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于1925年4月18日从北京地安门织染局10号迁居清华园西院,母亲则带我们几个孩子,于11月间来到清华园与父亲同住。当时我尚留在海宁外婆家,从母亲给姨妈的信中得知消息。后来母亲又专程回海宁接我到北京,结束了在外婆家的六年童年生活。
我们住在清华园的时间虽短,却享受了天伦之乐与童年时无邪的欢笑,但也在这短短的时间中,相继失去了亲爱的大哥和敬爱的父亲。因此对父亲和我们最后共同生活的环境和事迹,以及当时印象最深的人和事,凭着记忆忠实地记载下来。
·西院居处
清华西院宿舍,每栋只有正房三间。右手边有下房一间,内一小间,通正房,可作卧室或储藏室。左边外为厨房,内为浴室及厕所。其设备已稍具现代规模,有进口的抽水马桶,只是浴盆是用白铁皮制成,天气稍凉后,身体接触盆边,有一种冰凉透骨的感觉,
因此后来将它拆下,改用木盆。
厨房旁邻接隔壁房屋处,有一个小厕所,是抽水蹲式便池,专备佣仆之用。那个时候,即使居住上海等大城市的人,多数也未见识过这么新式的卫生设备。
这些房屋的特点是院子比房屋的面积大,每户都栽种很多花木。屋后紧接邻家前院,门开右边,左邻刚好相反。如此共有两列连栋房屋,合计二十户。每户都是朱红漆的大门及廊柱,闪着金光的铜门环,在当时看起来,倒也气象万千。
第二个特点是窗户特别大,一个房间中有三扇大玻璃窗,上为气窗,向后有两扇小窗,对着别家前院,装得特别高,以确保各家的隐私权。除气窗外,均不能开启。气窗上面,蒙有绿色纱布,北方人把它叫作冷布。每逢更换冷布及裱糊顶棚,是一件大事,在北方住过的老年人大半都知道。每户除门铃外,每间上房,均有电铃通下房。这种设施,在当时还很新颖。
屋外是一条平坦的柏油路,路边种着高大的洋槐树,外面即为石砌的大围墙。这条围墙除南院外,包围了整个园区。正对两列宿舍中间的大马路,有一对大门供出入。门内侧的传达室有人全天候守护。大门外即为通西直门的大道,旁有小河,终年流水,清澈见底。冬天仅有靠两岸处结冰,春夏山上融雪,急流汹涌,沿着河边散步,听着水声及林间蝉鸣,为一大乐事。
我们向校方租屋时,原为17号及18号两栋,以为连号必然毗连,等到搬家时才发现18号在最西面,17号在最东面,两宅相距一二百尺。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先住下再说了。后来不知是与16号交换了房子,还是16号正好空出来了。因当时我尚未到北京,事后也忘了追问。总之,当年冬天母亲回乡带我来到清华园时,我们已住在西院16号及18号了。
16号是父亲的书房,为研究写作的地方。书室为三间正房的西间,三面靠壁全是书架,书籍堆放到接近屋顶,内间小室亦放满了书。南面靠窗放大书桌一张、藤椅一只,书桌两旁各有木椅一把,备学生来访时用。中间为客厅,只有一张方桌及几把椅子而已。东间为塾师课弟妹处,厕所后墙开一扇门,通达18号。门虽开在厕所,但门一打开,即把马桶遮住,所以虽为访客必经之途,尚无不雅感觉。18号为家人饮食起居之所,以目前的眼光来看,实在是很拥挤的。
前院平常很少有人进去,大门常年关闭,后院颇整洁,母亲爱花,老用人钱妈是农家出身,对种花很内行,虽然没有什么名花蕙兰,春天来时,倒也满院生香。
·清华三院的特色
清华教职员的宿舍,共分三院,南院位于大门外左侧,为两层楼西式建筑,都是较为年轻的学者所居,如赵元任先生夫妇及陈寅恪先生,即住于1号及2号。当时赵家已有两个女公子,陈伯父则尚未成家。赵氏夫妇在生活方面很照顾他,遂成为通家之好。
西院地处清华园的西北角,建筑古色古香,距学生活动区域较远,恬静安适,是理想的住宅区。出门购物,离城府(村名,始建于明代,建国后撤销)约一里,离海甸(即海淀镇,始建于金代,1954年撤镇改名为海淀区)约三里,在没有交通工具的时期,离市集稍近的地方,就方便得多。西院住的大概是年龄较长的教授和职员,租金也较便宜。墙外不远,是圆明园遗址,断垣残壁,硕大无比的石柱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好像在抗议无情的战火对它残酷的摧残。
北院在园内东北角,为西式平房,大部分为外籍教授所居住。宿舍外面空地很广,不远处有一个土丘,下面有一个洞穴,小孩们常在洞里玩耍,并有刺猬出入。爬到丘顶,看到墙外一片平原,据说是个农场。
·三座难忘的建筑
清华的大礼堂,是当时很有名的建筑,屋顶是铜质半球形,建材是用白色大块的大理石砌成,绝非目前的所谓大理石建筑(用钢筋水泥造好后,贴上薄薄一层大理石片)可比。
前面的大铜门,金光闪闪,又高又大。也许是那时我还小,必须要用全身之力,才能把它推开。门内通道上铺着大红色地毯,后面为舞台。周末常有电影或晚会,那时电影只有黑白默片(无声电影),演一段剧情,再有一段原文字幕的说明,虽然看不懂,倒也津津有味。
记得有一次,大概是什么纪念日吧,请到了梅兰芳演唱《宇宙锋》,可惜当时我对京剧一窍不通,只觉得好听,扮相好看,非常像个女人而已。
这座建筑,以目前的标准来看,作为集会及演出的场所,在设备灯光等方面都很简陋。它最大的缺点,是有回声。台上说什么,后面就发出同样的声音。我想这也许是当初设计的错误。后来在南京看到“中央大学”的大礼堂,外表虽略相似,但总缺少那么一点华丽高贵的气质。
工字厅是因整座房舍的结构排列像个“工”字而得名。这座纯中国式的建筑,室外有回廊,旁边则古木参天。父亲的研究室就在工字厅的西头,宽敞高大,书籍也不少。这地方,环境安静,很适合他在那里看书写作,也是与朋友学生讨论问题的好地方。
工字厅的后面是荷花池,池边地形略高,遍植垂杨,到了夏天荷花盛开,是消暑的好去处。到了冬天,池中结了厚厚的冰,就成了溜冰场。有时会有冰球比赛,平常小孩们在上面推冰橇,大人则喜欢溜冰。这里的冬天,比任何季节都热闹。
体育馆在当时全国高等学府中是首屈一指的,里面有篮球场、羽毛球场及游泳池。二楼有一个圆形跑道,各种运动器材,应有尽有,设备相当完善。可惜有些地方我们不能进去,所以知道得很有限。
如今关山路隔,时代久远,儿时旧梦,已不可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