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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连城和四代黄河艄公

时间:2012-12-28 13:30   来源:中国台湾网

  十二连城和四代黄河艄公

  晌午。

  黄河岸边一片寂静,太阳伸出暖暖的指尖,梳抚秋霜染黄的杨树。收割后的田野,透着一股静谧的空旷。

  在准格尔旗十二连城乡镇上吃过中饭后,乡长让司法助理员刘永军陪我们去看十二连城旧址。

  步出小饭店时,郝海荣副秘书长说:“徐老师,下边带你去的一个地方,你看了后一定会很兴奋,能激发你的灵感。”

  “是吗?知我者,郝秘书长也。”

  郝海荣一笑。

  并非客套,是真的要感谢郝海荣,我在鄂尔多斯大地行走的20多天里,他完全尊重作家的创作自由,从没有带我去谒见各旗党政大员,听他们用毫无感情色彩的官腔,历述政绩;而是尽可能地让我深入民间,从老百姓的生活和视角,来看鄂尔多斯高原的沧桑巨变。

  车驶离沿河公路,转至黄河滩上。太阳高悬在天穹,驱车驶近十二连城,我的心灵正在享用着这阳光灿烂、轻云飞渡的晴空,脑子里反复掠过一个词——桑田。

  才别瀚海桑田,又见古城桑田。

  车子从一个村落中间穿越而过,前方阡陌小径,田畴百顷。驶上城墙旧址,便不能再往前行了。视野里突现一道奇观:一座连一座的古城墙废墟旧址,方方正正,纵横东西,连贯南北;每个城东西南北皆在一两公里之间,城城相连,一连就是12方城,可是城中房舍闾巷不再,却又阡陌小径,绿草如茵,小麦初芽。仿佛时光倒转,黄河倒流,梦回大隋王朝。

  “一道奇观啊!古城桑田,天下少有!”我赞叹道。

  我们信步而行,踏过遍地蒿草,来到紧倚黄河岸边的城墙之上,那里有一块石碑,记下了十二连城的历史沧海。

  天上黄河,进入河套,调头南转的之字段,出现第一大拐弯,老百姓称之为头道拐,而十二连城就在这岸边。据《元和郡县》记载,十二连城始建于隋文帝开皇三年,即公元583年。隋唐时代,它被称为胜州榆林城,也许是东胜最早的古城,是中国北方的边疆要塞。十二连城借黄河天险,北控蒙古草原,南凭中原大地,进退两易。而与之相呼应的是城西侧的秦长城。史载:“蒙恬为秦侵胡,辟地数千里,以河为界垒石为城,树榆为塞。”

  午后的太阳静静地照在方城里。秋风徐来,野茅摇曳,蓑草离离,淹没了古城的残垣断壁,可是从依稀可辨的城郭旧址,仍可复原出当年十二连城城堡的非凡器宇。偶然从城墙尘中踢出一支箭镞,令人想起号角连营的兵燹岁月。

  北城荒芜,古渡已废,却有舟横岸边。我问司法助理刘昌军:“这个渡口还有过渡的人吗?”

  刘昌军摇了摇头说:“很少了,黄河大桥修起来后,去黄河北岸土默特右旗、托克托县的人,大多乘车而过,很少来这里摆渡了。”

  “那小舟和艄公还在等谁?”

  “等过渡的人啊,他们已经在这个古渡上守了几代人啦。”

  “有意思,怎么鄂尔多斯大地,尽出达尔扈特人一样的忠义守诚之士啊!”

  “知道了吧,徐作家,这就是鄂尔多斯人改革开放30年创造人间奇迹和神话的文化之脉。”郝海荣副秘书长擅长从历史文化的角度进行诠释。

  “高见啊!”我感叹道。“郝秘书长的点睛之语,正是我所寻找的,一语中的。不愧是市长、书记身边的文胆!”

  “过奖!过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郝海荣自谦道,“我们走吧!”

  登车后,驶至一个小巷子拐弯处,车子马上就要出村子了,我突然喊停车。我想先找一户老乡聊聊。

  我胡乱点了一户人家,推开半掩的院门,一位70多岁的老汉迎了出来。他长脸,高挺的鼻子,古铜色的肌肤,一双小眼睛,眼皮已经耷拉了,脸庞上凹凸起伏,沟壑纵横,一道道岁月沧桑的印痕。

  老汉叫马五十八,是黄河艄公的第三代传人。年纪大了,黄河边上的船不撑了,交给了儿子,自己则蛰伏在院里,晒晒太阳,看着地上的蚂蚁爬过来,爬过去,打发着寂寞的日子。

  “巧了巧了,巧遇老人家,我们可是找到了十二连城活字典啊,历史的见证人啊!”

  老汉笑了,说:“我不懂你的那一串洋名词,要说十二连城的龙门阵嘛,我倒是略知一二,当然也是祖辈们一代代口传下来的。”

  马五十八邀我们进屋,坐在炕沿边上。他则坐在一个刷了土漆的大红板箱前,头昂得高高的,说起十二连城的往事。岁月镌刻在额头上的那些沟沟壑壑,在正午太阳的光线下,每一道纹路清晰可见。

  马五十八说,十二连城里过去是住人的,当时城里住有3个大户人家,一户姓付,是地主,一户姓马,是平头百姓,租付家的地种。再一大户就是奇家,蒙古格日图王爷家,爵位是红顶台基,大清皇帝赐封的。奇家有4个儿子,老大叫吉林海尔,老二是一个喇嘛,老三叫奇占山,老四绰号四葫芦,王府归他管。“奇家的土地东西南北中都有,几千亩地啊,从早走到黑,也走不出奇家的地界。”

  马五十八说他家祖上是从山西保德县来的,来准格尔旗有200多年了。爷爷马海泉告诉他,祖辈是乾隆爷年间走西口过来的,那时河曲那边闹大灾,没法活了,只好踏上漫漫的走西口之路。爷爷娶了一位蒙古族姑娘,也是穷苦蒙族女儿,荒疏了马背上的牧人生活,或者早已经失去了草场和牛羊,沦为农人,在河套地方,耕田为生。奶奶嫁到马家后,与爷爷一起,当上了黄河古渡艄公,撑船度日。日子居然过得不错,他们就从十二连城城里搬了出来,在二道拐岸边盖起了4间大瓦房。奶奶在黄河岸边生下父亲马锅扣,父亲跟着爷爷做了摆渡人。而马五十八长大成人,也跟着爷爷、父亲去撑船。

  大河滔滔,一个漩涡卷走一个年代,都成了黄水烟梦。马五十八说,他从少年时代起,就看着十二连城一天一天衰败下来,终成故城桑田。

  “先是富甲一方、称王一地的奇家,因为两兄弟抽大烟,将成百上千亩的田地一点一点抽光了,最终破产。倒是付家会经营,地盘越来越大,既是大商贾,也是大善人。民国三十一年前后,河曲那边闹大饥荒,大批灾民涌进十二连城,都求付大商人,有叫他干爷爷的,有叫干爸爸的。付大商人乐善好施,都是走西口走来的乡里乡亲,他就将大批的土地租给穷人种,帮他们度过荒年。可是到了新中国成立时,付大商人倒了大霉——这拨子白眼狼,都在顶他,使他差点掉了脑袋。此是后话了,不提,不提。”

  马五十八说,他六七岁时,就跟着父亲上了黄河古渡,当了一个少年摆渡人。那时,黄河以北地区都给日本人占了,绥远(呼和浩特市)里的德王,当了日本人的走狗,成立了伪政权,河对岸的土默特右旗、托克托县都给日本人占领了,不时向十二连城南岸打枪,子弹嗖嗖响。可是每天早晨他仍然要与父亲到古渡边上撑船,因为有很多乡亲往来于大河两岸。河北岸有一个油房,河南岸的乡亲都坐他们父子的船过去打油。有一天,马五十八跟着货郎去打油,日本人从望远镜里一看,说河南岸有胡子,子弹就嗖嗖地射了过来。

  “哪有什么胡子,日本鬼子明明将中国人当活靶子。”

  “你瞧我的脸上,还有一个子弹留下的伤疤哩。”马五十八记得那天中午,一些乡亲坐船过河打油。日本人说这群人里边掺杂胡子,架起机枪就准备扫射。一个叫王拐子的人发现敌情,跃身上马,打马飞奔,跑到古渡口边上,大声喊:“马家父子快划过去,赶快靠岸逃命!日本鬼子要杀人啦!”话音未落,一梭机枪子弹射了过来,王拐子被掀下了马,一头栽进黄河里,胸脯上穿了十几个弹孔,露了一下头,便被黄河卷走了。马五十八与父亲拼命向南岸摇去,刚靠岸,又是一梭子弹扫过来,将一个叫吴发财的老汉打死了,坐在吴发财身边的武文志也受了重伤。马五十八站着划橹,脸上也挨了一颗枪子,当场血流满面。父亲将船划到南岸渡口,将乡亲们一一送上岸后,才抱着他,一溜烟儿地跑回家里,撕了棉袄里的棉花将伤口堵住。好在仅仅是擦伤,但是尽管奶奶又跑草原上去寻找蒙药,给他敷伤口,也1个多月才痊愈。

  在黄河古渡上,小小少年目睹了太多的生死。马五十八也记住了一些侠肝义胆的蒙古人,挺身而出救汉人。他记得这样一件事——古渡对岸的麻池壕,有一个蒙古老喇嘛给日本人当翻译,保护了不少汉族同胞。有一个汉族男人,30多岁,家有3个孩子,却被当成“胡子”。日本人将他灌了一肚子水,然后几个人站上去踩。此前已经活活踩死了几个人,老喇嘛看不过去,对日本人说:“太君,饶了他吧,他是好人,不是胡子。”

  日本鬼子看在老喇嘛的面上,最后放了那个人,让他留了一条活命。这个老喇嘛为人豪爽侠义,博得一片敬重,蒙古同胞晚上都到他那里吃喝。纵使绥化市里的德王伪军,也让着他几分。老喇嘛借此救了不少人。

  蒙古老喇嘛救人一幕,影响了马五十八一生。他家四代艄公,就守在黄河古渡边上,黄河水落,就摇船渡人;黄河汛期,便荡舟救人。

  芦荻瑟瑟,逝水如斯。爷爷老了,将摇橹交给了父亲,于是摆渡船上,就只有父亲和自己。许多年过去了,父亲也上了年纪,摇不动橹了,便将艄公之橹交给自己。

  在马五十八的记忆中,第一次黄河大水发生在1958年的主汛期。当时黄河上游连降暴雨,河水陡涨,淹没了黄河大堤,滔滔洪水涌进当时蓿亥图(蒙语,意为有红柳的地方)公社所属的蓿亥图湾、东查干布拉格、召梁、曼罕梁壕、广太昌、康卜尔、杨子华窑子、五家窑子、董三窑子、兴盛店、三十倾地、西柴达木、西查干布拉格等13个行政村的农舍。

  洪水袭来,一片汪洋,乡亲们站在房上呼救。马五十八刚20出头,早练就一身浪里白条的好水性。他与父亲撑船进村救人,将父老乡亲们一一接出来,送到安全岛上。

  20世纪80年代,十二连城6年间连发两次大水,一次是1981年,一次是1986年。阴山山麓里连下几天大雨,黄河水涨上来,洪水茫茫。马五十八划着小木船进村去,救出一拨又一拨的乡亲。

  如今,马五十八也老了,年近八旬,摆不了渡了,就把摇橹交给小儿子马文元。第四代艄公毕竟有文化,与父辈们完全不一样。马文元将父亲留给他的小木船换成了铁壳船,后来又换成了机舫船。前些年,他与乡政府合作在黄河上搭了一座浮桥,结果10个月就赔进去3万多元,浮桥最终也垮了。

  而今,坐船渡河的乡亲越来越少,摆渡已经不再挣钱。乡亲们过河有的送点油钱;有不自觉的,上了岸扬长而去。

  摆渡天天亏损,马文元对父亲说:“把船卖了吧。这船再摇下去,家里的钱会被摇光的。”

  “绝对不成!”马五十八摇了摇头,说,“文元啊,古渡虽废,艄公将老,但是黄河永远也不会老去的,总会有过河之人,总会有涨潮之时。只要还有一个乡亲叫摆渡,我老马家的船就不能撤;只要黄河水有一天会涨上来,我老马家的船就得守在那里,等着救人。这是黄河交给马家人的天命,也是我老马家的宿命!”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禁不住涌了出来。我问老汉:“你成年累月在黄河上摆渡,会唱双满调和山曲吗?”

  马老汉说:“会啊,我唱的是新中国成立前的那种调,很古老的。”

  “大爷,唱上一曲。”

  “好!”马五十八头一仰,亮开嗓子唱道,“你卖老命买了一根绣花针,钱多钱少表达了心……”

  这是说两个相好的人的故事,还有更辛酸一点的,比如:黑麻麻口口烧沙壕,锅里煮着烂米饭。东三天来西两天,没处安身谁可怜……

  马老汉的双满调唱得十分地道,挟着黄河河套一带原生态的乡土韵味。

  斜阳西下,我们告别四代艄公的老屋走出来。司法助理刘军昌说:“马老汉家可富了。”

  我怔然:“看不出来啊,屋里就一个大炕,两只大板箱,还是上老辈人留下来的,没有别的值钱东西啊?”

  “人家不露富啊,早在80年代,我就听说马老汉的存款超过30万。”

  “天文数字吧,一个摇渡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我不信。”

  “作家不信吗?请看看这个。”刘昌军指着停在车库里的一台大型东方红拖拉机和一台工程铲车,“这些都是马老汉家的啊,你说值多少?”

  “哦!50万也不止。”没有想到,一个摆渡人家有机动船,有耕田的大拖拉机,还有工程用铲车,其家产已近百万。它从一个侧面,洞照着鄂尔多斯高原老百姓的富足。

  我们登车而去,十二连城和老艄公的家,在车后渐渐远去。耳际回响着马五十八说过的话——伴河伴摇船,马家四代人无怨无悔——蓦地觉得,这片鄂尔多斯高原,这块王者之地,无论王公贵胄,抑或寻常百姓,千年、百年之间,他们心中始终有一个永远不改的初衷——守信、守义,并将这种义举壮举,融进了他们炊烟袅袅的寻常日子。

  此时,我突然感到,自己已经寻找到读懂鄂尔多斯高原这部大书的钥匙。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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