们的墓碑却认不出来。所以他到底在这儿找什么呢?他无缘参加的葬礼?毕竟,他从来没有参加过葬礼,没有看着他们被埋进土里,没有见过骨灰坛子。
  旁边,一场葬礼刚好结束,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表情阴郁。一种沉痛而疲惫的气氛笼罩着所有的人,恐惧和脆弱在空气里暴露无遗。麦克在他们之外,像僵尸一样在墓碑间游荡,拼命说服自己来自某个地方、总有这么个地方,拼命说服自己:当年那个四岁的孩子应该不至于被遗弃。
  你妈妈和我,我们非常非常爱你,爱你超过一切。感觉自己打扰到别人,远远的,他朝那位寡妇轻轻地点了点头,绕开了他们。黎明重临美利坚。走在参差不平的碎石路上,他想起汉克,想起他消瘦的身体,宽松的衬衫在他的肩膀上皱起。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他仿佛感觉到旅行车上的安全带硌着他的屁股,仿佛看到汗珠沿着他爸爸颈后发红的皮肤滑下来,仿佛还感觉到四岁的自己肚子饿了。妈妈在哪儿?他想起妈妈高高的颧骨,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然后发觉他抱着文件的手臂已经汗津津的了。
  这份文件本身就是一个荒唐的笑话。搜集了一群出生在同一年,或者叫同样的名字,或者有其他的共通点的男人和女人。他一直把它放在汉克那儿。他要怎么做呢?把它拿回家?跟凯特一起看?
  牧师沙哑而阴沉的声音从高处传来,那是另一场葬礼。古老的咒文,尘归尘,土归土。
  汉克的病把残酷的现实摆到了麦克面前。也许这是在告诉他,他一直不肯放弃的搜寻的脚步已经走到了尽头。他突然清醒地意识到,失败是注定的,从来都是注定的。他一直在大海捞针。
  他永远也找不到。
  拐弯处出现了一个垃圾箱,把他拉回了现实的世界,麦克低下头,他的手里紧紧握着那份文件,颤抖着。他把它举到垃圾箱上方,闭上眼睛。尘归尘,土归土。他松开手。砰的一声,在碎石上回响。结案了。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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