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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2-09-05 13:49   来源:中国台湾网

  约定见面的一小时前,他在福楼拜茶馆附近晃来晃去,像猎犬那样嗅着这个地点。他在对面的房子支着肘靠在栏杆上,在那里观察了一会儿漂亮的汽车和从车上下来的豪客,同时也感受一下茶馆进出的客人是什么样的气味。结论是:这地方不是他这种人来的,会来这里的人多半是他这种人下手的对象。换个角度想,他对泰瑞莎卡普利亚提的好品味感到很满意,他相信他们的儿子应该得到很好的教育。

  尽管他看来潇洒从容,但是他知道自己有可能会昏倒。他要给佩德罗帕布洛的礼物盒被这么带来带去,上头的红色缎带已经整个磨出毛边了,看起来像是二手货。他不想看着他们走进茶馆,于是往河边走去,抽了两支烟,凝望着夹带泥沙的河水,脑子里思绪散乱。

  这次和解聚会的讲稿他已经准备好几年了,他的态度和措词将向家人证明,他是个体面的男人,而且不论他的心态或计划都已经和犯罪毫不相干了。他这辈子什么都试过了,他决心要过符合道德价值的生活,要找一份正当的工作。他如此痛下决心的基础,比他的十年刑期更沉重。如果这样还不够,他会想起整整五年他都没有妻子,只有与佩德罗帕布洛短暂的会面。这个高中生不得不来做探监的苦差事,但他在隐藏不甘愿的心情时所展现的天分,实在让人难以消受。

  五点五分,他走进福楼拜,直觉引领他走到茶馆最隐秘、最远的地方,一张靠在炉边的桌子,那儿弥漫着各式糕点的香气。尽管他始终明白,泰瑞莎卡普利亚提是他这辈子看过最美丽的女人,但是此般重逢,见她穿着轻盈的黑色紧身套装,领口别着他在结婚时送给她的首饰,脖子上围着珍珠白的丝巾,他的心头却袭上一股不安,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岁月没有摧残她的容貌。相反,皱纹消失在粉妆之下,而比从前丰腴的双颊似乎让她变得更完美。这时他心里却突然冒出一个恼人的念头,他怀疑她有情人。这念头让这位尊贵的前受刑人在往桌前走去的时候,蒙上了痛苦的阴影,准备已久的微笑也被破坏了。

  邻桌客人望着他,在记忆里寻索着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似曾相识的男人。维尔加拉葛雷小心翼翼地,贴着妻子的颊边,给了她一个温柔的吻。这亲吻对他的妻子来说,只是轻轻一啄的声音,但是对他来说已是一切。佩德罗帕布洛从椅子上起身,父亲想亲吻他,儿子却以一种疏离的方式伸出手,在他们之间竖起一道墙。他坐在父母亲之间,不发一语。

  “我们已经点了两瓶矿泉水。”

  “矿泉水?可是我们得庆祝这次重逢啊!怎么会喝矿泉水呢?”

  “你想喝什么就喝什么,我们可是已经点了矿泉水。”

  “不然看你们想吃什么。”

  “我们没有时间,尼可,要吃饭的话,下次再说了。”

  “你们看这些蛋糕,不会想要吃吃看吗?”

  服务生送来他们点的东西,对男人说:“您要点些什么?先生。”

  “茶。”

  “什么茶?”

  “茶就可以了,这样就好。”

  “先生,我们的菜单上有三十种茶。”

  服务生把菜单递给他,动作像刺他一剑。他看着菜单,发现这些东方花草茶的名字对他来说完全没有意义。

  “给我来一个‘福楼拜’综合花草茶。”

  “没问题,先生,还需要其他东西吗?”

  “不知道。”

  他想要点一些东西让时间暂停,让事物的速度缓下来,可是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来一小份蛋糕如何?”

  “我就是要这个,来一份蛋糕。”

  “我们有非常多种蛋糕。有摩卡蛋糕、蛋黄果蛋糕、黑森林蛋糕……”

  “你们想要什么?”

  “我们喝矿泉水就好了。”

  “有气泡还是没气泡的?”

  “什么?”维尔加拉葛雷问道,他立刻感觉到儿子隔着桌布不耐烦地轻轻踢着。

  “您的矿泉水,先生?”

  “有气泡的,麻烦您了。”

  没礼貌的服务生走了,他的离去给他们留下一阵尴尬的沉寂。

  “我爱你们,”男人突如其来地这么说,“我来是要告诉你们,我很爱你们,你们对我来说就是一切。”

  泰瑞莎卡普利亚提把水杯拿到她丰润的唇边,然后用餐巾擦了擦嘴。她的丈夫把礼物盒放在桌上,送给儿子。

  “谢谢。”年轻人说。

  “不,你先别谢我,你打开之后再跟我说谢谢,小帕布洛。”

  “一定要这样吗?大家都在看我们呢。”

  “没有人会因为你拆礼物而不高兴的。”

  “好吧。”

  年轻人试了几次,都没办法用指甲解开那个结,于是拿起桌上的餐刀,一刀把缎带割开。他把包装纸撕开,没说半句赞美的话。

  “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啊。”

  维尔加拉葛雷拉起儿子的手,放在公文包上。“你碰一下,摸摸看。你感觉到这种皮的高贵吗?”他自己也用双手做了他建议儿子做的动作,然后把手掌放在儿子的手上,温柔地握住他。

  “这个很好,这个公文包很漂亮。谢谢。”年轻人边说边挣脱了父亲的抚摸。

  “现在我要让你看最棒的部分啰,看它怎么打开。每一道锁都有一个密码。很多公文包也都有密码,但是这个公文包的两道锁各有一个密码。你得好好记住这两个密码,除了你之外,没有其他人打得开这个公文包。右边的密码是你的生日,左边的密码是我的生日。这是我们父子之间的协议。现在,打开它吧。”

  “在这里?”

  “我想看它好不好开,万一有问题的话,我有保证书。我可以拿去换。”

  佩德罗帕布洛开始拨弄那两个锁,他的父亲则在一旁参与这个仪式,并且随着年轻人的动作,轻声读出两个密码。

  “忘记密码的话,你可以问我。”

  “去哪里问你?”泰瑞莎插了话。

  男人往后坐回椅子上,愣在那里。他抚着胡子约莫半分钟,才用微弱的声音说:“那是因为我没有想过你和我……我是说,你和我还有佩德罗帕布洛……你说得对,小帕布洛,我帮你把密码写在纸上。”他不安地更正了自己的错误。

  他从记事本撕下一张纸,正准备要写,儿子却阻止他。

  “不必写,密码我记得很清楚,右边是……”

  “嘘,”父亲突然发出一声,环顾四周。“这是你和我之间的秘密。绝对不要大声说出来。只要没人知道你的密码,你的文件就永远不会被偷。”

  帕布洛先是忍住笑意,接着笑了出来,笑到连椅子都撞上墙壁。

  “你笑什么?”

  “我笑那个公文包啊,老兄!只有小偷才会想到送人这么神秘的公文包。”

  男人的双手突然一阵颤动,他在桌下紧握双手,夹在腿间,试着冷静下来。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

  “你不喜欢这公文包吗?”

  “没有啊,我很喜欢。”

  服务生来了,手上端着一只茶杯、一瓶矿泉水和一个装着花草茶的瓷茶壶。佩德罗帕布洛把公文包放到桌下,腾出桌上的空间。泰瑞莎卡普利亚提喝了一口水,当维尔加拉葛雷开始倒茶的时候,她简单扼要地说:“尼可,有两件事。”

  “对了,我会跟莫纳斯特里欧说,要他每个月照你说的数字给你,物价已经涨了很多了。”

  “你什么时候会跟他说?”

  “今天就说。另一件事是什么?”

  泰瑞莎卡普利亚提看了儿子一眼,他在一旁不安地搔着鼻子。为了更谨慎些,他倾身靠向桌面,从外套口袋拿出一张装在塑料套里的文件:

  “尼可,我和妈妈,我们决定把我的姓改掉。”

  “我听不懂。”

  “维尔加拉葛雷。我要把维尔加拉葛雷的姓改掉。”

  “那你要姓什么?”

  “卡普利亚提,和妈妈一样。这么做在法律上完全没有问题。”

  “可是你是我的儿子啊,小帕布洛,你为什么要改姓呢?”

  “因为这个姓给我带来一些困扰。”

  “什么困扰?”

  “嗯。每次人家问我姓什么,我说我姓维尔加拉葛雷,所有人都会说,就是那个‘维尔加拉葛雷’……”

  年轻人边说边做了个偷东西的手势。

  “然后呢?”

  “然后就很奇怪啊。有一次我申请去雪铁龙汽车工厂当学徒,我写了我姓什么,底下得写父亲的职业……”

  “会计啊!我有会计师的资格啊!”

  “我还是改姓比较好,尼可。”

  “可是世界上有几百个姓维尔加拉的,都没有人想要改姓!”

  “可是只有一个维尔加拉葛雷。你们家族干吗这么装模作样,给自己弄了个复姓?”

  “那是为了把一个著名英国女发明家的姓保留在我们家族里。”

  “哪个发明家?”

  “葛雷啊,老兄。”

  “她发明过什么?”

  男人心烦意乱,在茶里加了些糖,喝了一口,然后做了个不喜欢的表情。

  “干什么,儿子?这是学习性向测验吗?”

  “我只是问问看而已。”

  “事实上,这是你祖父为了平反一桩不公平的事。你的曾祖母艾莉萨葛雷做的是通讯方面的实验。1876年二月十四日,她去专利局申请登记一项新发明,也就是电话。”

  “葛雷?”

  “葛雷。但是几个小时以前,贝尔已经在另一个城市用同样的东西申请登记专利了。你的曾祖母上诉,但是败诉了,最后专利权判给了贝尔。”

  “失败者的故事。”年轻人露出微笑。

  “确实是。”

  “你实在是很智利,尼可,你不去纪念那些胜利,反而庆祝失败。就像我们的民族英雄奥图罗普拉特,所有人都那么温情地记得他,因为他在伊基克的海战中被秘鲁人打败了。”

  泰瑞莎从帕布洛手中接过那份装在塑料套里的文件,把它放在桌上。

  “律师已经把所有文件都填好了,只差你的签名。”

  因为近视,维尔加拉葛雷倾身俯在桌面,他越往下读,嘴巴就越干。最后,他整个人往后倒在椅背上,他宁可自己坐的是一把电椅,他宁可让典狱长把通电掣压下去。

  他清了清喉咙:“你知道吗?孩子,从我们坐在这里开始,你都没有叫我一声爸爸。”

  年轻人耸了耸肩,泰瑞莎卡普利亚提递给男人一支金笔,那是他送给她的四十岁生日礼物。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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