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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2-08-30 10:17   来源:中国台湾网

  吉奥梅特,我现在要讲讲你的故事,但我不会把你的英勇和专业才干讲得过于夸张而让你感到不舒服。在讲述你那最精彩的冒险经历时,我想描绘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那是一种无以名状的品质,也许可以称之为“严肃”,但这个字眼也不能让人满意。因为这种品质也可以缠绵于最愉快的时刻。这也是一种木匠具有的品质。在木料面前,木匠平等地面对它,抚摸它,测量它,绝不草率地对待它。他聚精会神地对眼前的木料因材施用。

  吉奥梅特,从前我读到过一篇歌颂你探险的文章,现在,我就是要清算这篇歪曲了你形象的文章。在文章里,人们以为你总是爱说加费罗什(雨果长篇小说《悲惨世界》中一个顽皮可爱的少年)式的笑话,仿佛在命悬一发之际,你的勇气就表现在开些中学生式的玩笑上。人们并不了解你,吉奥梅特。在和对手交手之前,你认为根本没有嘲讽他们的必要。面对一场恶劣的暴风雨,你判断说:“这是一场恶劣的暴风雨。”你承认它并估量它。

  在这里,吉奥梅特,我用自己的回忆为你作证。

  那年冬天,在穿越安第斯山脉的途中,你失踪了50个小时。我从阿根廷的巴塔戈尼亚终点站回来,到门多萨和飞行员德莱伊会合。我们俩开着飞机在峰峦林立中搜寻了整整五天,却连你的影子也没找到。只有我们两架飞机实在太少了。依我看,就是动用100个中队,飞上100年,也无法把这些高达7000米的群山险峰中的每个角落都探索一遍。我们已经绝望了。即使是走私贩子,即使是那些为了五法郎就敢作案的土匪强盗,也不肯为我们组织救援队到这种绝地中冒险。“那是在玩命,”他们对我们说,“冬天进入安第斯山脉就别想活着出来。”当我和德莱伊在圣地亚哥降落时,连智利的军官们也来劝阻我们。“现在是严冬啊。你们的伙伴,就算他没有摔死,也绝对熬不过山中寒夜。在这样的山夜里,人早就冻成冰块了。”因此,当我再次穿梭于安第斯山脉的悬崖峭壁之间,我觉得自己不是在找你,而是在冰雪砌成的大教堂里,静静地守护着你那安卧的遗体。

  最后,到了第七天,我刚完成了一次飞行任务,在准备再度起飞之前,到门多萨的一家餐厅吃饭。一个人破门而入,大喊着,呀!不得了了:

  “吉奥梅特……还活着!”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都互相抱在了一起。

  10分钟后,我载着勒弗尔和阿布里两名机械师再度起飞。又过了40分钟,我沿着一条公路降落,我也不知道自己依靠什么,一眼就认出了那辆把你从圣拉斐尔(阿根廷中西部城市)带往某个地方的汽车。这真是一次震动人心的重逢,我们大家抱头痛哭,紧紧抱住你,抱住死里逃生、创造奇迹的你。就在这时,你说出的第一个清晰的句子,彰显着作为一个人的无限自豪:“我所做的,我敢发誓,是任何其他动物永远也做不到的。”

  后来,你向我们讲述了那次事故。

  一场持续了48小时的暴风雪,在智利境内的安第斯山麓上堆起了五米厚的积雪,封锁了一切隘口。泛美航空公司的美国佬都在半路上返航了,但你却依然飞行,要在天空中找到一个突破口。你在稍微偏南的方向上发现了这个突破口,但那却是一个陷阱。你爬升到6500米的高度,而云层漂浮在6000米的地方,只有几座高峰冲破云端。你驾驶着飞机朝阿根廷飞去。

  下降的气流有时会给飞行员造成奇怪的不适感。发动机在正常运转,但飞机却在飞流直下。你为了能保持在一定的高度,把飞机向上拉,可是飞机却在减速,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它还在一头扎向地面。你担心爬升得太厉害了,于是松开了操纵杆,让飞机随风滑翔,左飞右转,借着山势和风力当跳板,以便使飞机再度爬升。可是,飞机还在下沉,整个天空都要塌下来了。你感到自己遭遇了一场宇宙灾难,无处躲藏。你企图返航,回到那空气像柱子一样稳稳托着飞机飞行的地区,但一切努力都化为徒劳。再也找不到那样的支柱了,一切都在分崩离析,全面崩溃了。飞机在缓缓腾起的云雾中飞速下滑,你被吞噬在云山雾海中。

  “我差一点就玩完了。”你对我们说,“但是我甘心。我没想到在这看似稳定的云层上面,还会遇到下降气流。原因很简单,即使是在同一高度上,它们也在连绵不绝地聚散离合。高山上的一切都是那么惊奇……”

  多么奇特的云啊!……

  “一旦预感到自己已经回天乏术,我立刻松开了操纵杆,紧紧抓住座椅,免得被抛出舱外。飞机晃动得十分厉害,我的肩膀被安全带勒得直疼,甚至连背带都要绷断了。仪表盘结了霜花,我完全看不清指针。我像一顶帽子,从6000米的高空一下摔到3500米的高度。

  “这时,我隐约看到一大块黑色的物体正迎面袭来,这让我得以重新驾驶飞机。我认出那是一片池塘,叫钻石湖。我还知道,这个湖镶嵌在漏斗式的峭壁深渊。漏斗的一侧是马伊布火山,海拔6900米。尽管甩开了云层,但我的双眼仍然受困于漫天飞舞的大雪,要不是看到了湖泊,我肯定已经在漏斗一侧的峭壁上撞毁了。于是,我在湖泊上空30米的空中盘旋,直到汽油耗尽。经过了两小时,我终于迫降了。我刚刚从飞机里爬出来,就被暴风雪掀翻了。我爬了起来,又再度被它推倒。我只好钻到飞机座舱底下,在雪地里挖了一个藏身的洞穴。我用邮包把自己紧紧裹起来,就这样等了整整48个钟头。

  “等到暴风雪停下来,我开始徒步出发,足足走了五天四夜。”

  可是,吉奥梅特,你看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们的确又见到了你,然而你面带憔悴,浑身僵硬,干枯得像一个龙钟老朽!当天夜晚,我就驾机把你带回了门多萨。你裹在洁白的被单里,如同是涂了一层油膏。只是,白被单并不能使你痊愈。你的躯体酸痛疲惫,你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岩石和冰雪在你的身体上烙下了深深的印痕。我望着你那黑黝黝的浮肿的脸,它就像一颗熟烂的、摔坏的果子。你的样子难看而可怜,你的双手痉挛了,再也无法去操作飞机上的工具。当你为了喘息而坐在床沿上时,那冻坏了的双脚垂挂下来,宛如两枚沉重的秤砣。

  你似乎还没有结束跋涉,仍然气喘吁吁。你靠在枕头上准备休息,可是一连串景象一股脑冲进了你的脑海,你无法阻止它们,任由它们在你的脑海中翻腾。于是你又和那些死灰复燃的敌人进行了20次搏斗。

  我给你喂汤药:

  “喝吧,老兄!”

  “最让我震惊的……你懂的……”

  你就像一位挨了几个重拳却最终把对方打翻在地的拳击手,你还在重温那段奇异的历险。你断断续续地诉说着你的遭遇。在那晚的故事里,我仿佛看见你一路走下去,没有登山用的冰镐,没有绳索,没有干粮,在零下40度的寒夜里,攀爬着危岭险崖,手脚和膝盖上血迹斑斑。你的血液正在慢慢流干,你的体力正在缓缓耗竭,你的神智正在渐渐模糊。然而,你却像一只顽强的蚂蚁,仍然一路前行。你遇到了障碍就折回来,跌倒后就爬起来,滑到谷底就爬上来,绝不让自己有片刻喘息。因为你知道,一旦自己歇下来,就再也无法从雪地里爬起来了。

  真实的情况就是这样,如果你滑倒了,就要立刻爬起来,否则就会冻成一块冰石。严寒随时可能把你冻僵,当你摔倒以后,仅仅多贪图一分钟的喘息,就要不停活动那僵硬麻木的肌肉,这样才能重新站起来。

  你抵抗着种种诱惑。“在冰天雪地里,”你对我说,“人类完全丧失了自卫的本能。走了两天,三天,四天,除了睡觉,我什么都不想了。我非常困,但我对自己说:‘如果我的妻子坚信我还活着,她就会坚信我还在坚持走着。我的伙伴们也坚信我还在坚持走着,他们都对我有信心。如果我停下来,那我就是一个王八蛋!’”

  于是你坚持不懈地继续走着,每天你都用小刀把脚上的靴帮割开一点,好让你因冻僵而肿胀的双脚好受一点。

  你向我透露了一个惊奇的秘密:

  “你知道吗?从第二天起,我最大的任务就是不让自己思考。我太痛苦了,我身陷绝境。为了鼓起勇气走下去,我就不能胡思乱想。可悲的是,我无法控制我的大脑,它像一台涡轮机一样不停地疯转。不过,我还能把精神汇聚到某个景象上面。我让它去回想一部电影,一本书,这样,电影和书里的情节就在我的脑海中一一闪过。随后,我又回到了现实世界。这简直无法避免,于是我又开始回忆别的东西……”

  终于有一次,你摔倒了,直挺挺地趴在雪地上,再也不想挣扎。你就像那个被击倒的拳击手一样,突然失去了一切激情,只听见从陌生世界里传来一秒、两秒的读秒声,这声音数到十时,一切就都不可救药了。

  “我已经尽力了,眼前已经毫无希望了,我何苦再白白受罪呢?”你只要把眼睛闭上,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就可以永远摆脱悬崖峭壁和冰天雪地了。只要合上这神奇的眼皮,你就再也不用遭受这风摧雪砸和跌打之痛,再不会冻彻骨髓、皮开肉绽了,再不用像头老黄牛一样,拖着比牛车还沉重的生命的重负了。你已经饱尝过严寒滋味,浑身冰冷,就像打了吗啡一样,欲仙欲死。你的生命蜷缩在心脏周围。在你心中,还凝聚着某种温柔而珍贵的东西。你的知觉与心脏渐行渐远,刚刚还是疼痛痛苦的身体,现在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大理石。

  甚至你连先前的顾虑也一并打消了。你再也听不到我们的召唤,或者更确切地说,那种召唤已经成为在你梦中的呼唤。在梦境里,你快乐地答应我们,轻松地朝着极乐世界大步迈进。那个世界是那么的舒适,那么的自在!吉奥梅特,你这个吝啬鬼!居然忍心拒绝回到我们身边。

  你的潜意识又开始自责。在梦里,你突然想起了一件琐事。“我想到了我的妻子。我的保险金可以让她不至于生活困窘。是的,但是保险金……”

  一个人失踪以后要再过四年,法律才会承认其死亡。这个细节敲醒了你,让你把其他念头一扫而尽。当时,你正趴在一个陡峭的雪坡上。到了明年的夏天,你的尸体就会和泥土一起滚到安第斯山脉的沟壑里。你对此非常清楚。你还发现,就在你前面50米处,有一块在雪中屹立的岩石。“我想,如果我站起来,我或许可以走到那块岩石前。如果我能紧紧贴着岩石,等到了夏天,人们就能找到我了。”

  一旦你站了起来,就又走了三天两夜。

  只是,你并没有想走多远:

  “种种迹象表明,我大限已到。其中一个迹象就是,大约每过两个小时,我就要停下来把靴帮上的口子再割大一点,用雪来揉搓我那双肿胀的脚,或者是让我的心脏小憩一会儿。但是到了最后那几天,我的记忆力也越来越差了。当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又走了很久了。我每停下一次,就会忘记一样东西。第一次是一只手套,在这种天气里,这事儿实在太严重了!我只记得自己当时把手套放在了跟前,可是在我起身的时候竟然忘了把它捡起来。接下来丢掉的是手表,然后是小刀,再后来是指南针。每停下来一次,我就会穷一点……

  “再走一步就得救了。再迈一步,不停地迈出这一步……”

  “我所做的,我敢发誓,是任何其他动物永远也做不到的。”我又想起了你说过的这句话,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崇高的一句话,它点明了人类的地位和价值,让人类得到升华,体现了世间万物真正的尊卑贵贱。

  你最终睡着了,你的意识消散了,只是当你苏醒过来时,它又从你那伤痕累累的身体里复活了,它重新驾驭了你的身体。此时,身体已经不只是一件很好的工具,不只是一个仆人。这件好工具让人引以为荣,对于这一点,吉奥梅特,你也明白如何表达:

  “没有吃的,你可想而知,走到第三天的时候……我的心脏再也受不了了……我当时正在沿着一个陡坡往上爬,身子悬挂在半空中,挖出一些小洞好让我的手能抓住。突然,我的心脏要罢工了。它静止一会儿,接着又开始跳动,但是跳得很乱。我觉得如果心脏再多停一秒的话,我可能就完蛋了。我不再动弹,静静听着自己的心跳。即便是在飞机上,我也从来没有像当时里那样贴近自己的心,聆听它的跳动。你能理解吗?我对我的心脏说:‘来吧,加油!再努力跳一下……’我的心脏真是条汉子!它稍迟疑了一下,之后就一直跳个不停……你知道,我为这颗心脏感到无比自豪!”

  在门多萨我守护你的那个房间里,你终于喘息着进入了梦乡。我想:“如果人们跟他谈起他的勇敢,吉奥梅特肯定会耸耸肩。但如果就此来褒奖他的谦虚,那也是对他的误会。吉奥梅特远远超出了这样平凡的品质。他只是耸耸肩,那是因为他的睿智。因为他知道,人一旦陷入绝境,也就不会再害怕了,只有对未来的未知才会让人惶惶不可终日。然而对于当一个面对绝境的时候,那就已经不再是未知的世界了。尤其是当他能够冷静清醒地审时度势的时候。吉奥梅特的勇敢,首先是源于他的率直。”

  他真正的高尚的品质根本就不在于此。他的伟大,在于他的责任感。在于他对自己负责,对邮件负责;在于他对期待他的伙伴负责,在他的手中,掌握着他们的欢乐与痛苦;在于他对他参与的这场人类崭新的建设事业负责。在他的工作范围以内,他正在对人类的命运尽一点责任。

  吉奥梅特是那种慷慨大度的人,他愿意用自己的枝叶去庇荫那广阔的大地。做人,就是要负责,就是要在面对一件似乎与他无关的悲惨事件时也会感到羞耻,就是为了伙伴们取得的胜利而感到骄傲,就是在添上自己的砖瓦时会感到自己在为建设世界作贡献。

  有人把这种人和斗牛士、亡命徒混为一谈,说他们从不畏惧死亡。但我对轻蔑死亡不敢苟同。如果这种轻蔑并不是出于公认的责任感的话,那这只不过是意志消沉或幼稚可笑的表现。我认识一位自杀的青年,我不知道是怎样的感情折磨让他朝着自己的心脏开了一枪。当他戴上白手套时,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受了哪部文学作品的诱惑,但是我记得,这种可悲的炫耀并没有让我觉得崇高,反而让我感到懦弱。因为在这张可爱的面孔后面,在他的脑海里面,除了有一个和别的姑娘相似的傻姑娘的模样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面对这样渺小的人生,我想到了一个真正的人的死。那是一个园丁的死亡。他曾对我说:“你要知道……在我翻土的时候,有时我是真的汗流浃背。风湿病摧残得我连走路都困难,我咒骂着这样的苦难。而今天,我却想翻土,在地里翻来覆去,那是多么有意思啊!人在翻土的时候是多么自由自在!以后,又有谁会来修剪我的树呢?”他留下一片等待开垦的土地,他留下了一颗等待开垦的星球。他的爱普照着所有的土地和土地上所有的树木。他才是慷慨的人,宽厚的人,高贵的人!和吉奥梅特一样,当他以开创的名义和死亡搏斗时,就是一个勇敢的人!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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