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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2-09-05 13:50   来源:中国台湾网

  维多利亚带安贺尔圣地亚哥从舞蹈中心的楼梯走下到地下室,再往排练室走去。那里的暖气全开,女孩和老师讲话时,男孩靠墙站着。六个少女要么在横杆旁边拉筋暖身,要么踮着脚尖在练习单脚旋转。舞蹈老师的鬓角杂着灰发,睫毛上了厚厚的睫毛膏,这两样特征在她苍白的双颊上显得特别醒目。维多利亚拿了一张小板凳走回男孩身旁。

  “她让你待在这里。”

  “我不知道在这里可以干吗。”

  “看啊。”

  她跑到排练室的另一头,脱下裙子,剩下紧身舞衣。老师把一串钥匙放在钢琴的共鸣板上,她让六个女孩排成一列,她开始弹奏一段旋律,还踩着踏板标出强烈的节拍。

  刚开始,男孩还觉得那些舞姿有趣,甚至其中四个女孩手臂交叉,用精确的机械动作跳着某个舞步的时候,他还觉得很好玩。但是半小时后,所有女孩都回到横杆旁接受老师的棍子鞭打纠正,他看腻了,没有其他事好做,于是开始翻女孩的书包。

  她的数学笔记簿已经用了半本,代数习题被老师以惊人的细心订正过。每一页最后的成绩从“糟”、“非常糟”,到“糟透了”都有。

  西班牙文的讲义夹里有一首密斯特拉尔 的诗,维多利亚用黄色荧光笔把其中两行画起来:“人们将你置于冰冷的巢穴,我要把你放下,放在卑微而阳光灿烂的大地。”

  安贺尔继续翻着涂得黑黑的文法练习、“同义—反义”词汇表,他发现密斯特拉尔的那两行诗以大字书写出现了四五次,仿佛格言似的,而且都用不同颜色的笔画起来。

  在巴西歌手奥斯卡卡斯特罗的歌词“下午在医院”后头,维多利亚写上了“有那么多人在世界各地死去”。在音乐课的笔记簿里,他发现一本歌本,里头有英国歌手埃尔维斯卡斯提洛的歌词,还有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几行乐谱。

  他的衣服被室内的热气烘干了。他打开背包,检视他从此赖以维生的宝贝。他把袋子里的东西全都倒在地上,然后用脚尖一件件挑起来:典狱长的围巾、两件衬衫、两条内裤、一件水兵领线衫,还有他那件拉链坏掉的老旧皮夹克。他也有两本书:意大利作家埃德蒙多德亚米契斯(Edmundo De Amicis) 的《心》,还有雷蒙德卡佛 的《我打电话的地方》。想到“要把这两本书送给某人”,他忍不住露出微笑。

  接着夜就要来了,他得找个地方睡觉。在这里也行,排练室里有的是垫子,可以睡在上头,如果暖气开到明天早上,就没有问题了。另一个解决办法是和维多利亚找一家幽会旅馆开个房间,这想法可能有点荒谬,因为他们连接吻都还没开始,而且他们也没有足够的钱预付住宿费,而这是这种旅馆的习惯做法。他们也可以找一家五星饭店过夜,第二天早上再随便想个法子开溜。但是登记入住的时候,人家一定会跟他要证件,第二天,全国的警力都会出来追捕他。这点子简直烂透了。

  剩下来的选项,就是公园、广场加上肺炎了。真是够了,拿监狱的牢房换收容所的烂床,和那些垂死的老人混在一起。

  维多利亚和舞蹈老师一起走过来,她向老师介绍,说他是在塔尔卡的哥哥。老师想知道他是做什么的。这时安贺尔心生一念,说自己在乡下有一小块地,是学农艺的。总之,他知道毕度科河流经塔尔卡,那一带有乳牛也有牧场,葡萄园里有不少葡萄。

  老师跟他说,这个行业可以和亚洲做生意,前景看好,他也抓住机会奉承老师一番,说舞蹈依然是最有前途的职业,电视上那些年轻的男男女女想跳舞想得要死,电视上没看到的那些则是抢破了头,争着要上电视跳舞。老师对他说,这个舞蹈中心教的东西没办法让学生走进电视摄影棚,而是要让他们走上那些声誉卓著的舞台,像是圣地亚哥的市立剧院,或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科隆剧院,当然,前提是这些学生要有舞蹈天分才行。安贺尔圣地亚哥自忖,问她“何谓舞蹈天分?”会是个十分得体的问题,而老师则答说天分就是每一个舞者能够以创造性的方式精确地自我表达的肢体能力。

  “譬如说,现在我正在帮你妹妹以一首诗为基础,编一个舞蹈。”

  “密斯特拉尔的诗。”男孩脱口而出。

  维多利亚困惑地望着他,嘴巴张得大大的,安贺尔圣地亚哥舔着嘴唇暗自得意,他觉得在这重获自由的第一天,命运之神对他绽露的微笑越来越灿烂。他的守护天使引导他走上回归之路,而且还在耳边帮他提词,告诉他该说什么。

  “没错,是密斯特拉尔的诗。”老师点点头,“她想跳的正是《死亡的十四行诗》。”

  “……我要把你放下,放在卑微而阳光灿烂的大地。”男孩忙不迭地接口。

  “看得出来你对诗很有兴趣。”老师如是评论,显然被男孩吸引住了。

  “还好啦,也只有这首诗吧。毕竟,这和农艺相去太远,不是吗?”

  老师以微笑响应这段风趣的话,她穿上大衣,亲吻这两个年轻人,离开之前,她从柜子里拿出两床毯子给他们。

  维多利亚往炉边走去,把水加热,冲了雀巢咖啡。她倒了两杯,自己蹲在地上,男孩喝第一口就烫到舌头,女孩则是小心翼翼地吹着她的咖啡。

  “谁先开始?”一阵静默之后,男孩说。

  “开始什么?”

  “开始说真话。”

  男孩把双手放在咖啡壶上取暖,一边看着女孩热烈深邃的褐色眼睛,他以沉默祈求好运,他不想出任何差错,他不想失去的不仅是这一夜,而是永远。

  “你问啊。”

  “你的名字。我想问的是,你真正的名字。”

  “安贺尔圣地亚哥。”

  “听起来好像什么小喇叭手的名字,专门演奏萨尔萨舞曲的那种乐团。”

  “我生出来就叫这个名字。”

  “你爸妈给你取的?”

  “或是村里的神父吧。我那么小哪会记得。”

  “那你是做什么的?”

  “我这里做做,那里做做。”

  “那你在这里那里做什么?”

  “没有啊,也没做什么。”

  “那农艺呢?你真的有一块地在塔尔卡吗?”

  “我唯一有的,就是黏在我鞋跟底下的那一小块土。”

  “那你靠什么生活?你倒是说说看。”

  “嗯,我有一些计划。”

  “什么计划?”

  “赚钱的计划,赚很多钱。”

  “告诉我。”

  “这是秘密。如果我说出来,计划就会失败。”

  两人静静地喝完咖啡,安贺尔脱掉鞋子,放在炉边。维多利亚取下束在额上的发带,甩了甩头,一头长发散落下来。

  “现在换我了。”男孩说道。

  “你问啊。”

  “我不想问你任何问题,不过我有三个愿望。”

  “第一个是什么?”

  “你在市立剧院跳舞的时候,要通知我。”

  “为什么?”

  “有一次我在电视上看了一部电影,那个男的在他女朋友芭蕾舞演出成功的时候送了她一束花。我超想在市立剧院送你一束花的。”

  “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这里只是一家普通的舞蹈中心,从这里出去的女孩子是永远不会在市立剧院跳舞的。”

  “OK。不过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进了市立剧院,不管怎么样,你都要让我知道。”

  “好。”

  “我的第二个愿望是你明天早上就回学校,请他们让你回去上课。”

  “我进市立剧院跳舞的机会还比回学校大呢。我已经被开除了,安贺尔。”

  “大家都被老师赶出来过,那只是一时的嘛。”

  “我以前确实只是被老师赶出来,赶了两次,到了第三次,那就是永远了。”

  “为什么?”

  “因为前两次他们约谈我的法定代理人,可是我妈没去。”

  “她不想去吗?”

  “我不想谈我妈。”

  “好好好,你别激动。”

  “我可是心平气和得很。”

  “看得出来,不过你还是别太激动。”

  维多利亚拉着手上的弹性发带,做着机械性的动作,眼睛却悠悠望着雨水落在排练室的天窗上。

  “他们把我退学的理由,是我精神不集中。上课的时候,我老是心不在焉。其实我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什么事?”

  “我父亲的事。”

  “他怎么了?”

  “我母亲怀我的时候,警察在我父亲教书的学校门口逮捕了他。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这些警察行动的时候,来了一堆直升机和车子,可是没有逮捕令。两天之后,他断头的尸体在水沟里被人发现。我在五个月之后出生。”

  “你父亲,他做了什么?”

  “他反独裁。他公布了一些绑架者的身份数据,就是他们让无辜的人消失的。我想我爸是他们杀害的最后一个人。后来,政府就民主化了。”

  “你最好还是不要整天想着他。”

  “如果我不想着他,他就会永远消失了。”

  “可是这像是着了魔,这会让你头痛的。就是因为这样,你在学校才会出问题。”

  “我读的是他以前教书的那所高中,所有人都对我很好,他们把我当成糖做的,仿佛我随时都会碎掉。他们给了我一份奖学金供我读书,一直到考完高中毕业会考。”

  “你不可以放弃这个机会!”

  “我妈要我读法律。你想想看!这种国家,有人杀了我父亲却不必受法律制裁,我还要在这里学法律!”

  “可是这是你母亲要的,你应该跟她说,她会去跟校长谈,他们会重新接受你的。”

  “我妈有严重的忧郁症,她对我的事毫不关心。我父亲被杀之后,所有人都说他是英雄,她却抱怨他抛弃了她。我出生的时候,她没有因为我的来到而开心,反而唉声叹气地说,我会害她想起她的丈夫。有一天,她对我说:‘党在战争中失去了一个战士,我的家失去了一个男人。’”

  安贺尔想逗她开心,把她从灰暗的情绪里拉出来,却找不到话说;他压抑自己想要轻抚女孩脸颊的动作,他怕这手势表达的同情会让维多利亚不高兴。他走到横杆旁,做了几个以前在学校学的体操动作。这些动作振奋了他的勇气,他走回维多利亚身旁,对她说:“明天我陪你去学校,我来说服校长。”

  维多利亚笑了出来,她毫无嘲笑之意,一股无可抵挡的好心情转瞬间已经涌上她的心头。

  “你?要用什么名义?”

  “我是你在塔尔卡的哥哥啊,这样我就有一定的分量可以跟她谈你的事。”

  “他们都知道我没有兄弟。每一年,在学年始业式的演说里,老师们都会提到我的孤单以及智利战胜的悲剧。‘战胜’这个说法让我想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战胜死亡。”

  “那我跟她说我是你的男朋友,我们就要结婚了。”

  “你连坐巴士到学校的钱都没有,你要用什么养我?”

  “我跟你说过了,我有一些计划。”

  “什么计划?”

  “你不会有兴趣的。”

  维多利亚打了个哈欠,把一块垫子靠墙铺好。她脱掉舞衣,把制服上衣在椅子上折好,放在背心裙旁边,她的胸部裸露着。安贺尔望着她坚挺浑圆的乳房,以及双乳间无数的雀斑。

  他拉来另一块垫子,铺在维多利亚身旁,然后用厚重的奇洛埃羊毛毯盖住他们的身体。厚厚的毯子有效地承诺了他们的温暖,女孩紧贴的肉体则让他头晕。当他把冰冷的膝盖滑上女孩两腿之间,女孩闭着眼睛对他说:“别忘记你是我在塔尔卡的哥哥。”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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