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现在的生活来说,光是在小牛肉薄片上洒上面包粉都是一大工程──视情况有时候会是鱼肉或鸡肉。不过,只要当我拿起沾满蛋汁的薄切肉片的时候,彷佛是算准了时间一样,一定会有谁抱着烦恼打电话过来。
至今几乎每天晚上都是这样。
今晚是一位年轻女性从舞厅打来的,音乐太大声几乎听不到对方说话。我唯一听出来的单字只有「背后」。
女人这么说,「混账」。
女人不知道是在说「玛芬面包(Muffin)」还是「没事(nothing)」,事实上,就算尝试着去连接话语之间的空白也是白费力气。因此,为了和播放着舞曲还是什么鬼的大音响对抗,我一个人在厨房扯着嗓门大吼。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而且也很疲惫。于是我问她,愿不愿意相信我?已经不想再受伤了吗?要终结痛苦的方法只有一种吗?我这么询问她。
在冰箱上的金鱼缸中,我养的金鱼莫名兴奋地来回游动。我伸出手,往水中投入了一颗Valium(注)。
我对着女人大吼,已经受够了吗?
我大吼,我可没时间听妳抱怨不平不满。
倾听她的不平不满,想要让这女人的人生重新站起来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这世界上的人们并不会想要去让人生重新站起来,并不会思考着去解决烦恼,并不会希望去解决争执、不和、苦恼,并不会想要去整顿乱七八糟的人生,因为,那之后又会留下什么?只是巨大而恐怖的未知罢了。
会打电话给我的人们大部分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也有因为想死而打电话来征求我同意的人。也有因为想死,只是需要一个契机而打电话来的人。他们只是想要有人从背后轻轻推一把。已经决定要自杀的人通常不会有什么幽默感,不经意的一句话,很可能就会让他们出现在下周的讣闻栏上。我对于大部分的来电都是马耳东风,在大部分的情况下,只要根据对方说话的语气就能知道谁会活着,又或者谁会死亡。
跟舞厅的女人继续说下去也没完没了,于是我这么对她说,去死就好了。
女人这么说,「咦?」
去死就好了。
女人这么说,「咦?」
去吃些安眠药然后喝点酒,再把头塞到洗衣店会给的塑料袋中就好了。
女人这么说,「咦?」
只用一只手没办法好好地把面包粉洒在牛肉上,于是我对她这么说。要不现在就做要不永远做不到,是要一口气做下去还是就此罢手。现在还有我陪着妳,妳不会孤单地死去。不过,我也没办法整个晚上都陪着妳。
混杂在舞曲的噪音中,传来了女人啜泣的声音。于是我把电话挂上。
光是要在小牛肉片上洒面包粉都已经很费神了,这世界还希望把鼓励他人重新站起来的责任推到我身上。
我一只手握着电话筒,想要用另一只手让面包粉沾在肉片上──将切成薄片的肉沾上蛋汁后翻到另一面,再把多余的蛋汁沥干后洒上面包粉。怎么会有这么麻烦的事情?使用薄切肉片最麻烦的地方是,面包粉很难平均沾在肉片上。到处可以看到底下的肉片露出来,但是如果把面包粉洒得太厚的话,又会让人吃不出来里头究竟包的是什么。
以前我还觉得这种事情很有趣,考虑要自杀的人会打电话过来,女人们会打电话过来。我就跟我养的金鱼独处,只穿着一条内裤站在杂乱的厨房里。一边在猪肉片之类的东西上洒着面包粉,一边倾听着某个人的祈祷,然后给予对方建议或惩罚。
男人会打电话过来,会在我正熟睡的时候打电话过来。如果不把电话线拔掉的话,一整个晚上都会有这样的电话打进来。今晚也大约在酒吧关店过后的时间,铁定会有不知是哪里的丧家犬打电话过来,说自己正盘坐在公寓的地板上。说自己只要睡着就一定会梦到可怕的恶梦,在梦中,载满了乘客的飞机会坠落,那梦境充满了临场感,可是却没有人会想要想办法做些什么。无法入眠,没有可以求救的对象。告诉我现在正用霰弹枪抵着自己的下颚,要我告诉他一个放弃扣下扳机的理由。
害怕在知道未来的状况下活下去,害怕在没有办法拯救任何人的情况下活下去。
像这样的病人会打电话过来,像这样的慢性病患者会打电话过来。他们会打电话过来,排解我小小的无聊。这比电视节目要好多了。
我这么说,就下手啊。我的眼睛只醒了一半,时间是深夜三点,而明天还有工作。我这么说,快点,在我还没再次睡着前快点扣下扳机。
我这么说,这个世界没有美丽到值得留下来受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地方。
我一天有大半的时间花在从事屋内清洁业者的工作,我是全职的奴隶,兼差的神。
根据过去的经验,最好在扳机发出声音的瞬间把电话筒远离耳朵会比较好。一阵巨大的声响及杂音后,某个地方的电话筒就会掉落在地板上。我是最后与他对话的人,而就在耳朵中回荡的声响消散前,我再度进入梦乡。
隔周,我寻找着讣闻,那个六吋大小的字段。讣闻是必要的,不然,没办法分辨究竟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抑或只是一场梦境。
我不期待你会理解。
简单来讲就是一种新型态的娱乐,能够握有这方面的决定权是一种快感。拿霰弹枪的男人以崔佛荷里斯的名字被记载在讣闻上,当知道对方是个真实存在的人物,我的心情变得舒畅多了。根据自己获得对方多少信任而定,这可以是杀人,也不算是杀人。我是觉得顶多算心理学所谓的危机处置。
事实上这个世界就是个糟透的地方,所以我终结了他的痛苦。
某家报社报导了有关「电话紧急咨询中心特辑」是这一切的开端,报导中记载的电话号码在阴错阳差下变成我的电话号码。是误植,隔天也注销了更正启事但是不会有人去注意那个东西,而抱着烦恼的人们就这样不分昼夜地打电话到我家。
千万不要以为我是想要拯救别人的性命而在做这种事情的,该活下去还是该死去,解决对方烦恼的人不应该是我。而且,也不会有人因为认识了那样的女人们而感到开心,那都是一群极度虚弱的女人,感情残破不堪的女人。
我曾经有打算要去麦当劳工作,那是抱着想要与年轻女孩们相识的期待而应征。黑人、拉丁美洲人、白种人、中国人──在征人广告中,大大宣传着麦当劳是多么不分人种民族而在雇用员工。满地都是年轻的女孩、女孩、女孩,简直就像是自助餐一样。在同样的广告中,麦当劳告知着具有以下疾病的人请不要前来应征:
A型肝炎
沙门氏菌食物中毒
赤痢性痢疾
葡萄球菌感染
梨形鞭毛虫症
弧形杆菌肠炎
这样比起去跟路上的女人搭讪要来得安全多了。多点警觉心总是比较好的,至少在麦当劳工作的女人事先告知了自己并没有病原菌。而且,年轻的可能性非常地高,年轻到还长着青春痘、会小声嘻笑、还很纯情,而且比我还要不谙世事的可能性也很高。
那些十八、 十九、 二十岁的女孩们,我只是想要跟她们聊聊天。那些短期大学的学生、高中三年级生、脱离双亲养育的未成年人。
会打电话给我希望自杀的女性们也是差不多,大部分都很年轻。被雨水淋湿了头发,面颊上流满泪水地从街角的公共电话打电话来向我请求救赎。在床上抱膝痛哭好几个夜晚后拨电话给我。弥赛亚,救世主,她们会这么称呼我。抽噎着鼻子、无声地流泪,将我想要听的事情巨细靡遗地坦白出来。
某些夜晚,在一片昏暗中仔细倾听女人们的声音是一种无上的娱乐。对方会把一切都托付给我,而我则是一只手握着电话筒,将另一只手想象成是声音的主人。
我并不憧憬婚姻,对于一辈子背负着情人刺青的男人我非常尊敬。
当报纸刊出正确的电话号码后,来电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毕竟一开始打电话给我的那些人要不死了,要不就是已经对我不抱期望了。再也没有新人打电话过来,麦当劳也没有录取我,于是我大量制作了便利贴小广告。
如果做得不显眼的话就没有意义了,必须要做到就算在暗夜中,因为药物或是酒精而变得泪眼汪汪的情形下也能轻易判读才行。我做出来的便利贴小广告是在白色的底上用黑色的文字如此宣传着:
给予您的人生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一个人感到不安的话,请拨打──我的电话号码。
还有另外一个文案。
如果您是对性爱方面不检点且抱有酗酒问题的漂亮女孩,您将得到回报,请拨打──我的电话号码。
你可以相信我,第二个例子的小广告最好不要去做。如果张贴这样的内容,警察会上门来拜访的。即使上头只写了电话号码,他们也可以利用电话簿把名字找出来,然后列入警戒名单之中。只要被列入名单里,每次使用电话的时候就会听到窃听装置「喀嚓喀嚓」的微弱声响。
你可以相信我。
只要使用了第一个例子的小广告,就会有一堆人打电话来告白自己的罪恶与不平不满,或者是寻求建议与许可。
会打电话来的年轻女性确实都是站在可以想象到的最坏状况前一步,在危险边缘求助于电话筒,「求求你、求求你打电话来呀」地不断哀求的女人一个接着一个。求求你,打电话给我呀。
要把我形容是性爱的猎捕者也没有关系,不过我所想象的猎捕者应该是狮子、老虎、大型猫科动物或是鲨鱼。这不是猎捕者对猎物的关系,不是兀鹰、秃鹫或斑鬣狗对尸体的关系,不是寄生虫对宿主的关系。
我们综合起来是个悲惨的集团。
与没有被害者的犯罪相反。
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小广告必须要贴在公共电话上,最好是在深邃河流旁的肮脏电话亭,或者是到了关店时刻就会有一群无家可归的人被赶出来的酒店入口旁也可以。
不用等待多久就会生意兴隆。
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酒瓶底说话一样,最好准备那种有免持功能的电话。厕所的冲水声会传到站在生死边缘而打电话过来的某个人耳里,果汁机回转的吵杂声也会传到对方耳里,让对方知道这边并不放在心上。
我也渐渐地想要无线的头戴式电话机了,就像是可以听到人类不幸的随身听一样。不管是生是死、是性是亡,只要有了这个,就可以一天从早到晚听着打电话来的人们告白他们唯一犯下的可怕罪行,然后双手自由地做出生死决定,给予罪行宽恕,下达死刑宣告,把站在危机边缘的女人的电话号码流通给同样境遇的男人。
与大部分的祈祷一样,从话筒传来的大半都是抱怨不平不满或是耍赖请求。救救我、听我说、请给我指引、请给我宽恕。
下一通电话又打来了,看来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顺利在小牛肉片上洒上薄薄的面包粉了,话筒中是一个没听过的女性在哭泣。我立刻询问她是不是愿意相信我,要不要把一切都告白出来。
我与我的金鱼一样在同一处地方不停地打转。
薄切肉片就跟猫的尸体一样。
为了让新打电话来的女人镇静下来,为了让她不要继续单方面地喋喋不休,我开始述说有关我的金鱼的事情。现在在这里的金鱼是我人生中所养的第六百四十一条金鱼。我的父母为了教导我对神明所创造的其他生物表现慈爱而买了第一条给我,而经过六百四十条金鱼后,我所学习到的唯一真理是:你所爱的都必定将会死去。与重要的对象初次相遇开始,对方就总有一天会过世而躺入地底,只有这件事情绝对不会背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