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行程表,我现在应该正在想办法维持自己的平衡。我站在脚架的最高处,双手上抱着一堆的人造花。玫瑰、雏菊、飞燕草、紫萝兰。我为了不要从脚架上摔下来,将脚趾在鞋子中缩了起来。将上个礼拜的讣闻折起来放进衬衫的口袋中,准备再拿一束聚酯花束。
上个礼拜被我所杀的男人,他的遗骸应该就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那个将霰弹枪抵住下颚,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公寓中,打电话给我寻求寄托,要我至少举出一项可以让他停止扣下扳机的理由的男人──一定可以找到的。崔佛荷里斯。
过世之后留下回忆。
在这里安详地长眠。
至今仍长存我们心中。
又或者,对方应该可以找到我。那才是我一直以来所期望的事情。
我站在脚架顶端,在狭窄的走廊上浮在距离地板二十或二十五或三十英尺的地方。戴着夹住鼻头的眼镜,假装自己正在将下一盆人造花记录在目录上。我的笔在笔记本上留下文字,标本第七八六号。我写着,推定花龄百年的红玫瑰。
我期望除了我之外在这里的全部人都能够死去。
我的工作之一是必须要用鲜花装饰我上班的屋子周围,必须要从我照料的庭院中把花摘下来。
有件事情希望你清楚,我并不是食尸鬼。
玫瑰的花瓣及萼片是用红色的赛璐珞做成的。开发于一八六三年的赛璐珞是一种最古老而型态最不安定的塑料。玫瑰的叶子则是被着色为绿色的赛璐珞,我这样记载在笔记本上。
停下手,从眼镜的边缘看过去。在走廊前方远处有个人影,巨大的彩色玻璃窗上浮现着她黑色而奢华的轮廓。彩色玻璃上描绘的是旧约圣经中不知道是所多玛还是杰里科还是所罗门的神殿被业火吞噬,无声无息地被消灭的一个场景。在火焰形成的红色与橙色扭曲出来的无数羽毛以及石材、石柱、浮现雕刻的墙壁包围中,从正中间走出了一个穿着黑色洋装的渺小人影,她的轮廓缓缓地扩大走近。
我祈祷着她是一名死人。我的秘密愿望是,在这里与那个死亡的少女相恋。死亡的少女,只要是死亡的少女不管是谁都可以。我不是一个挑嘴的人。
我说给别人听的谎言是,这是为了针对产业革命期人造花技术的进步所做的调查,是为了题目叫自然与匠意四五六的学位论文所做的调查,我的年纪会这么大,是因为我是个硕士生的关系。
少女的头发既长且红。现在这个时代,如果不是很正统的宗教信徒,是不会留那种头发的。从脚架的高度看过去,少女彷佛很容易就被折断的纤细手臂及脚让我多看了她好几次,让人以为我是不是应该去诊断是否有恋童癖。
这玫瑰虽然不是年代最古老的标本,但是我装作正在调查最脆弱的标本。雌性器,也就是包含柱头、花柱与子房的雌蕊是用喷射成型做成的。雄性器,也就是雄蕊是用花丝与小玻璃珠的花药所构成的。
虽然我的工作之一是必须要让庭院长出鲜花,但是我做不到。我连一根杂草都没办法栽培。
我说给我自己听的谎言是,来到这里是为了要收集花朵,是为了收集装饰屋里的鲜花。我偷出人造花放入庭院中,雇主只会从室内看庭院的。所以我在光秃秃的地面上铺满人造的羊齿与常春藤的绿色,竖起人造的季节花。只要不仔细凝视的话,就可以看起来是个美丽的庭院。
每朵花看起来都像是活的,都像是真的,可以治愈人的心灵。
可以找到最适合培养球根的地方,就是陵墓后面的垃圾集中处。装着休眠中的洋水仙或郁金香或鬼百合或铁炮百合或水仙或番红花的球根的塑料盆栽会像让人外带一般丢在那里。等待着让生命再一次发芽。
标本第七八六号,我这么写着。发现于静谧楼七楼、南边的二等走廊、最上层、第二三八七号棺柩旁的花瓶。在哥伦比亚纪念陵墓创建当时就被建立的最古老大楼中所发现的这朵玫瑰,之所以能在如此近乎完好的状态被发现,推测是因为被保存在距离走廊地板三十英尺高处的缘故,我这么写着。
然后,将玫瑰偷了过来。
关于如果在这里被谁看到的话应该要怎么跟别人辩解,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我会在这里的原因,表面上,是因为这间陵墓中有许多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半之久而保存状态依然良好的人造花。六栋巨大的建筑大楼,静谧楼、知足楼、久远楼、清闲楼、调和楼、希望楼,各自有五楼到十八楼的高度。让人联想到蜂窝的无数水泥墙壁都有九英尺的厚度,就连最长的棺材都可以收纳进去。有着好几英里的走廊中空气并不循环。不会有什么来访者,就算来了,大部分也都不会逗留太久。这里的年间平均气温与湿度都很低,而且保持恒定。
最古老的标本由来可以从维多利亚时代的花语文化中窥见。根据一八四○年发行的Madame de La Tour着的古典「花语」,紫丁香是死亡的意思,白色的丁香属丁香则是初恋的意思。
天竺葵是上品的意思。
金凤花是天真无邪。
因为大部分的人造花都是为了装饰帽子的东西,所以陵墓中有着许多目前保存状态最好的标本。
我如此辩解着。我所陈述的事实。
一天中,如果有人看到拿着笔记本与笔的我,我便会站在脚架的顶端,挥扫着供奉在墙壁上最高位置的棺柩的人造三色丁香花束上的尘埃。这是大学的课程,我圈起手掌放到嘴边,对着抬头看向我的人小声说。
我正在实地调查中。
有时候,也会在深夜来到这里,在没有人的时候来到这里。在刚过凌晨十二点的时候一个人在这里徘徊,弯过下一个弯角后看到墙壁上的棺柩的门打开着,我祈祷着在那旁边躺着干枯的尸体。因干瘪而贴在骨头上的脸上皮肤,因为从肉中流出来的液体干燥而变硬的礼服。在昏暗的走廊上,我与那具尸体相遇。唯一一盏荧光灯发出低沉的声音,最后在一阵闪光灯一样的闪烁之后,我与那个死亡的怪物被留置在黑暗之中。
眼睛应该只剩下黑色的眼窝才对,尸体最好是那双看不见的眼睛蹒跚地走过来。最好在那只手摸索的冰冷大理石墙上拉出腐败的黏液、尸体的手骨最好一节一节地露出来。下颚像是疲惫地垂下来,鼻子腐烂地只留下两个暗洞,露出的锁骨上挂着已经大小不合的衬衫。
我寻找着从讣闻上确认的名字。被永远地刻在这里的,是听从我的建议的人们的名字。
来啊,一股作气地干下去啊。去死啊。
最爱的儿子,温柔的女儿,忠实的朋友。
扣下扳机啊。
被极力赞许的灵魂。
我就在这里啊,报仇的时候到了,有种就试试看啊。
来啊,报仇泄恨吧。
我想要被肉食殭尸追着跑。
想要在经过守护着棺材的大理石门前的瞬间,听到里面传来抓着木板而蠢动的声音。在太阳下山之后,我将耳朵贴在大理石上,等待着。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理由。
标本第七八六号,我在笔记本上这么记载。主茎是包裹着绿色木棉布的三十号制造妇人用帽子的铁丝。叶柄则应该是二十号。
我并不是精神变态者之类的人,我只是想要证明死亡并不是终结的证据而已。如果有一天晚上,在昏暗的走廊上,化为复仇死者的殭尸抓住我的手臂,将我大卸八块的话,至少就表示那并不是完全的结束,那里应该存在着某种慰藉。
因为我可以握着世界上存在着某种死后世界的证据而没有遗憾地死去,所以我等着,所以我的眼睛凝视着,我的耳朵倾听着,一扇接着一扇地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门上。我记录着,棺柩第七八九六号,没有动静。
棺柩第七八九七号,没有动静。
棺柩第七八九八号,没有动静。
我记录着,标本第四十五号,白色的酚醛塑料制的玫瑰。最古老的合成树脂酚醛塑料是在一九○七年,某位化学家将石碳酸与甲醛的混合物加热后发明的。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花语中,白玫瑰是沉默的意思。
我与少女相遇在适合记录各种新花种的日子。是南北战争死者纪念日周末刚结束的礼拜一,一般来说到年中为止应该不会有人来访这里。我与那个我期望是死者的少女初次见面,是在一个应该没有人会来的日子。
纪念日的隔天,员工会推着附有车轮的垃圾桶来回于陵墓中收集鲜花。对于最低等级的鲜花,花店称之为「葬仪等级」。
虽然曾与这里的员工碰过面,但是并没有交谈过。有被穿着蓝色连身工作服的员工看过我将耳朵贴在门板上,手电筒的圆形光线像是聚光灯一样照到我身上,然而那名员工依然不发一语地瞥开视线。我用握在一只手上的鞋子的鞋跟敲门,然后这样搭话,喂?利用摩斯密码这样询问,有人听到吗?
葬仪等级的鲜花麻烦的地方是,只能保持一天的美艳。一天过后,就会开始腐烂。插在一个个棺柩附加的青铜花瓶中的花都枯黑着垂下头,带有恶臭的水滴落在大理石地板上,花的残骸上铺上一层发霉的柔毛。被关在密闭室中的最爱的人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并不难想象。
纪念日的隔天,员工会将全部都丢掉,将枯萎的花丢掉。
剩下来的,是布料看起来几乎像黑色的紫红色人造芍药。今年还有释放出假香味的塑料兰花。带有蓝色与白色牵牛花的聚酯与绢布混合素材制成的藤蔓,看起来很有偷走的价值。
其中年代最为久远的标本素材是薄绢与纱、天鹅绒、带有花纹的天鹅绒、绉绸、宽缎子的蝴蝶结。在我的手腕中有金鱼草、香豌豆、一串红,还有立葵、白粉花、勿忘草。人造而美艳却硬质而会扎刺皮肤的花朵们,今年则是被聚苯乙烯的假露水滋润着。
今年,那名少女抱着满是聚酯树脂做的郁金香与秋牡丹的花束,在维多利亚时代代表悲伤与死的标准花束,迟了一天来到这里。而在知足楼六楼西侧走廊最深处的脚架顶端拚命地在携带用植物图鉴上写字的,就是我。
眼前的花是标本第二三七号,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被制造的人造丝菊花。要说到我为什么会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那是因为在大战中,适合人造花用的绢布与人造丝及铁丝都不足的关系。在战争中,花都是用绉纹纸或烟草纸做成的,在哥伦比亚纪念陵墓的华氏五十度干燥空气中早就全都崩坏成灰的关系。
在我眼前的棺柩是第六七八号,崔佛荷里斯,得年二十四岁,留下双亲及妹妹而死亡了。受人爱戴的人,为家族着想的儿子,遗留下充满爱的回忆,是我最后的一名牺牲者。终于找到了。
棺柩第六七八号在走廊墙壁的最上层,要靠近看的话,就必须要用脚架或棺材升降机才行。即使在脚架的顶端,站在比安全高度再高两阶的位置,依然可以感受到那名少女散发出的特别氛围。有着某种欧洲风情的情趣,有着某种营养不良的印象。以北方而言的标准美,并不能从根据年龄的营养需求量及日光照射而形成。少女从洋装的裙襬及袖口露出来的手腕与脚逼真的白色,会让人联想到白蜡。可以窥见那名少女在铁条网的深处生活的样子。我心底的深处涌起无尽的希望,这名少女搞不好是个死人。就跟在家里看着吸血鬼或殭尸为了吃食人肉而从坟墓中复活的古老电影时的愿望一样,我想着,心底的深处蔓延着希望我现在所看到的东西是饥饿的死者的期待。拜托,拜托,拜托。
在我体内的,是某个人被死亡少女抱住的欲望。想要将耳朵贴在她的胸口,倾听着一片无声。与其认为自己只是一团肉与血液与皮肤与骨头而活着,还不如被殭尸啃食还比较好。虽然不知道是恶魔还是天使还是恶灵,但是请快点出现在我的面前吧。虽然不知道是恶鬼还是幽灵还是脚长的怪物,但是请快点抓住这只手吧。
站在有六层高的柜子的最上层,她的黑色洋装看起来就像被熨斗烫到宛如高光泽涂料一般闪闪发光。白而纤细的手臂与脚看起来就像是比较新的粗糙皮肤紧贴上去一样。即使从这个高度往下看,她的脸看起来依然像大量产品一样。
雅歌,第七章第一节。
「王女阿,你的脚在鞋中何其美好;你的大腿圆润,好像美玉,是巧匠的手做成的。」
虽然屋外的一切都照耀在阳光之下,但是屋内的所有东西都摸起来冰冰冷冷。透过彩色玻璃照射进来的阳光,被雨水打湿的水泥墙壁的味道,一切都只有被磨光的大理石的触感。从某处传来了声响,古老的雨水沿着钢筋流动的声音,从裂开的天花板滴下来的声音,流进未售出的棺柩的声音。
尘埃及皮屑及发毛集中着,含有空气的团块在地上滚动着,人们称之为亡灵的粪便。
少女抬起头看向我,用黑色毛毡素材做的鞋子在大理石地板上无声无息地走着,靠近过来。
在这里迷路是很容易的,只要走在通道上,会有别的道路以奇妙的角度接续着。如果要找到想找的棺柩就需要看地图。在走廊尽头又接续着像是透过望远镜所看到的长长走廊,会发现在另一端看起来像是附有雕刻的长椅或是大理石雕像的东西实际上是完全出乎预料的物体。无止境延续的大理石之所以会带有温和的淡色调,是为了当有人迷路的时候,不会引起恐慌而做的特殊考虑。
少女走近脚架,在我脚下的少女与天花板上描绘的天使们之间,我在脚架的顶端无法动弹。排列在棺柩上被磨得光亮的大理石墙壁,映照着我被墓碑铭切割的全身影子。
带着敬意立下此碑。
立于这个场所。
做为爱的证明而立。
我符合那全部的描述。
我冰冷的手指僵硬地握着笔,标本第九十八号,以桃色的薄绢布做成的山茶花。没有斑点的美丽桃色是绢布经过肥皂水煮过而将丝胶完全去除的证据。主茎是当时做枝茎最普遍使用的材料,里面包着铁丝的绿色聚丙烯。山茶花的花语是无可比拟的美丽。
宛如面具般不带颜色的圆脸从脚架下抬头看着我。是活人还是亡灵,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去分辨。纵使想要确认胸口是否随着呼吸起伏,我的眼里看到的也只是洋装而已。空气并没有冷到会让吐出的气息变成白色。
雅歌,第七章第二节。
「你的肚脐如圆杯,不缺调和的酒;你的腰如一堆麦子,周围有百合花。」
在圣经中,常常会将性与食物比喻在一起。
标本第一三六号是模仿玫瑰花蕾的桃色卷物,标本第七十八号是酚醛塑料制成的水仙,我希望被她冰冷的死人手臂抱着,对着我诉说生命没有绝对的结束。对着我诉说我的人生不是在讣闻中只留下名字而明天就会开始腐坏的葬仪等级的肥料。
被持续好几英里而封印着人们的大理石墙壁包围着,彷佛就像在几千人嘈杂的建筑物里,却又同时只有我们两个人一样的感觉。从她询问我某件事情到我回答她,像是一年左右的时间很快地飞逝一样。
我的气息让刻在大理石上简单描述崔佛荷里斯短暂人生开始与结束的两个日期蒙上一层雾。碑文上这么写着──
对世界来说,他是个输家。
但是对我来说他就是世界。
崔佛荷里斯,尽你最坏的努力吧,下手啊,试着爬出来一扫怨恨怎么样啊?
将头向后仰,少女对着我微笑。在满是石头的灰色背景中,少女的头发火红地燃烧。少女对我说着「您是来献花的吧」。
我坐立不安地动着手臂,于是有几朵花,紫萝兰与雏菊与天竺牡丹掉落下去,飞舞在她的周围。
少女抓住紫阳花说道,「自从葬礼以来,第一次有人来」。
雅歌,第七章第三节。
「你的两乳好像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
少女太薄又太红的嘴唇像是用刀子割出来的伤口。「你好,我叫法提莉蒂」。
少女彷佛不在意我身在离她极度遥远的地方一样将紫阳花高高地递出来,向我询问,「嗯,你跟我哥哥崔佛是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