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以来,维尔加拉葛雷每天都拨两次泰瑞莎卡普利亚提的电话号码。她接起电话的时候,只要他一出声,她就立刻把电话挂断。他已经被挂断好几次电话了,其中只有三次,她请他永远不要再打给她了,然后立刻用食指把电话挂掉。
妻子的鄙夷让他心烦意乱,他什么事也没法做,只能在房里搓扑克牌,等待命运对他微笑。夜幕低垂,他去了莫纳斯特里欧的店,莫纳斯特里欧要酒保给他调一杯柳橙汁加伏特加,然后就托词说有紧急的问题要解决,嘟嘟囔囔地说下星期会跟他好好谈一谈那件悬而未决的事。
“重点只有一个。”维尔加拉葛雷结结实实地抓住莫纳斯特里欧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揪起来。“五五分账。用智利话就是miti mote。这是我们的约定,我希望你尊重它。”
“你不需要提醒我,尼可,我们会像兄弟一样分享那些东西的。”
“不是像兄弟一样,莫纳斯特里欧,是fifty-fifty。”
然后他去附近街上转了一圈,发现这五年来,这些女孩都变了,她们大部分都很鲜嫩、很青春,她们不再穿制服,而是穿着极短的小马甲搭配牛仔裤,内裤则从牛仔裤里冒出来。她们的肚脐上闪耀着一只小环,让她们光滑平坦的小腹更显突出,男人的目光在上头游走,宛如在溜冰场上逡巡。
这是属于有保养有打扮的女孩的街区。她们只跟客人喝无气泡矿泉水,休息的时候,她们会点两片可怜兮兮的莴苣叶和一颗西红柿,不加盐、不加油、不加醋,美奶滋就更别说了。她们吃东西的时候像游魂,慢慢地吃,仿佛享用的不是乏善可陈的一餐,而是鱼子酱。
在他为非作歹的年代讨生活的那些女人,已经放弃了这个战场,她们都被皱纹和体重打败了。她们都不会用CD随身听,也不会哼唱那些英文流行歌曲,那些有权有势的生意人看上的,当然是这些上帝区(Providencia)的美女。他越是张望街上的氛围,孤独感就越深。他原本对自由的想象并非如此,有一天晚上,他甚至对监狱产生了乡愁。
星期六,看了一眼拇指神童的金库计划,里头还包括一组电梯的图解,他宿命地拿起话筒,拨了泰瑞莎卡普利亚提的号码,心底已经准备承受对方拒绝所带来的痛苦了。但是这一次,这个女人没有当面挂他电话,她以极其冷漠的语气问他最近好不好。
“很好,亲爱的,我过得很好。”
“我很高兴。这一次,我没挂电话是因为我们得谈一谈,你和我。”
“我这一个星期以来想做的就是这个。”
“这件事和你、你儿子还有我都有关系。”
“这就是我的三张王牌。”男人自己笑了起来。
“我们得面对面谈一谈。我希望明天可以见面,一次谈清楚。”
“我们一起吃午餐吗?”
“不是。午餐的话,时间太长了,我们最好在下午茶的时间碰面,这样比较不复杂。”
“在哪里?”
“欧瑞果路寇街上有一家茶馆,就在柯斯塔聂拉街的转角,叫做福楼拜。明天下午五点,我和小帕布洛都会在那里。”
“你一定会来吗?”
“他根本就不想见你,但是因为这件事非常重要……”
“他是我的儿子,不应该有这种态度。”
“你让他受了很多苦,尼可。”
“我?让他受苦?我会让我最爱的人受苦?”
“你冷静一点,不然我们就不碰面了。”
“好好,我们见面的时候最好能谈一谈这件事。”
“福楼拜是个体面的地方,请你记得这一点。”
“你的意思是?”
“嗯,那里的人很注意顾客的穿着打扮。”
“我懂了。”
“流行的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总之,我跟你说过了。”
他一挂上电话,就急忙下楼,过街跑到莫纳斯特里欧的店,要柜台给他一点钱。柜台的女人告诉他,这么一大早,收银台里没有钱。钱在星期五晚上都放进保险箱了,星期一保全公司的铁甲车会来把钱送到银行。
维尔加拉葛雷说他要的只是一小笔钱,大约二十万比索,为的是要买一件剪裁比较现代的西装外套、一条丝质领带和一件漂亮的条纹衬衫,英国式的。柜台的女人摁了收银台的电动开关,让他看到里面的零钱只够找给早上想买烟抽或是想喝一杯伏特加莎瓦的醉鬼。
维尔加拉葛雷摸着胡子,问她保险箱在哪里、密码是多少。那女人笑着告诉他,她不知道确实的号码,但是那口一吨重的金属柜子就在隔壁房间,牢牢铆接在地面和墙上。
“我们去看看吧。”维尔加拉葛雷提议,狡诈地眨了眨眼。
“没问题,尼可,可是我跟你保证这玩意是弄不开的。”
“我相信,我只是好奇想看看而已。”
维尔加拉葛雷在保险箱前深深叹了口气。有多少次,他在潜入银行或大卖场迷宫般的通道之后,站在这种东西面前;有多少次,他因为试不出保险箱的密码而垂头丧气地空手而回!但是这一型的保险箱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它的中间有一个金属把手,要用蛮力才能让第一道钢制的机关弹开,里头一定有一道电子装置,连接着警报系统,要么得动用强力炸药,不然就得靠非常细小的螺丝起子才能解决。
他把把手往右转,再往左转,再把它立起来,把耳朵靠在号码盘上,他发现这装置发出的音乐对他并不陌生,他因而露出微笑。如果他的记忆是对的,眼前这个保险箱和1973年9月动乱时的佩索德珠宝店的保险箱是同型的。
当时,店东们把智利国旗插在店铺门口,表示他们支持以军事政变推翻阿连德,然后就去札帕拉尔海岸的别墅等着士兵们在街上把左派击溃。
正是这面国旗给了他灵感,让他在9月12日星期三的夜里,带着一把电钻爬上珠宝店的屋顶。他并不担心钻洞的噪音,因为轰炸和扫射已经淹没了整个城市,到处都是火和血。他钻了一个洞,足以容他一跃就落在保险箱上,这是他这辈子干过最快,也是被掩护得最好的活儿。
珠宝店的老板们去警察局报案,说他们最珍贵的珠宝不见了。警察局局长严厉地训斥他们,要他们安分一点,他认为这些生意人太小家子气了,正当警察冒着生命危险对抗阿连德的恐怖分子时,这些人竟然来要求他们做这种调查工作。他喝令他们立刻滚出去,不然就把他们关进牢房里,那里头的水泥地上可是洒满了刑囚之后留下的血迹。
他盘算了一下,用他那三把珠宝工匠用的螺丝起子和一把牙医用的镊子,花上两个小时,应该可以打开莫纳斯特里欧的保险箱,只要柜台的女人和早晨那些酒鬼愿意让他在这安安静静地工作。
“艾莎,”他对柜台的女人说,“如果我在这里钻这个家伙钻上两小时,你怎么说?”
“我得跟莫纳斯特里欧说一声,尼可。”
“你知道你老板欠我一笔钱吗?”
“所有人都在讲这件事。”
“是喔,那他们怎么说?”
“听说是一大笔钱。”
“多少钱?”
“他没说过,而且被偷走的东西一直没找到,如果这些东西在国外卖到好价钱的话,应该是一笔大数目。”
“既然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为什么莫纳斯特里欧没有被抓去关起来?”
“我不想谈这件事,尼可。”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跟我说吧,把它当成人家说给你听的一段故事、一部电影。”
“我没办法那么轻松地看待这段故事,因为我自己也多少牵连在里头。为了让你理解我,我可以告诉你:这十年来,我掉了十公斤,我得用我侄女在免税商店买给我的化妆品才遮得掉皱纹。”
“所以呢?”
“我要说的是,莫纳斯特里欧对我有兴趣。”
“你是他的情妇?”
“你这么说有点太直接了。”
“你是他的女性朋友?”
“没错,我是他的女性朋友。”
“很亲密的?”
“可以这么说。在你被逮捕的那次政变之后几个月,他得把珠宝卖出去,但是得用非常巧妙的手法。”
这时候,柜台的女人似乎觉得自己说太多了,她走到冰箱前面,拿出两瓶矿泉水,在两只杯子里各放了一片柠檬,邀男人干杯。接着,她悠悠地喝着,然后伸出舌头舔着唇上的水。
“我跟你说这些,是为了莫纳斯特里欧,我希望让你知道这些事,这样你们才能继续当朋友。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只是同谋,他把你当做兄弟。”
“那些珠宝怎么了?”
“有风声说警察要来堵他,后来他想出一个很妙的点子,抢先警察一步。他去求见第一夫人,带了一半的珠宝给她,让她拿去帮助那些军人重建国家。”
“老天!”
“第一夫人答应让他留下另外一半的珠宝,不让人去烦他。我爱莫纳斯特里欧,我不希望看到一段友谊因为钱多钱少的问题而结束。”
“钱多钱少!我被判了十年徒刑!”
“他已经尽力为你做了一切。”
“譬如到监狱去看我?”
“他每个月都通过间接的管道给泰瑞莎卡普利亚提寄一笔钱。”
“什么间接的管道,艾莎?”
“间接的管道,就在你眼前。”
艾莎把一本支票簿放在柜台上,看着年历核对着日期。年历上画着圣母玛利亚和耶稣,还有一家蜡烛工厂的广告:“比火炬更好,光明牌蜡烛。”
“你要做什么?”
“开一张支票让你解决眼前的问题。”
“艾莎,我是偷东西的,不是靠借贷过日的。我要的东西只有一个:就是莫纳斯特里欧把正正当当属于我的东西还给我。”
女人露出微笑,一边拿着笔在报纸上画,让原子笔的油墨出来。
“你在笑什么?”
“笑你说的‘正正当当’,尼可。你要多少钱?”
“我不要你的施舍,我说过了!”
“这不是施舍,老师,这是预付款。”
维尔加拉葛雷抚着下颏,然后是唇上的胡子,最后抚到了鬓边,他庄严地下了结论:“用这样的措词,看起来是个有信誉的协定。”
“二十万,够吗?”
“你写三十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