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愚公——远山正英的中国沙漠情结
暂且将殷玉珍的叙述中断一会儿,说说另一位治沙洋愚公——9旬日本老人远山正英的故事吧。
我见到远山正英的时候,老人已经成了一座雕像凝固无语了,唯有一双祥和的眼睛,眺望沙海,与我默默交流。我目光仰视,围着他绕了一圈,凝望着这个伫立在花岗岩基座的日本老人——一个现代版的洋愚公。恩格贝(蒙古语,意为吉祥平安)秋天的太阳下,他头戴一顶帆布太阳帽,遮住库布其沙漠的阳光和刮来的风沙,手执一把铁锹,极目天边,远望着库布其沙漠边缘已绿化的20万亩绿洲和正前方的滚滚而来的沙海。
远山老人已经走远,一如成吉思汗一样,肉身早已化成风尘,可是灵魂却活着,活在鄂尔多斯高原上,活成了这尊铜铸的雕像。
正午的阳光有点刺眼,风一吹,眼泪便流了下来。迷离之中,我看见一个仙风道骨的耄耋老人,从铜雕上飘然而下,朝着库布其沙漠莽野沙丘独行。瘦弱的身材投影在鄂尔多斯大地上,投影在库布其沙漠叫做恩格贝的地方。
远山正英的治沙之缘,始于20世纪30年代中期。
1934年,远山正英从日本京都帝国大学农学部毕业,几年之间已成为一位小有名气的农学专家,在故乡鸟取大学执教。翌年春天,他站在海边,眺望中国,对自己的同事说:“泱泱中华帝国的农耕文明持续数千年,惠及整个亚细亚。然而到了近代,他们却大大落伍了,饥荒连年,饿殍遍野。我要到大中国去考察,考察它农业文明的兴衰成败。”
远山正英人未出发,帝国陆军部的官员就找来了,说:“‘九一八事变’后,满洲国建立了,大和民族的子民纷纷登陆满洲国土,屯田开垦。那白山黑水地广人稀,沃野千里,肥得流油。我们不缺农民,就缺你这样的农业专家。去吧,去为满洲国服务吧,我们需要滚滚而来的大豆高粱,那是建立大东亚繁荣圈的军粮啊。”
“对不起,先生。我是一个农学家,兴趣是农业,志在学问。我想考察的是中国北方的农耕方式,对于建立大东亚繁荣圈之类的事情,毫无兴趣。”
“书生之见!”陆军部的军官不屑一顾,说,“没有大东亚的繁荣,哪能在书斋里安静地做学问?离开了日本帝国皇军的保护,你在中国寸步难行!”
“难行我也要去!”远山正英就这样去了中国,一待就是两年。他考察的目的地就锁定黄河以北。从中原大地开始,沿黄河而下,远山正英到了黄河的出海口,再转至河北;然后出塞,去了蒙古高原;沿着中国北方老百姓走西口古道,他到了包头,看到千里枯黄和焦枯的陕甘高原。在黄河两岸,他第一次看到了黄沙滚滚的库其布沙漠、毛乌素沙漠,还有阿拉善盟的巴干吉林沙漠。赤地千里,遮天蔽日,给他留下了恶劣的印象。
“治沙。”站在黄河岸边,看着一条浑黄的大河从天上飘然而下,远山正英喃喃自语,仿佛对着黄河,对着沙漠,对着自己宣誓,“既然地球上有这么多的沙漠,人类的家园在不断的沙化,以致沙进人退,那我今生就留在中国治沙吧。”
于是,远山正英在包头买了一片沙漠,准备在那里学习治理沙漠的经验和知识。
“卢沟桥事变”,烽火再起,日本侵略者大举入侵中国,铁蹄踏碎中华大地。包头被日军占领,成为占领军与中国抗日军队的拉锯之地。远山正英的治沙之梦化作一簇沙漠上的水雾轻烟。但是治沙之愿、之缘,在他心中从此扎下了根。
回到日本之后,远山正英继续在日本鸟取大学任教,并改变了自己的专业方向,转而从事沙漠农业研究。他在日本岛国的海岸线上,在一道道黄沙滩上,进行海岸沙漠农耕开发;发明用洒水车浇灌甜瓜的技术,在沙漠上种植瓜果和鲜花,数十万公顷的沙丘在他手里变成了农田。沙海桑田,远山正英声名远播,日本天皇亲自为他树碑立传,尊称他为日本“沙漠之父”。
1948年后的远山正英开始周游列国,足迹遍布亚、非、拉和美洲大陆,每到一处,便帮助那里的人们用科学的方法治理沙漠。
纵使在遥远的非洲沙漠,远山正英的眸子也从未离开东方,从未离开中华大地。30年代在黄河岸边看到的沙漠景象,仍然叩击着他的心扉,令他痛苦不已。他觉得凭着几十年治理沙漠的学识,是为中国人民出一把力的时候了,他想替那些在中国杀人如麻的帝国军人赎罪。
1979年,远山正英从鸟取大学教授岗位上退下来,这一年,他已经72岁,此时恰好赶上中国与日本民族修好的年代。时隔42年之后,他有幸作为一个中国西域学术调查团成员,再次踏上了中国大地,而且一路朝西,去了当年他曾经远足过的西部宁夏、甘肃、新疆等省区,并与王震将军不期而遇。在乌鲁木齐接见调查团一行时,王震与自己岁数相当的远山正英握手问道:“先生是哪个方面的学者?”
“将军,我研究了一辈子治沙和农学。”远山正英道。
“是吗?”王震将军一愣,“日本国没有沙漠啊。”
“可是我们有辽阔的海岸线。”远山正英介绍说,“环海边上都是沙。”
“海边的沙岸,你们也治理了?”王震将军惊讶地问道。
远山正英点了点头说:“是的将军,我发明了用洒水车浇灌甜瓜的技术,绿化了海岸线,白茫茫的沙滩上种植瓜果和鲜花,使几十万公顷的沙丘成了农田。贵国有句成语,沧海桑田,在日本国确实是实现了。”
“有这样神奇?”王震将军追问了一句。
“是,将军!”远山正英答道。
“远山教授,我聘你做治沙顾问吧。”王震将军郑重地说,“我太了解大西北了,这里有好多的沙漠,内蒙古有库其布沙漠,毛乌素沙漠,巴干吉林沙漠;甘肃有腾格里沙漠;新疆则有罗布泊、塔克拉玛干沙漠,沙化面积占全国领土的四分之一,沙进人退啊。希望远山教授将你治沙的学问带到中国来,长出一片绿洲,就长出一片希望!”
“谢谢将军抬爱,正合我愿!”远山正英答道。
“远山教授,我们这个君子协议就这么定了!”王震将军微微一笑说,“你可不能反悔啊!”
“中国有句谚语,‘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远山正英引用了一句中国话答道。
也许正是那次与王震将军的相遇,续了远山的中国沙漠之缘。以后10年中,远山将在中国的治沙计划付诸实施,并去往甘肃、宁夏等地,在宁夏银川沙坡头开发了一些葡萄园。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远山和当地的合作治沙效果不甚理想。他仰天长叹:“中国的治沙专著不少,但实干的人不多。”
又一个10年过去,远山正英82岁了,已是耄耋之年,可是他还希望再有10年,在人类的治沙史上留下一个大手笔,莫负了日本“沙漠之父”的桂冠。
这一天姗姗来临。
1990年,85岁的远山正英在日本鸟取市,收到时任内蒙古自治区政府主席的布赫的邀请,邀请他到伊克昭盟的恩格贝考察。
远山正英再次登陆中国。
“久仰,久仰,我们的当代洋愚公!”布赫主席向远山老人伸出热情之手,一如当年的王震将军,“欢迎你来内蒙古大地走走看看。”
“主席过奖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远山先生今年85岁高龄了吧,身体真好!”
“苟延残喘吧。不过有生之年,我愿为蒙古高原的治沙事业尽点绵薄之力。”
“内蒙古的沙化形势很严峻。我们从50年代起,就开始治沙,子子孙孙,前赴后继,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远山先生是专家,请您到我们伊克昭盟达拉特旗的恩格贝看看吧,那是库布其沙漠的腹地,也许您会喜欢上那里的。”
“谢谢!”远山正英就这样去了恩格贝。
恩格贝取自蒙语里平安、吉祥之意。地处我国八大沙漠之一的库布其沙漠腹地,北临如弓的黄河,南倚鄂尔多斯高原,历史上也曾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人类乐土。春秋战国至秦汉王朝,它就是匈奴人的牧场,离此地不远的长城边墙,是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碰撞地带,素有华夏边疆之称。黄金百战,漠风尖啸,一望无际的黄沙之下,埋有秦砖汉瓦,这里曾经是炊烟袅袅的村郭。当年穆桂英征西时筑起的公元城在漠风中一点点地风化,只留下城址废墟。附近的村落里,曾是内蒙古近代史上著名的“独贵龙”运动领袖阿尧尔色那的大本营,梵香缕缕,恩格贝召庙的晨钟暮鼓经年不绝……
然而,战乱、洪水、滥伐、滥垦之后,黄沙遮天蔽日而来,牧人丢弃了草场,农人舍弃了家园。这里最终退化成遍野枯黄、黄沙滚滚的不毛之地,方圆几十公里无人烟。
1989年,鄂尔多斯羊绒集团花12万元,在恩格贝买下30万亩沙地,欲绿化沙漠,建设一个培育新品种白绒山羊的基地。时任集团副总经理的王明海受命出征,带领20多名员工开赴恩格贝。谁知这一去,竟与恩格贝,与沙漠结下了难解之缘。
刚进恩格贝,王明海着实被吓了一跳:这哪里是什么“草场”!黄沙的魔掌抹掉了最后一丝绿色,原来100多户牧民被迫迁移他乡,可供20多人栖身的地方只有一处治沙站的“遗址”——一间黄沙半掩的废弃土坯房。暮色苍茫,王明海点燃一支蜡烛,照亮了黑暗之中的小屋,也点燃了恩格贝第一簇希望的火光。
第二天,太阳照样升起。漠风掠过,黄沙无痕的沙丘上,终于留下一行行人类的足迹。他们在封锁流沙的草格里栽下一棵棵小树,在推出的沙地里撒下一把把草籽,可草籽和树苗一次次被风沙吞噬!他们就一次次再栽,与凶顽的风沙展开博弈。在这种人与自然的较量中,金钱是必不可少的盾牌。上百万元资金的投入,仿佛涓涓细流渗入了饥渴已久的黄沙,换来的仅仅是黄沙初现的点点嫩绿。
远山正英来了。
85岁的老人步入黄沙之中,毫无步履蹒跚之态。他站在沙丘之上,望着广袤无边、沙丘连绵的沙漠,觉得这是生命最后的归宿之地,苦苦追寻几十年,这才是真正干大事的地方。
当他的手与王明海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的时候,远山老人就决定在这里扎根。他说:“就让日中人民的汗水一起洒在恩格贝吧,开发恩格贝就是我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桩心愿。”
这一年,他以“地球村村民”的身份在恩格贝定居下来,从此过上了植树种草的日子,指导王明海和他麾下的职工治沙绿化。
85高龄的老人每天戴着太阳帽,手执铁锹,脚蹬雨鞋,一步一步地走向沙山,从早晨太阳升起,一直干到太阳落到沙山后面。有人劝老人休息,他说:“人生不需要休息,我就是一天到晚干活。想休息,死了以后也不晚。”
远山不仅自己干,还把将近70岁的儿子带到了恩格贝,在沙漠里种了十多年树,不仅分文不取,回到日本,还征召了一批又一批的志愿者来恩格贝。
1991年春季,种完这年的树,远山回到日本,成立了“日本沙漠绿化实践协会”。在成立大会上,他宣读了“远山梦想”:我相信,绿化占地球陆地四分之一面积的沙漠是一条通向世界的和平之路!
很多人不解,说:“你耄耋老人,应该在美丽的日本岛国颐养天年,何必到黄河岸边的沙漠里受苦受累啊!”
“我这是救赎,更是报恩!”远山先生说,“日本是一个岛国,受惠于大中国甚多,虽然我的同辈人做了许多对不起中国人民的事情,罪孽深重,可中国人民却宽容大度。凡有良心的日本人都应该记住中国人对日本至少有三大恩:一是历史上鉴真和尚东渡日本弘扬佛教;一是中国没有向日本索要战争赔偿;再一个是中国人民抚养日本遗孤。我来荒漠上治沙,就是对日本侵略中国的一种赎罪,而道歉赔罪不能只用语言,应当用行动去为中国办好事。”
历史往往会凸显一种惊人的轮回和宿命。500名抗日将士曾在这里碧血溅黄沙,可是半个世纪之后,随着远山老人在这里驻足,数千名日本志愿者在他的感召下,自费来恩格贝绿化沙漠。
14年间,远山先生每年都要返回日本国,到全日本各地巡游讲演,宣传他协助中国绿化沙漠的主张和成效。他站在日本一些商场和车站内,手执喇叭,号召民众每星期少吃一顿饭,把省下来的钱帮助中国植树。看着一位将近90高龄的老人如此执著地做一件事情,许多年轻人感动了……
每年春天植树的季节,都有1000多名日本志愿者带着树种和花籽,从日本飞到中国鄂尔多斯高原,走进库布其沙漠腹地,进行治沙和植树种草。如今,这个跨越大海的“绿色接力棒”已传递了10多年,到目前为止,恩格贝已种下了300多万株树木。在两万公顷的沙漠开发试验场内,日本志愿者种植的树林面积已占三分之一。夏天,这里绿树成荫,由白杨树呵护的农田可种蔬菜和西瓜。而正因为有这片绿色,这里已形成一个有300多人居住的村落。
茫茫黄沙,绿色在一点点被放大,远山的思考提升到了人类如何养活自己的高度。他说:“沙漠绿化与世界和平密切相关,沙漠化的加速将使人类遭遇粮食短缺问题,而绿化沙漠是解决这一问题的最佳方法。”
日本记者问远山正英:“有位叫布朗的美国人说,21世纪,谁来养活中国人?你去绿化沙漠,是不是怕中国人养活不了自己?”远山老人摇摇头说:“在这个问题上,我一点也不悲观。我考察过中国的农业,中国地大物博,良田亿万,养活自己绝无问题。我反倒觉得,绿化沙漠,不仅对中国有利,对日本也很有利,因为环境问题早已超越国界。卫星观察显示,沙尘暴可以飞越国界,解决环境问题必须世界一盘棋,从这个意义上说,日本人来绿化中国沙漠,最终也是在帮助自己。”
1996年9月10日,当时的国家主席江泽民接见了远山先生。握着这位年近9旬的老人,江泽民关心地问:“您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来鄂尔多斯高原上治沙,令人感动啊!”
远山伸出两个指头说:“我来鄂尔多斯治沙,第一,替日本政府谢罪;第二是为中国做点好事,并以此证明,人类是可以战胜沙漠的。”
“说得多好啊!”江泽民紧紧握住远山的手说,“您的精神,让我想起了中国古代神话传说——愚公移山。有了这种精神,人类是可以战胜沙漠的,沙漠可以变成绿洲!”
2002年,中国政府授予远山“中日友好使者”称号,以表彰他为中国治沙绿化所做出的突出贡献。2003年,远山被授予有“亚洲诺贝尔奖”之称的“麦格赛赛奖”。2004年2月27日,97岁的远山正英先生带着很多关于治沙的遗憾,撒手人寰。
晌午的太阳正浓。我徜徉于20万亩的白杨林中,林地里野草疯长,小花摇曳。令我惊讶的是,沙山之中竟然有一条河流,河水清澈,终年不枯,让人忘却这是在库布其沙漠腹地。我问恩格贝办公室主任:“水从何来?是人工河,还是天河?”
“天河啊!”
“咋会呢?”
“咋不会啊!沙漠里什么奇迹都会发生。这条天河就是一个奇迹!”恩格贝的办公室主任告诉我,有一年,库布其沙漠里下了一天一夜的滂沱大雨;那雨在这个干涸之地,从未见过,雨帘如瀑。雨停之时,彩虹飞渡,他们从被水淹的治沙站的地窝子逃出来时,看见了奇迹的出现——眼前豁然出现了一条天河。河水清凌凌的,有两三百米宽,几公里长,从此这条河再没有干涸过。
“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一会儿你就能看到。”
“简直不可思议,沙漠本是焦渴之地,怎么会有一条天河惊现人间!”
“作家,你就不懂了吧,沙漠地下其实是最大的水库。”
“是吗?”
“是啊,你跟我们进到库布其沙漠里就知道了。”
我们坐上了沙漠车,穿越30万亩的绿洲,往黄色如金的沙山里疾驶。当身后的白杨林在我们身后化作一片朦胧时,连绵的沙山便在视野里崛起,犹如一个美女轻解罗衫,胴体如玉。一种原始美的诱惑,让人浮想联翩。
我们弃车步行,沿着美丽的曲线徐缓而行,登上沙丘之顶,极目远眺。太阳下的风景,沙丘连绵彼伏,美轮美奂。更让我惊奇的是,那沙山之下的一湾河水,两边芦苇摇曳,野菊芳菲,令人顿悟到这才是人类走出女人生命之孔道的最后出口。
在沙山之上拍下各种各样的照片后,我们走下沙山,乘坐一艘冲锋舟,重返恩格贝的林地。轻舟越过万重沙山,眼底飘去芦花吹雪,我终于明白了水源可治、水质丰沛的道理。可我也对乘坐的冲锋舟颇有微词,毕竟泄漏的汽油,星星点点浮在了水面之上,终有一日,沙河也会被污染的。我对陪我去恩格贝的郝海荣副秘书长说:“此地有林有草,有沙有水,美妙之处,胜于敦煌鸣沙山。只是养在鄂尔多斯无人识,总有一天,它会被人识的,游人会熙熙攘攘而来。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请把这些冲锋舟从恩格贝的荒漠天河里赶出去吧,换成摇橹的小木船,既保护生态,又有原始之美。”
“高见!”郝海荣副秘书长说,“我一定将你的意见转达给鄂尔多斯市旅游局。”
弃舟登岸,重回远山正英的铜像前,抚摸再三,我仿佛听到一个灵魂朝着沙海呼唤。信步在刻满日本志愿者名字的鹅卵石碑墙前,我拍了一张留影,突然觉得远山正英可以瞑目了——他的梦想已成真,鄂尔多斯高原已经绿满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