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猪肉、杏仁鸡、烤鸭油面、风水鳗鱼、炸虾球、素烧斑皮苹果、春卷、炸蚝酥、上海菌汁母鸡、五味鸭、菠萝肉丸、炒什菜、圣丽塔的金星葡萄酒、卡门的莱茵葡萄酒、安杜拉瓜的卡本内葡萄酒,这些酒菜只是贫穷中餐厅菜单上的一部分菜色。
维多利亚彭榭为了低卡路里而点了炒什菜,安贺尔圣地亚哥则是为了重口味而点了很辣的蒙古猪肉。维多利亚彭榭要矿泉水,安贺尔圣地亚哥点了一瓶红酒。他们在星空下一起骑着那匹栗色马从舞蹈教室漫步到巴西广场,维多利亚得撩起制服背心裙,才能跨坐在马上,她用灰色大衣遮着她裸露的腿,大衣底下只露出一双学生短袜。
他们从二楼雕龙画凤还挂着小灯笼的窗户望出去,看到那匹马乖乖拴在巴西广场上,嚼着草,任那些小孩抚摸它的鬃毛。他们原本以为,两人一见面就会迫不及待地告诉对方最近这几天发生的事,但是他们骑了马而不是搭巴士,走进餐厅而不是在街上吃三明治,这种庆典的情境加上他们的压抑──他们开始注意对方说的话,因为两人都开始在乎对方,担心自己说错什么话让对方失望或逃开──这一切让他们陷入沉默,脸上只看得到神秘和微笑。盘子里的菜空了,中餐厅没有面包可以蘸酱汁,他们的沉默无法延续,他终于问了她学校的事进行得如何。
“他们有条件地接受我了。十天之后,我得接受测验,内容包括这一整年的所有课程。”
“也就是说?”
“自然科学、历史、智利历史、公民教育、代数、物理、化学、法文、英文。”
“我会讲英文。”
“你讲啊。”
“One dollar,mister,please.”
“你在哪里学会这个的?”
“In Valparaiso habour.”
“在瓦尔帕莱索港?你在那里干吗?”
“晃过来晃过去啊。”
女服务生给他们送来香片和两个乐透饼,里头包着小纸签,预言顾客未来的运势。
“你那时候几岁?”
“七八岁吧。”
“那你父亲呢?他在干吗?”
“他是跑船的。”
“那你呢?”
“我在附近晃来晃去啊。”
“和你母亲在一起?”
“和好几个母亲。听我说,维多利亚,英文我不是在农庄学校学的,我是在妓院学的。”
女孩用小汤匙搅了搅她的茶,但她其实并没有放糖。
“听你说这些,我觉得好难过。”
“你不必同情我,我自己过得很好。我学会用铅笔写字以前已经会拿刀子了。我知道怎么样一刀剥好一颗橙,而不必连着果皮切成好几瓣。”
“好了,这种事很多人都会,我也会啊。”
“那你知道要给人一刀的话,刺哪里最好?刺肝脏、肺部还是膀胱?”
“我想应该是心脏吧。”
“那你就错了,如果你只是要教训他,而不是要杀他,这样太猛了,刺心脏一刀可能换来终身监禁。”
“你跟我说这些干吗?”
“我只是要让你知道我什么都懂一点:人体结构、语言、刑法……”
“你应该去上大学的。”
“我有别的计划。我向上帝许了四个愿,因为传统的三个愿望对我来说还不够。”
“跟我说。”
“有一个我不能说。”
“是坏事吗?”
“没错,是坏事,但是没有坏到我。”
“你要去伤害某个人?”
“这么说不完全错。虽然用‘伤害’这个字眼来形容,太温和了。”
“这是委婉语。”
“这我可听不懂了!”
“这是一种修辞的风格,我在西班牙文课上学的。‘委婉语’是用比较缓和的方法表达比较剧烈的事物,譬如,一个肥胖的人,你会说‘他看起来壮壮的’。”
安贺尔圣地亚哥心不在焉地看着那尊挂着五彩花圈的小弥勒佛像。
“这应该是嘲讽,不是委婉吧?”一会儿之后,他这么说。
“我们可以用嘲讽的方式使用委婉语,这么做是可以的。你另外的三个愿望是什么?”
“嗯,马,我已经有了。”
“它要在哪里过活?”
“在我过活的地方啊,当然是这样。”
“所以呢?在哪里?”
“我得好好想一想,想出来之前呢,我会先在市场看有没有人要雇它拉车。”
维多利亚答应喝一杯葡萄酒,她让这饮料在嘴里停了一下,喝下去的时候,她感到一股热意涌上脸颊。
“你得把你想的事情排个顺序,安贺尔,你都没有先后顺序,生活里某一件事摆在其他事情前面,这是很正常的。”
“别教我该怎么做,看看你自己,学校应该永远摆在电影院前面的。”
“电影让人有梦想。”
“是啊,但是一辈子都在做梦的人最后会脑壳坏掉。如果我们没办法把梦变成现实,最后就会进疯人院。还好你已经回学校了。”
“这要谢谢你。”
“我不希望你因为没办法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变坏。”
“我得通过这个要命的考试,我至少在书包里带了十本书,我得把它们统统背下来。我得从今天晚上就开始。”
“今天晚上,不要吧?”
“为什么?”
“这和我的第三个愿望有关。”
安贺尔露出他最甜美的笑容,两肘支在桌上,两手托着下巴。女孩不断地拨弄两鬓的头发,仿佛这样的轻触可以平息她生命的悸动。她对自己的目标能否实现没有任何信心,当然,她的梦是要在圣地亚哥的市立剧院、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科隆剧院、马德里剧院、纽约的大都会歌剧院跳舞,她缺的不是企图心,她可以为了实现这个愿望而牺牲其他的一切。但是为了这个愿望,她得先通过毕业会考,她需要钱,还要有才华。谁能保证她有才华呢?是舞蹈老师吗?她对每个学生的赞美都没有差别,仿佛她们都是塔玛拉卡萨维娜、伊莎多拉邓肯、马莎葛兰姆、玛歌芳婷、碧娜鲍许、安娜帕芙洛娃。她的梦话多过客观,她的意见其实一文不值。
任何一个皮肤光滑、屁股高挺、露肚脐不害臊的郊区女孩,只要练过任何一段玛丹娜或夏奇拉的舞蹈(在她看来这是最平淡无奇的),就会自以为是职业舞者,就会跑去舞厅和电视台的排练室拼命地跳,期待有一天能被电视节目制作人发掘。然而,这些年她在舞蹈中心做的复杂练习,在地方性的市场,根本就没有机会派上用场。
反正她也不会在舞蹈和赚钱的工作之间画上连接线,她已经看过那么多人为了生存而把自己拿来买卖──首先就是她自己──所以古典舞或现代舞对她来说,是一个神圣的空间,任何外在世界的因素都无法毁坏它,不论是母亲的忧郁症、父亲被谋杀、老师们因为她的沉默和无法投入而瞧不起她,或是她为了缴舞蹈学费而麻木不仁地赚了几千比索,这些事都毁不掉那个神圣的空间。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成了职业舞者,就算只是在乡下小镇的文化中心演出,她也不会要求报酬。这种无酬的演出才是艺术的胜利,艺术战胜在世界上贩卖死亡和丑陋的那些恶棍。商业没有资格保护艺术。
安贺尔圣地亚哥想跟她再上一次床,这表示他并不了解她。他们可以在排练室的垫子上共度几个小时,一起滚来滚去,而他也成功地劝她回去上学。这些吉光片羽在她置身的沙漠里所建立起的关系,已经是她在这些年,甚至是这辈子所拥有的最强烈的关系了。
在这段美好的关系无可避免地幻灭之前——因为冷漠、穷困,以及她生命中的卑劣(安贺尔对此一无所知),同时也因为她受到惊吓而噤声的伤痕往事,只有跳舞才能疗愈──她最好还是把这段初萌芽的恋情丢到垃圾堆里,就像把揉得皱皱的餐巾纸丢在炒什菜的汤汁上。“你希望我们为这段恋情留下甜美的回忆吗?那么我们今天好好爱个够,明天就说再见!”
“那第四个愿望呢?”她温柔地问道。
“农场,很大一片农场!还有各式各样的动物。一个真正的动物园,有乳牛、驴子,不过也有皇家孔雀和黑天鹅。”
“我刚好相反,我觉得我适合住大城市。巴黎、马德里、纽约。”
“纽约,他们已经把这个城市搞烂了。”
“人们不会忘记的。我也不会,我不会忘记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会永远记得我爸爸。”
“你的心情我明白。我知道心里一直想着一件事的那种心情。不过我正在实现我的梦。”
“怎么说?”
“我会说服一个叫做尼可拉斯维尔加拉葛雷的大人物跟我连手。”
“连手干什么?”
“进行一场独一无二的神奇冒险,我们会因此发财,以后的书上都会写到我们的这场冒险。”
“是抢劫吗?”
“不是,维多利亚彭榭,是艺术作品。”
巴西广场附近的居民对马儿很有兴趣,喂它吃了一些朝鲜蓟的梗,马儿甩着尾巴像在跟他们道谢,这动作让孩子们很开心,轮番把头伸过去让马尾把头发扫得乱七八糟。
“怎么样啊?我的宝贝,我心爱的马儿,我的好伙伴?”他和女友跨上这匹坐骑之前,先对它嘘寒问暖一番。他驱着马慢慢走向附近的骑警队,那里的骑警让他把马拴在操场。他向骑警和马儿告别,说好第二天再来把马儿带走。
旅馆柜台的艾莎看见这对情侣走进来,就把正在播放真人秀的小电视关掉。
“我们要一个房间。”安贺尔把几张钞票放在柜台上。
“这女孩成年了吗?”
“我们已经交往好几年了。”
“她几岁?”
“二十。”
“我看看,小姑娘,把大衣打开。”
“天气这么冷,你还要我把大衣打开!”维多利亚发出抗议。
“要么你就打开,不然你们就走人。”
女孩无可奈何只得解开大衣,露出里面的背心裙。
“这可好,这个小女孩是高中生啊?你们要让我的旅馆关门是不是?”
“第一,她已经满十七岁了。第二,我是她哥哥。”
“这样更糟,孩子。”
“第三,是维尔加拉葛雷叫我们来的。”
柜台的艾莎戴上眼镜,看了关掉的电视一眼,仿佛还有节目似的。她打开住房登记簿,放在他们前面,要他们把名字写下来。
“您知道,我们是维尔加拉葛雷老师的同伙,我们是不可以用真名的。”
“这我早就知道了。”
“我跟您说这个,是希望您不会跟我们要身份证件。”
“我在这个鸟地方混了这么多年,也已经混成精了,小老弟。”
安贺尔圣地亚哥把登记簿推到维多利亚面前让她签名。
“随便写个名字。”
“我美术老师的名字可以吗?我想到她是因为我很喜欢她。”
“没问题。她叫什么名字?”
“桑薇莎。艾莲娜桑薇莎。她好喜欢杰里米艾朗演的电影。”
“我给你们维尔加拉葛雷隔壁那间。晚上声音不要太大,不要吵到老师睡觉。”
艾莎的动作像是要把钥匙拿给他们,但是却又改变心意,把钥匙放在嘴唇前面画了个十字。
“你们得发誓,万一警察临检,你们得说你们是自己偷跑进来的。我没看到你们。我只看到恩利克古提耶瑞兹先生和艾莲娜桑薇莎女士,他们干完那档事之后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行吗?”
“行。您可以把钥匙给我了吗?”
艾莎没有做他要求的事,却把钥匙放在鼻子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是大手笔吗?”
“什么东西?”
“你跟维尔加拉葛雷在计划的事。”
“如果不是大手笔,我就不会跟他一起计划了。难不成您觉得我看起来不够分量吗?”
“当然不是。不过如果真是大手笔,那我也想掺一脚。你跟尼可说柜台的艾莎要你问他行不行。”
“您自己去跟他说,我不帮任何人当信差。”
她的眉毛往上一挑,撅起嘴,一脸不悦,回头就把钥匙挂回板子上。
“这样的话,你们去救世军的收容所碰运气吧。”
安贺尔圣地亚哥发现维多利亚觉得受辱,已经往门口走去。他赶紧把手搭在艾莎的肩上。
“好好好,我会帮您的忙,帮您多说好话的。”
“真要说帮忙的话,我可是帮了你不少忙。”
“我会跟他说的。”
“二楼,右边第三个门。”
“你问我。”维多利亚在凌晨两点的时候命令他,这时他正吻着她的大腿。
“你让我休息一下。”
“拜托啦,随便什么都可以。”
“物理?”
“好。”
“史蒂芬霍金写了什么书?他提出什么理论?”
“这我们刚刚才复习过,不是吗?”
“那你应该记得。”
“霍金写了《时间简史》,他在这本书里说时间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答对了。”
他拉了拉床单,开始吻她的乳房。
“别亲那里,变态。”
年轻人镇定地继续他的路线,用鼻子在她的两腿之间搜寻。
他又爬上她的胸部,用嘴唇在乳头周围画着圈。
“机翼的形状和原理是什么?”
“机翼的下面是平的,上面是弧形,切过空气之后会形成下方的气压,帮助飞机上升。”
“如果气压突然改变的话,我们的身体会怎么样?”
“会爆炸。”
“答对了。罗耀拉的格言是什么?”
“‘彰显天主更大的荣耀。’”
“正确。埃及第一个建造金字塔的人叫什么名字?”
“印和阗。”
“何谓神迹?”
女孩把手指伸进男孩的头发──世界上没有一把梳子可以驯服这头蓬乱的黑发──她徒劳地梳理着翘得最凌乱的几绺头发。
“因为超自然的神力介入而发生的违反自然法则的事件。”
“金合欢的学名是什么?”
“Acacia farnesiana。”
“哪一种有机物质在体内累积过多,会引起痛风和风湿?”
“尿酸。”
“太神了,维多利亚,你一道题都没有答错。”
“跟你一起念书,事情就容易多了,你都可以让我记得比较牢,你以前就读过这些吗?”
“我以前什么也不知道啊!我是跟你一起做习题的时候才知道的。”
她把脸靠上去,深深吸了一口气,闻着他的气味。
“一个星期以前,我的生命里甚至还没有你呢。我有什么地方吸引你?”
“第一次的时候,我控制不住。”
“你在说什么啊?”
“我太快射出来了。”
“你很傻哦,这些都是大男人的白痴想法,女人才不会那么在意这个呢。”
“可是我觉得很重要。”
“看得出来你满脑子都在想这个。可是今天……”
“你今天真的高潮了吗?”
“你感觉不到吗?”
“杂志上说女人会假装。”
“我的天哪,安贺尔圣地亚哥,你没有觉得我们在小小的浪头上漂来漂去吗?”
“很好。什么是单性生殖?”
“生物在没有雄性的情况下繁殖。对了,你有没有用保险套?”
“这次没有,下次我一定会用。”
“如果这一次就中了呢?”
“我从来不去想一个还没发生的问题要如何解决。”
“这种事对女人来说很讨厌啊。”
“你……”
“我现在不想谈这个。开始复习几何吧。”
“勾股定理说的是什么?”
“直角三角形,两直角边的平方和等于斜边的平方。”
“胆汁是什么东西?”
“是胰脏的分泌物。”
“伊底帕斯王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埃忒奥克洛斯和波吕涅克斯。”
“被黑寡妇蜘蛛螫到,会出现什么症状?”
维多利亚爬上安贺尔的身体,跨坐在他身上。
“不知道。”
“别装,你知道。”
“我不好意思说。”
“那你就好意思做?”
“那是因为语言是神圣的。你看那些在世界上流传的字,它们都让我兴奋。”
“你不必用那么学术的说法,你大可以说它‘让我发骚’。”
“是的,我的爱。”
“小心喔,你刚才说了‘爱’这个字。”
女孩紧咬着牙齿,她放纵地在情人的小腹上恣意发泄。
“你又让我高潮了,你这头野兽。”她说着,瘫倒在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