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尔莫兹首次驾驶水上飞机穿越南大西洋的时候,在他的飞机于黄昏时分抵达波多诺瓦尔时,就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他看见几条龙卷风的风尾正朝他迎面而来,宛如在他面前筑起了一堵墙,黑夜随即降临,将一切都笼罩起来。一小时之后,梅尔莫兹钻到云层底下飞行,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一个神奇的王国。
海面上,旋风卷起水柱屹立于海天之间,一根根好似庙堂里的黑色巨柱一动不动。这些水柱顶端鼓起,支撑着暴风雨之下阴沉的穹庐。透过穹庐裂开的缝隙,射出一道道光芒。一轮明月洒下缕缕清辉,冰冷的海面上,泛起闪闪晶光。梅尔莫兹在这片看不到人影的废墟上继续航行,穿梭于一缕缕月光之中,绕过一根根海水咆哮而成的巨大水柱。就这样,梅尔莫兹沿着倾泻而下的清辉,朝着庙堂的出口飞行,足足跋涉了四个小时。当时的情形是那么惊心动魄,以至于梅尔莫兹在冲出波多诺瓦尔后,才发现自己那时竟然已经顾不上害怕了。
我也忘不了自己穿越现实世界边缘的那一刻。那天晚上,撒哈拉沙漠中途站发来的无线电定向数据全是错误的,报务员雷利和我都被这弥天大谎给骗了。幸好我从浓雾的缝隙中看到了波光粼粼的海面,这才立刻掉转机头朝海岸的方向飞去。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朝着大海的方向飞了多久。
我们完全没有再飞回海岸的把握,因为汽油可能不够了。而且即使飞回了海岸,我们还得找到中途站降落。那时已是月落时分,没有飞行角度情报,已经成了聋子的我们又慢慢变成了瞎子。月亮渐渐朦胧,宛如一块苍白的木炭,漂浮在茫茫白雪一般的雾霭中。我们头顶的天空笼罩着浓云。我们只能在漆黑而空无一物的云雾中飞行,
一直与我们联络的中途站不再为我们报告方位:“方位不明……方位不明……”因为我们的声音对他们而言似乎是来自四面八方而又毫无着落。
就在我们心灰意冷的时候,地平线上左前方突然闪出一点亮光。我亢奋起来,雷利也俯过身来,我还听见他在唱歌!这点亮光只可能来自中途站,只可能来自中途站的导航灯,因为撒哈拉沙漠的深夜一片漆黑,形成一片地狱般的死寂。但是,那点亮光闪了几下后又熄灭了。原来我们是在朝一颗星星飞行,这颗星星正在落到地平线以下,在云雾之间,有那几分钟里是可以被人们看见的。
这时,我们又看到其他的亮光,我们满怀着莫名的希望,依次朝一处处亮光飞去。如果亮光不再熄灭,我们就会做一场性命攸关的试验:“前方的火光”,雷利命令锡兹内罗斯的中途站:“先熄灭你们的导航灯,然后再亮三次。”锡兹内罗斯把灯熄灭了又再度点燃,然而我们死死盯着的那点亮光却持续亮着——原来它只是一颗一闪不闪的星星。
汽油渐渐耗尽,但我们仍然坚持着咬住那只金色的钓饵。我们每次都以为这次真的是导航灯灯光,每次都以为真的找到了中途站,大难不死,然而我们每次却又都不得不去追赶另一颗星星。
那时,我们感到自己在太空中迷路了,我们在一群遥不可及的星辰中,寻觅着那颗惟一正确的行星。这是那颗惟一属于我们的行星,是那颗有着我们熟悉的景致、亲切的家园和温馨的亲友的行星。
我可以告诉你,只有在这颗行星上,才能使我的眼前浮现出在你们看来可能天真可笑的景象。但是大难临头,我们还是少不了人类的烦恼,我当时又饿又渴。如果我们能找到锡兹内罗斯,加满汽油,我们就可以继续航行,在清爽的早晨于卡萨布兰卡降落。任务完成了!我和雷利就可以一起进城,在黎明时分,找一家已经开门营业的小酒吧……雷利和我安心地饱餐一顿,一边享用着羊角面包和牛奶咖啡,一边笑谈着这一夜的探险。乡下老农妇心目中的上帝仅仅和一张画像、一枚朴实的徽章、一串念珠联系起来:为了让我们理解,必须用一种简单的语言和我们交谈。对我而言,生的欣喜就表现在喝这第一口热乎乎、香喷喷的牛奶、咖啡和小麦的混合物上。这些食品让我想到了悠静的牧场、他乡的植物和收割的庄稼,从而感受到整个大地。在璀璨繁星之中,只有这颗行星才能为我们制作出这一碗可口的早点。
只是,我们的飞机和人类居住的大地渐行渐远,这距离竟然难以逾越。全世界所有的财宝都藏在这粒迷失在群星之间的尘埃里。占星家雷默默祈求,想方设法去找到这颗行星。
忽然,他在我的肩膀上打了一拳。在他递过来的纸条上这样写着:“一切顺利,我收到一个非常好的消息……”我的心跳加速,等待着他写完上可以救我们逃出险境的话!我终于收到了这份老天爷赐予的礼物。
这份电报是前一天晚上,从我们离开的卡萨布兰卡发来的。电报在转发时耽误了,直到现在才突然送到。而此时,我们已经飞出2000公里,在茫茫大海上空的云雾中迷路了。这是卡萨布兰卡机场的国家代表发给我们的一份通知,上面写着:“圣艾克絮佩里先生,我不得不要求巴黎来处罚你,因为你在卡萨布兰卡起飞时,飞机转弯的时候离机库太近了!”我在转弯的时候确实离机库太近了,这个人生气也是在履行他的职责。要是在机场的办公室里,我可能会低声下气地接受他的指责。但是,它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发送过来。它和稀疏的星星、茫茫的云雾还有令人畏惧的大海太不协调了。此时,我们掌握着自己的命运、邮件的命运,还有飞机的命运。为了活命,我们正在克服千难万险,而这个人却在这个时候冲我们大发雷霆。不过,雷利和我都没有生气,我们反而欢呼雀跃。在这里,我们才是主人,这份电报让我们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个小小的下士,难道就没有从我们的袖章上,看出我们已经提升为上尉了么?他打搅了我们的梦境,此时此刻,我们正在庄重地从大熊座飞向人马座,正在担心着月亮的变幻莫测……
这个人所在的那颗行星,它当前唯一的任务就是刻不容缓地向我们提供精确的数据,以使我们能够在天体之间进行计算。可这些数据竟然全是错误的!所以现在,还是让这颗行星闭上嘴巴的好。雷利给我看他写的一张条子:“他们最好引导我们飞到某个地方去,而不是玩这些愚蠢的花招……”在雷利眼里,“他们”囊括了地球上所有的人,包括他们的议会、参议院、海军、军队乃至他们的皇帝。我们又重读了这个自以为是、不可理喻的小子发来的电报,朝着水星的方向飞了过去。
后来我们终于脱线了,而解救我们的竟然是一个最离奇的巧合:我们放弃了一切返回锡兹内罗斯的希望,决定朝着海岸方向笔直地飞过去,直到汽油耗尽。这样,我们还可以撞大运,至少不会沉入海底。不幸的是,我们已经不知道被那些骗人的导航灯带到了什么地方。更不幸的是,在这大雾弥漫的茫茫黑夜,我们几乎没有可能在着陆的同时又不机毁人亡。但是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局势已经很明了了,我黯然地耸了耸肩膀。正在这时,雷利又递给我一张纸条,这张纸条如果早到一个小时,也许就能帮我们脱险。纸条上写着:“锡兹内罗斯决定再次为我们导航。锡兹内罗斯指示:‘疑为216度’……”锡兹内罗斯不再沉寂在黑暗中了,它就在我们的左方,真真切切!但是,那里距离我们还有多远呢?我和雷利简单地聊了几句,得出了一样的结论:导航来得太晚了……如果我们向锡兹内罗斯飞行,错过海岸的危险会更大。因此,雷利答复道:“汽油只够飞行一小时,继续93度航向。”
幸运的是,中途站一个接一个地惊醒了。阿加迪尔、卡萨布兰卡和达喀尔都与我们取得了联系。每座城市的无线电站都向它们机场报了警,每个机场的领导也都向地勤人员报了警。渐渐地,他们都聚集在我们周围,就像人们围守在病人的床头。虽然这只是一份于事无补的热情,但那毕竟是一份热情。虽说他们向我们提出的建议全部用不上,但听起来是那么的温暖人心!
突然,我们的始航站图卢兹出现了。这座远在4000公里之外机场猛然间插了进来,上来就问:“你们驾驶的飞机是不是F……(编号我忘记了)”
“是的。”
“那你们还有飞两小时的汽油。你们这架飞机的油箱不是标准油箱。快向锡兹内罗斯飞行。”
就这样,职业的种种需要改变并丰富了这个世界。其实根本用不着再经历这样夜晚,使飞行员在旧景观中发现新的意境。那些让乘客讨厌的单调景物,对飞行员来说却完全不同。这一片挡在眼前浓云,在飞行员眼里根本就不是一种美景:浓云只会牵动他的肌肉,给他制造一堆难题。飞行员意识到这些难题,开始考虑解题的方法,一种真正的语言把他们联系在一起。这是一座山峰,离自己还远,它将露出怎样的真面目呢?在月光下,它可能是一个可用的航标。但如果飞行员盲目驾驶,偏离了航线又不能纠正,甚至是怀疑自己的方位,山峰就会变成炸药包,使整个夜晚危机四伏;又如若隐在水面之下的水雷,随波逐流,把大海搅得杀气腾腾。
海洋也是这样的变幻莫测。对一般旅客而言,风浪是看不见的:从那么高的天空向下看,波涛不再起伏,浪花也近乎静止。映入眼帘的,只有那仿佛一排排白色的棕榈铺展在海面上,叶脉和叶子上的污垢都清晰可辨,好像被冰封住了一样。但飞行员则断定,这样的海面是绝对不能降落的。在他们看来,那些棕榈就是一朵朵巨大的毒之花。
即使这是一次轻松的航行,在航线上驾驶飞机的飞行员也不会单纯地看风景。天地间绚烂炫目的姹紫千红,海面上被风撩拨而起的粼粼波光,夕阳西下的孤鹜落霞,他完全没有精力去慢慢品味,这一切只能引起他的深思熟虑。他就像一名在田间巡视的农夫,从各种迹象中窥探春天的脚步、冰雪的威胁、雨水的浸润。职业飞行员也一样,他要辨识雪与雾的预兆、吉祥夜的迹象。起初,飞机好像是要令他避开这些风险,实际上却使他更为严峻地面对着这些来自大自然的巨大考验。他独自站在由空中那狂风暴雨组成的无际的法庭上,和三位原始的神明争夺邮件。这三位神明,便是高山、海洋和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