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54 来人间两年的小天使
“他只是个孩子,为什么要让他生这样的病?”见到小韦韦的人,总是忍不住这样感叹。
大家的心疼与不忍,可想而知,因为小韦韦只不过是一个两岁大的孩子,死亡却已预约了他。我们都知道,在不久之后,小韦韦便会离开人世,离开父母,离开照顾他的我们。
小韦韦自出生后三个月即发现罹患了视网膜母细胞瘤,虽然跑遍医院,造访许多儿科医师,小韦韦的肿瘤仍不可收拾地越长越大、越长越多。来到我们跟前的他,头部因肿瘤的蔓延而有多处隆起,小小的头已生成两倍大。他的双眼也因肿瘤肆虐而肿大到无法睁开只能密合,就像咸蛋超人的眼睛,犹如两颗鸭蛋悬挂在眼前。但是咸蛋超人很会打击敌人的,韦韦却无力对抗这病的折磨,只能默默承受。
小韦韦的身体虚弱无力,瘦小的身躯必须顶着硕大的头,为了不造成他的负担,大部分的时间,我们将他平放在病床上。病床十分大,小韦韦的身体躺上去还不到床的三分之一,有时猛然一看,还以为床上没人。
小韦韦和病房的一切是这么不搭调,他周围的病友不是老人就是中年的妇人,他不该出现在这儿的,却因为没有一个属于儿童的安宁病房,他只能来到这里,寻求一个安稳舒适的地方,给他温和柔软的照顾。
护理人员阿如和护工小芬姐为小韦韦布置了一个可爱的病床,小韦韦周边围绕着有向日葵图案的抱枕,床头有小叮当玩偶做伴。小韦韦看不见,安慰到的并不是他,而是我们这些难过的大人。
小韦韦大部分时间都十分安静地睡着,偶尔,醒着的他也会吸吸拇指听听歌。但有些时候小韦韦会用瘦小的手敲打头部,因为脑部隐隐作痛,除了给他药剂,小韦韦也需要有人抱抱他、轻抚他的背、哄哄他。
抱他时,心里会更加心疼他必须承受头部的重量。抱他的人,除了一手抱住他的身体外,另一手一定要托扶住他的头,他的头太重,若没有手支撑住,他的身体会倾倒。你若抱着他,你可以轻轻摇动着,让他像是在摇篮里安稳地被摇动,你也可以借由另一个人的手轻抚他的背,安慰他的痛。
小韦韦虽然痛,但不会大哭,不会吵闹,他只会小声呢喃,小声哽咽。
每次见到小韦韦,我总认为他的躯壳虽是小孩,灵魂却无比成熟,要不然他怎能吸收这大量的苦在他体内,并且安静地忍受一切。每每护理人员替他打针,都不见他挣扎、大哭,只见他撇过头去,眉心稍微一皱,又恢复原来平静的容貌。
他还不会说话,我却犹如看见一个高不可测的智者在那里。
小韦韦的爸爸及奶奶轮流照顾他。他们的家在新竹,但新竹没有安宁病房,小韦韦的爸爸才决定送他来淡水我们的病房。小韦韦的爸爸其实希望这受苦的生命能悄悄地在病房结束。从发现小韦韦生病以来,全家陷在痛苦哀愁的气氛中,四面涌来的意见难免掺杂诸多怪力乱神之说,不少人的评论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小韦韦的妈妈怀孕后,更是被隔离,小韦韦像是一个被诅咒的不祥之物,大家纷纷要妈妈远离小韦韦,免得影响肚中的胎儿。就这样,肚中的小孩见不到哥哥,小韦韦也见不到妈妈。
小韦韦的爸爸向我询问在台北火化的可能性,又向我询问是否有殡葬的补助。在台北火化当然没问题,虽然户籍地不在这里,但仍可在市立或县立的殡仪馆安排火化。至于补助,因为并非是户籍当地,无法使用台北县市政府的资源,但可以申请民间慈善机构的补助,只是需要提供详细的资产数据,而且大部分的捐助有特定配合的殡仪馆及灵骨塔。
小韦韦的爸爸明白了,他说会想想,或许可能会悄悄地带回新竹火化,然后安葬吧。
我问:“在那之前,都不让小韦韦再和妈妈见见面吗?”
他摇头说:“只是徒增伤心。”
我说:“不再见面就不会伤心了吗?那可是在她体内住了十个月的亲生骨肉啊!”
他仍是坚持地说:“一切的一切只要他一人承担就好,被怨也好,被不谅解也好,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尊重他的想法,却仍是请他问问妻子的意思,两人在这件事上的分歧可能会影响两人的关系,对于婚姻来说也是危机。
他点点头说,会再问问妻子。
至于小韦韦的奶奶不曾在我们面前表达过任何想法,她才刚面临过丈夫和另一个儿子的死亡,如今又面对孙子的死亡,她已无力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即使难过伤心,奶奶也总是默默地流着泪,不说一句话。
我们能做的就是拍拍她的肩,和她一起陪陪小韦韦,让她不要太紧绷,让她体会到这个许多人避之不及、视为不祥之物的孩子,是我们眼中的宝贝,是我们所爱的孩子。
小韦韦最后带着虚弱细小的身体,在二○○一年九月五日清晨五点左右离开了人间。那天是我的休假日,但我仍是一大早便接到小韦韦离世的消息。我虽然不舍,却不悲伤,因为我知道他的身体虽然不健全,但他的灵魂是健全的。他受的苦已够了,他要再回去原来的世界做个无忧无虑的天使。
于是,我在记事本上写下我对他的纪念:
天使来了,
带着你回天堂去了,
你不应该是躺在床上的,
你应该是快乐地在嬉戏,
欢乐地和同伴玩着。
你只是一个小男孩,
你到这世上只有短短的两年,
但你比谁都勇敢,
比谁都坚强,
你独自承受这苦痛,
独自啜泣着……
你要的不多,
只是要大人们的一点关爱:
温柔的陪伴、
可靠的拥抱、
轻声的安眠曲……
你从没要求太多,
也没有任性的撒娇,
即使这一切,
对你如此残忍,
如此不公平,
你仍然是默默承受着。
回到天堂去吧,
人间的旅程虽短暂,
但你已完成。
你是该回去属于你的地方的,
回去过你原有的美好,
回去和天使同伴们,
继续嬉笑玩耍你们的游戏。
之后
对于还这么小的孩子,我并没有太多机会用言语和他互动。身体有很多限制的他,无法看、无法听任何帮助孩子缓解死亡压力的工具。
但我始终相信最好的方法是——爱,以爱来碰触这承受苦痛的身躯,以爱来呵护这脆弱的心灵。安心、安全的肢体接触与拥抱永远是孩子所渴望的。
之后,我和一位团队的同事谈到小韦韦的死,同事摇摇头说:“我没办法去正视他,没办法去和他多接触,我只要一想到他只是一个孩子,我就不懂为什么老天要他承受这样的苦?他来这一遭短短两年,人生什么都没经历过就又回去了,是为了什么?”
而我,沉浸在我的思绪:“如果生病都是痛苦、难受的,何以孩子的生病与死亡会特别令人感到难过与不忍心呢?”
是我们的意识(或潜意识)认为生命的长短等同于生命的价值吧!认为活越久代表一个人的命越好;若一个人年纪轻轻就离世,就代表他命薄福薄,是不幸。
加上当确知怀有孩子时,大部分的大人即已开始建构这孩子的样貌:这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这孩子聪不聪明?这孩子要学些什么才艺?这孩子要有什么才能保障有足够的营养与发育?甚至想得更远:这孩子会读什么幼儿园、什么小学、什么高中,考上什么大学,做什么样的工作,成为什么样的人。能把孩子养育成人,成为不可多得的天才或名人,这样的父母才是大家口中称羡的,也是大家眼中所认为的“成就”。
以种种社会的集体意识或文化来看,孩子尚未成年、成家,即已过早死去,的确令人(特别是亲人)难以面对,这当中纠结在一起的不只是生命本身,还有人们对于生命的期待与投射在其中的价值感与成就感。
没有觉察,早已养成的思考架构来面对临终关怀工作,总是要遇到不少冲突与矛盾。工作者一方面必须协助家属面对亲人的死去(有些人甚至期望父母亲能早日放下不舍与牵挂),一方面可能在内心又感叹怎么如此可怜?一个年纪轻轻的生命白白来这遭!
如果我们也为受苦生命的来与去感到彷徨失措,为年纪轻轻即已过世的孩子感到叹息与不幸,我们怎能要求父母早早放下不舍与挂念?我们不能不切实际地期待他们不要悲伤,却又暗自在心里哀叹着小生命的逝去。
对于悲伤,我们的确需要更多的体谅与包容,无论是对待别人或是自己。
对于小韦韦的出生与死亡,我感受到的并非是一个生命无意义的来去,只是平白的吃苦。生命里有许多必然的偶然,好似是偶发,是单一事件,却又在环环相扣下衍生出许多关联性,等到时过境迁才让人恍然:要不是那件事,我也不会……
借着小韦韦的生命,亲人及接触过他的人或许也从中得到一些学习与影响。
与小韦韦的生命相遇,我的生命在学习爱:单纯地爱生命。不因他看似残缺、无奈、无价值,就视他的生命为多此一举、白走一遭。
生命的课题与意义,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想明白、想透彻的,对于过早死亡的生命,其意义或许不是我此生可想出所以然的,但我相信可以诠释,而诠释影响我们的生命与心灵往上提升或向下跌落。
我的诠释是,小韦韦是可爱的小天使,来人间两年,为了让人学习爱的功课,也学习相信身体是短暂的,身体的残缺绝不是灵魂的残缺。
然而,这样的诠释并不是认为失去小韦韦的亲人不需悲伤,因为他们确实失去了爱子,失去了一个希望与期待,因为这些失去,他们的悲伤必然存在。
悲伤,是真实地存在于人间,存在于失去所爱的人心中的,不能再被否认,也不能再被闪避。学习如何面对悲伤,我们就学会如何面对失落,也学会如何继续去爱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