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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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2-09-05 13:51   来源:中国台湾网

  维多利亚搭上早晨第一班巴士,这班车把郊区工人载往有钱人的街区。她紧紧挨着椅背还是挡不住那股寒意。这些男人的头发都还湿湿的,围巾一直裹到眼睛,而且几乎每人都带了一个装午餐的帆布袋,里头是一份三明治,还有一只装了咖啡的保温杯。

  她在学校那一站下车,差点昏倒。尽管她读了那么多关于厌食症危险的文章,但她也很清楚,只要多出几克,她往舞伴的手臂做出滑步或跳跃时,动作就不会那么优雅,所以她宁可挨饿,也不要把舞蹈搞砸。这一夜,激情过后,安贺尔圣地亚哥满足地抚摸她的肌肤,一连几个小时,她觉得在这双粗糙的手的辛勤翻耕下,她比从前任何时候都瘦。仿佛他用粗粝的手指在她身上印下了什么,而她也任由他这么做,顺从这急急切切的抚触。

  但是与此同时,她生命中突如其来的这个影响力让她失去了平衡。她已经被赶出学校一个月了,而现在,她不是去躲在电影院,而是回到这里,全身颤抖,不知钟声响起的时候该做什么。安贺尔的讲法比她母亲沉默的谴责有说服力──她已经读到高中的最后一年,再过几个月就要毕业会考了,她不能因为成绩不及格而毁掉自己的一生。

  “老师在那里就是要把你教懂,如果他们没办法,那是他们失败,不是你。”安贺尔在她耳边轻声说。

  她没看他,只是把鼻子贴着他的耳朵对他解释,她经常没有办法表达自己,她从最轻微到最深沉的感情都会转化成动作。“痛苦的时候,我就用跳舞表达,而不是用眼泪。”

  “高等造型艺术学院要通过高中毕业会考才能进去。这应该是你的目标吧,维多利亚?你名字的意思就是胜利女神,你不就应该是这样吗?不然,你就只能在那些无聊的表演里头当个合唱团的团员,或是去教小孩子跳舞了。你觉得你适合去教那些拖着两管鼻涕的小鬼和抱着布偶娃娃的小女孩跳‘一只绿色的小老鼠在草地上奔跑’吗?你相信你父亲会同意你这么消极吗?我很确定他期望你做大事。毕竟他自己也想为人民争取自由!”

  “可是他没争取到自由,却留下我妈妈怀孕守寡,后来她变得对我、对生命、对任何事都不在乎,你还跟我谈什么自由!”维多利亚转过头来反驳他。

  安贺尔圣地亚哥听到这段话,笑了起来。

  “几个老师把你赶出学校就毁了你的一生、让你父亲的梦碎,这实在是很愚蠢,事情如果真的这样下去,那么杀你父亲的那些人就赢了。他们毁掉你,把你从地图上抹掉。”

  她把枕头蒙在头上。她说她不想听说教的话,聊天也聊够了。

  然而此刻,她却穿着沾到果汁、泥土、原子笔墨水的蓝色制服走进学校,背上背着皮制的书包,眼睛盯着走廊上的瓷砖。

  她是第一个到教室的。她摊开蓝格子围裙,穿上之后用手抚平。她在自己的课桌前坐下,找到她用圆规刻在桌上的胡立欧波卡,这位舞者的名字出现在历届女学生短暂崇拜的偶像和热恋的小男朋友们一堆名字当中。

  “他们原谅你啦?”金发杜西在她旁边坐下,问了她。

  其他女孩也坐上了自己的座位,大家都看着她。

  “没有。”

  “那你在这里干吗?”

  “来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啰。”

  “他们会踢你的屁股,把你赶出去,这就是会发生的事。”

  “他们没有权利这么做。现在是民主时代,我想要上学。”

  第一节课是美术课,从隔壁同学的速写本看来,大家正在学习20世纪各种不同的绘画流派。老师发给大家十二幅画的复印图,学生们得说出它们属于哪个流派,还得为自己的说法提出解释。复印图的下面,所有的可能性都在那里: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点画法、印象派、立体派、抽象派。

  “塞尚是立体派,”隔壁的同学在她耳边悄悄说,“因为他把物体简化成几何的图形,简化成方块。”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维多利亚问道。

  “因为他想这么做。所有做出前所未有创作形式的艺术家就会变成某个流派的创始者。”

  “那达利呢?”

  “他呀,他是超现实主义的。譬如这个,这是一只沙漠里软趴趴的手表。它不是因为热而融化,是因为时间就跟沙漠一样无用、一样贫瘠。你明白吗?”

  “这些东西你从哪里学来的?”

  “我只学我感兴趣的。第三号的那幅画底下,你要写‘梵高’。这个画家看到的首先是颜色,然后才是周围的世界。当他把世界转换成颜色的时候,仿佛那一刻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世界。”

  “就像这幅向日葵?”

  “而这不过是复印的,如果你在阿姆斯特丹看到这幅画,你会飞起来。”

  “你去过阿姆斯特丹吗?”

  “为什么我要去那里?这里要写‘梵高’。”

  “你高中毕业以后要念什么?”

  “我要去上班,去做双语秘书的工作。我们一家人快饿死了。把你的讲义夹交给老师吧。”

  桑薇莎老师的眼睛充满善意,胖嘟嘟的脸上有一对圆圆的绿眼睛。她把作业发给学生的时候,不会在教室里移动她庞大的身躯,免得她肉感的屁股在一排排课桌椅间晃来晃去,成为小女生们假装尖叫的借口。学生们做作业的时候,她埋头读着电影明星的八卦杂志,她和学生们对休葛兰有同样的狂热,但是她个人觉得理查德吉尔这种成熟的俊男和她更亲近。

  有一次,她参加了一个电视问答节目,差一点就因为杰里米艾朗的生活和演出作品而赢得十万比索,只可惜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在《精灵之屋》这部电影里,围绕在他身边的是哪些女演员?恰好因为一部故事发生在智利的电影而惨遭淘汰,害她风湿病一连发作两个星期,不敢正眼看任何人。

  “你已经写完啦?”老师看着维多利亚的那一页作业。

  “是的,老师。”

  她检视每一幅画底下的评论,用铅笔画了个小记号。

  “全部答对。”

  她在名册上找这个学生的名字,好把分数登记上去,却发现她的姓氏被一条无情的红线给杠掉了。

  “小姑娘,”她惊叫了一声,“你是不存在的。你看:‘五月二十日,因成绩不佳遭退学处分。’”

  女孩天真无邪地笑着说:“老师,我离开过,然后又回来了。至于我的成绩,您也看到,我和以前不一样了。”

  “艺术史给七分,这是最高的成绩了,小姑娘,我很少给人这么好的成绩。”

  “那是因为我长大了,老师,以前我不知道这辈子要做什么,现在,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读书。我要拿奖学金,进大学。”

  老师点点头,把这份杰出的作业摆在旁边,在学生名册上比对着这个女孩以前的分数。

  “您以后想读什么,年轻人?”

  “美术教学。”她大声回答。

  她不知这答案来自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来,从前的她总是无法开口。她突然觉得这些蠢话和安贺尔做过的事有关系。就像金发杜西在她耳边报了一下子正确答案,安贺尔是不是把她催眠了,才会让她说出这么夸张的话?

  平时桑薇莎老师的脸已经非常温柔了,现在,她的脸已经达到温柔的最高境界。

  “真的吗,小姑娘?”

  “是真的,老师。”

  “我教了这么久的书,从来没有人选择亲吻我的职业。或许因为我不是个好老师吧?”

  “才不是这样,老师,我就是因为您对学生的热忱才受到启发的。”

  “当高中老师,你除了白头发以外赚不到什么东西的。”

  “我才十七岁!您也知道,我现在白头发还不够多。对我来说,重要的是继续追寻我的志向。”

  她把手放在胸口,仿佛士兵向国旗宣誓效忠。桑薇莎老师用手掌抹去眼眶泛起的泪水。

  上午十点,课间的长休息。女孩们利用这段时间聚在走廊上,或是打哈欠,或是说关于男朋友的秘密,交换网络下载的音乐,在厕所里抽抽烟,涂一下对抗粉刺的乳液,试着为下一堂课做一点准备,或是跟那个只比她们大五岁的法文老师打情骂俏,他那副乔治库隆尼的长相让女孩们意乱情迷。

  这时候,桑薇莎老师援引教育部的一条规定,要求所有教师集合在校长办公室,讨论维多利亚彭榭的个案──这可是生死攸关的事。

  办公室里挂着一些政府高官和历届女校长的油画肖像,女孩被安排坐在中央的一张椅子上,正好在丑陋的吊灯下方,不过水晶坠子和一根根的假烛台倒是驱走了冬天悲惨的气息。

  桑薇莎老师慷慨激昂地发表她的看法,她胖嘟嘟的白皙脸颊乍紫乍红:教学会议对于维多利亚彭榭的处罚已经达到成效,黑色的小绵羊也回到畜栏里了,这个学生不只对过去的行为感到难过,也充满学习的欲望、充满超越自己的期望,对老师们顺从又有礼貌,对班上的同学既诚恳又有向心力。

  不止如此,这个学生在片刻之前才以一份艺术史作业让人目光为之一亮,她对主题的掌握那么清晰,因此她这个老师的钢笔在今年第一次,在学生名册上写下在智利可以给的最高分七分。

  “您到底想说什么,桑薇莎老师?”

  “我想大家都很清楚,我们应该重新检讨这个小女孩退学的决定。”

  校长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看了看所有的老师。

  “您有没有想过,彭榭小姐是在两次留校察看之后,才被学校限令退学的?她的法定代理人甚至没有一个愿意来学校一趟,了解一下他们女儿的行为。”

  桑薇莎老师从座位站起来,举起一根手指表示反对:“您很清楚,校长女士,她的父亲不能来,是因为他就是在这所学校的门口被杀的,他曾经是个非常耀眼的老师。自从这件事发生以后,这里每个人都过得提心吊胆的。”

  校长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不耐烦,她抬眼望着吊灯,仿佛在祈求天使可以有多一点的耐心。

  “提心吊胆!这件事发生在十七年前,智利实施民主制度已经十年了,我们还要替皮诺契担负所有责任到什么时候?这个小女孩连她父亲都不认得呢!”

  美术老师的额头突然一阵青紫,满是汗水:“但是她知道父亲在生命中的缺席!”

  她气喘吁吁地看着同事,一个接着一个,她等着、望着,看看有没有人敢反驳,她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扑向猎物。老师们都乖乖地垂下眼睛,只有数学老师贝里欧司说了话,边说还边检查自己的指甲干不干净,修得漂不漂亮。

  “桑薇莎老师,我很赞同您不乏诗意的雄辩滔滔,但是这位小姐在我这科的表现比低年级的学生还差。我怀疑她连九九乘法都不会背。”

  “来,亲爱的,”桑薇莎老师问维多利亚,“九乘以九等于多少?”

  “八十一,老师。”

  桑薇莎老师静静地展示她的胜利,仿佛她是个信心满满的辩方律师,又把她的顾客交回给检察官重审了。

  “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贝里欧司叹了口气,“她的代数成绩很差。”

  “毕加索的代数很好吗?”

  “我怎么会知道?”

  “那达利呢?”

  “我想应该不好吧,这家伙根本是个疯子。”

  “那为什么彭榭小姐得要会代数,既然她只向往成为一个平凡的美术老师?”

  “但是还是要有一些必要的基本知识吧,桑薇莎老师!虽然说建筑师搞不清楚肝脏和肾脏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每个文明人都该知道血液循环是怎么回事吧!”

  “血液比您更清楚它在做什么。空气在您的肺里进进出出,您也没感觉。小狗和小鸟也不需要上过性教育的课才会交配。”

  贝里欧司用手帕遮住脸。

  “待在这里真是可耻啊,听您说话让我降格、让我堕落,桑薇莎老师。”

  “所有人都可以学代数,亲爱的同事,可是‘红磨坊’,只有罗特列克才画得出来!”

  校长拍了拍手,打断她们的辩论。时钟告诉大家,课间休息就快要结束了,校长来不及吃早餐了,其他老师看起来也不太耐烦了。

  “亲爱的同事们,大家对这问题有什么看法?我们要不要再给彭榭小姐一次机会?”

  老师们心里想着其他更有趣或更困扰的问题,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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