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最其妙的是,在地球的拱背上,在这块有着磁性引力的台布和这些星星之间,居然站着有意识的人,好似镜子之中照映着的这一场流星雨也深深地进入了人的意识里。躺在这样的矿床上,一个梦就是一个奇迹。然后我想起了以前做过的一个梦:
有一次我被迫降落在了一片厚实的沙地上,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皎洁的月光照在金黄色的沙丘上,一面反射出光辉,而另一面则昏暗无光。半明半暗的荒漠,笼罩在一片停工后的平静和杀机四伏的沉寂中,然而我却在这片寂静中进入了梦乡。
等我醒来的时候,只见到一碧如洗的夜空,因为我正好躺在一个山丘上,双手交叉在胸前,面对着一池繁星。我不知道他们有多么深邃多么高远,只是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因为上无瓦片遮檐,下无寸土靠身,身边也没有任何可以攀倚的树枝,就好像松开绳索的潜水员一样,只能无助地任其下沉。不过其实我没有跌倒,因为从头到脚都紧挨着大地,身体全部重量都压在大地上,我心中感到十分踏实,地球的引力就像爱情一样至高无上。
我觉得大地托起我的腰身,支撑着我把我举起来,举到浩淼的夜空之中。我觉得我的身体紧紧地贴着地球,被一种力量牢牢抓住,就像坐在汽车里拐弯的时候被向心力紧紧贴在车上一样。我感受着这种美妙的感觉,这份踏实的依托,就好像把身子躺在了悠然航船的甲板上。
我突然有一种随着航船漂泊的感觉,这种感觉是那么清晰,就好像我已经听到了从地底下传来的机械齿轮“咔咔”的啮合声,听到了返航的帆船的呜咽,听到了逆风汽船尖利的长啸。但是,大地依然被一片寂静笼盖,我肩膀后面的力量依然是那么平和而有力。我十分轻松地躺在这里,就像因为苦役而死去的船工,被绑上铅块,葬身海底。
我不由地思考着自己的处境,独自一人陪伴着漫天的繁星和遍地的黄沙,远离了过去的生活环境,迷失在浩瀚的荒漠深处。我的处境十分危险,因为我深知,如果飞机明天不能来营救我,我将需要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的时间来和我的同事们回合,否则将被摩尔人杀掉。我一个是迷失在繁星和黄沙中的凡夫俗子,只不过还有一丝呼吸而已……
但是我发现我的思维快车依旧忙不迭地开动着。
延绵不绝的幻想,像汩汩的溪流穿过我的脑海。起初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种充满我内心的甜美,因为它既无声息,也无形影,而是体会到一种存在感,一种亲切而神秘的友谊。然后我就释然了,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徜徉在愉快的回忆当中。
有一个地方,那里有个花园,花园里种着黑松和椴树,还有一所我非常喜欢的老房子。不管那房子是远还是近,也不管它是不是能够马上让我取暖,为我遮风避雨,只要它能够在我的梦中存在,就能让我的灵魂不至于在漫漫长夜中孤独寂寞。我不再是身陷沙漠的流浪者,我就认定我是这个住在房子里的孩子了。我能清晰地回忆起房子里的气味,穿堂风吹过前廊,带来喧闹的声音,就连沼泽地里的蛙鸣也好像回荡在我耳边。我需要这许多标记来重新认识自己,来探索这片沙漠的缺失,来寻找这万籁俱寂的世界的真正含义。
我不再满足于停留在星空下的荒漠里了,我认为那里只是我从上天接收到的一个冰冷的信息。以前我一直以为这种对永恒的渴望来自上天,但现在我终于找到了它的根源。我如同看见房子里宽大的壁橱,橱门半开,露出一摞雪白的床单和布匹。年迈的女管家像老鼠一样从一个壁橱跑到另一个壁橱,不停地把洗好的衣服打开又折好,反复清点着,不时还在叫喊着:“天呐,真糟糕!”每当发现房子里出现任何破损的迹象,她都要跑到灯下,就算熬红了双眼也要把每一块祭台的台布和三桅船的帆布修补完整,为上帝或者哪怕是一艘航船效劳,因为她认为他们更加伟大。
我一定用一整页纸写您。小阿姨,开始几次我旅行回来,我都看到您手拿针线缝缝补补,白色的袍子一直垂到膝盖下面。我注意到您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头发也一年比一年白。您从来都是亲手给我准备熨得平平整整的床单,让我舒舒服服地睡觉。您从来都是亲手给我铺上没有褶皱的桌布,让我高高兴兴地就餐。您还总是亲手为灯火辉煌的节日操劳。我每次到熨衣室去看您的时候,都坐在您的对面,把我探险的经历告诉您,为了让您开开眼界,了解一下外边的世界。您说我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从小就经常把衬衫弄得到处都是破洞。啊,真可怜,连膝盖都磕破了,然后跑回家让家人包扎伤口,就像今天晚上一样。但是今天不是的,小阿姨,这次我不是从家里的后花园回来的,而是从世界的后花园回来的,而且我还带来了孤独的艰涩,带来了沙漠的飓风,带来了热带的朗月。可是您却笑笑说,男孩子当然喜欢满院子乱跑了,就算摔骨折了还咬着牙说自己很强壮。但是现在不是的,小阿姨,我到过了比这个园子大很多很多的地方,您得知道这园子里的树荫跟外面的世界比起来是多么微不足道,把这片树荫放到沙漠、岩石、原始森林或者沼泽地中,简直就是一粒沙子啊。您可能不知道这世界上会有这样一个国度,那里的人遇到外人的时候,立马端起枪来瞄准你。您可能不知道这世界上还会有这样一些沙漠,在寒冷的夜晚睡觉的时候,幕天席地,孤苦伶仃……
“哟,那是野蛮人啊!”她会这样说。
唉,我是没办法动摇她的信仰了,这比动摇一个教会女仆的信仰还困难。我只是很同情她,因为卑贱的命运,使她看不到、听不到这个完整的世界……
不过,独自在撒哈拉的那一夜,孑然一身躺在沙漠和星星之间,我想起他说的话,觉得似乎不无道理。
我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我就觉得地球在把我不断地向下拉,星星也受到地球的吸引。而我也感受到我自己对自己的一种引力,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把我带到对这些美好回忆的遐想中。我的遐想比身下的沙丘和天上的月亮更真实。对啊!这样一所房子的美好并不在于它能够让我取暖或者遮风挡雨,也不是因为有墙壁带来的安全感,而是在于,它在我心中积累起的温馨的感觉,好像心中升起苍茫的群山,而这种遐想,就像汩汩的山泉,从山上潺潺淌到心田。
我的撒哈拉啊,我的撒哈拉,你完全被一个纺织女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