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几天,我在迷迷糊糊的擦洗中过去。睡梦中我都在打扫,衣服上还有溅上的醋味。唯一能从孤独中获得喘息的时候,是抽出几分钟到院子里喂鲍宾先生苹果核和小片的莴苣。院子位于宅子远离大海的那一边,但我能听到浪头拍岸的碰撞声。粗糙的滨草在卵石边缘生长。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海水在下面的礁石上又冲又撞,就对自己保证,次日一大早一定要走到海边去。可等到天已破晓,我总是累得不想动,在被单下面扭动着身子,迫切需要再睡几分钟。
我没有空闲时间。吃饭前五分钟,在该去洗手洗脸的时候,我就到院子里逛逛。我展开手心给马喂吃的,皮肤感觉到它温热的呼吸,听着它发黄的大牙有节奏的碾磨声。除了用鼻孔喘粗气和看见我时用鼻子撞马厩的门,它从不吵闹。我心里明白自己正在变成阿特——唯一的朋友是四条腿的动物。于是我认定有必要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雷克瑟姆先生出于与这不同的动机——他对我在餐厅里的服务寄予厚望,也在这个问题上下了决心。我不必说话,不得
偷听,但必须能正确地进行英语会话。他把《两卷本简编牛津英语词典》塞给我,还有1920年版《德布雷特英国从男爵年鉴》。他还想在给我的这堆书里再加上毕顿夫人的书。当我解释说自己拥有这本书时,他的嘴唇赞许地颤动着。
“爱丽丝,读这本书对你很有好处。每天拿出一个小时来吸取伊莎贝拉毕顿的智慧。她是为一家之中的女主人写这本书的,但她的看法到处都适用,到处都适用啊。”
听他说出“伊莎贝拉”时的亲密语调,我禁不住要笑:他像老情人似的柔声柔气地念叨她的名字。可我此时已知道雷克瑟姆先生这个人完全缺乏幽默感,还不能容忍别人在他面前发笑。我把他给我的书藏进自己卧室的角落里,决意不去读它们。
到这里第二周的一个早晨,我正在打扫蓝色客房。这里阳光充足,窗帘是天空的颜色。我在窗台上见到一堆小说,显然是为女性来客提供消遣的。它们可比里弗斯先生图书室里皮革封面的书引人注目得多了。我跪在靠窗座位上,俯瞰绵延起伏的草坪。草坪已被雨浇了几个小时,花园都湿透了,花坛里的金鱼草和蜀葵花都被打倒,打蔫。尽管此时暴风雨的乌云迅速掠过群山,犹如一群恶龙在冒毒烟,却有一道阳光照得湿漉漉的青草闪闪发亮。天空在海上飘移,空荡荡一片,呈现浅蓝色。我真想走到海滩去,坐在礁石上大口呼吸带盐味的空气。我在房子里已憋了好多天,像是关在笼子里,感觉很气恼。我拿起一本破旧的橘黄色封面的小说,决定逃出去两个小时。我将偷出来的书藏在清扫箱的底部,让自己失踪片刻,去我的房间取一本《牛津英语词典》,然后再回到服务人员走廊。我在雷克瑟姆先生打开的房门外停了停。这时还不到八点钟,他穿着熨得笔挺的燕尾服站着,正在熨平里弗斯先生的报纸。我悄悄地进去,想从他的胳膊肘那儿看上几眼报纸的标题。我需要设法获取被丢弃的报纸。到泰恩福德将近两个星期,我渴望听到消息。埃尔斯太太的起居室里有一个无线电收音机。有几天夜里她允许梅和我去听,这可是难得的乐事。但她只喜欢听轻松的节目。旧报纸都被男管家非常细心地存放在他的房间里,可我疑心雷克瑟姆先生会把从他那里借旧报纸看得等同于偷窃。他不赞成女人对政治感兴趣——报纸是男人专有的,只有绅士才可以对报纸的内容发表看法。
“雷克瑟姆先生?”
他吓了一跳,熨斗都差点掉下来。
“爱丽丝!看看你干的,我差点儿把里弗斯先生的《泰晤士报》烫坏了。”
“雷克瑟姆先生,对不起极了。”
“说错了,应该说‘真是对不起’。你得好好学习。”
“真死对不起。”
他把熨斗放在角落里的炉子旁边。“差不多了。‘真是’不要念成‘真死’。啊,不错,我看你拿着词典。”
“是的,雷克瑟姆先生。我有点头疼。求你了,让我出去在新鲜空气里学习英语吧?”
他皱起眉。“可你的工作怎么办?”
“客房我打扫完了。炉火也准备好了。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午饭时我会好起来的。”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耸耸肩。“很好。给你一个小时。可记住了,这可不能成习惯。你干活时需要强壮的身体,懂吗?”
我点点头,露出了微笑,希望这样显得真诚。“是的,我是强壮的女孩。”
“很好,那么,你去吧。”他回过头去熨报纸了。
我稍一犹豫,接着清了清喉咙。“雷克瑟姆先生,我可以把报纸放到晨间客厅去。我知道的,《泰晤士报》放在旁边的盘子上,标题对着里弗斯先生。”
“对,好吧。别把报纸弄皱了。”他说着,庄严地把报纸递给我。
不等他改变主意,我赶紧跑出了他的房间,出了仆人走廊我就把脚步放慢,变成了被禁止的闲荡,这样我就有时间读报纸的标题。
内阁遭遇难民危机……失业担忧……
时间不够,我只能浏览前面几个标题,我想从中找出任何与维也纳有关的零星消息。我缓步走进晨间客厅,把报纸放在单人用餐座旁边的盘子里。从我在餐厅首次服务那天以后,里弗斯先生再没有别的客人。除了仆人们,他似乎是静悄悄地单独住在房子里。每天早晨他就进书房,到了下午出去散步。唯一经常性的来访者是杰夫雷斯先生,庄园的管理者。这位先生一成不变地穿沾了泥的马裤,陪伴他的是一条摇头摆尾的红毛蹲伏猎狗。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客人居住的时候,还要每天打扫和擦洗五六间客房。
我举起报纸的头版,偷偷瞧几眼新闻。自玛格那封信以后,我再未收到维也纳的来信,便急切地想得到消息。壁炉架上的铜钟敲了整点,我慌忙跑出去,不想被里弗斯先生逮着自己在乱翻他的报纸。男人的报纸只属于他们所有,是很神圣的东西。这恰恰是我父亲厌恶的一种成见。
我走出后门,进了院子,可这一次没停下来抚弄鲍宾先生,它倒是用鼻子砰地撞击马厩的门想吸引我的注意。我沿着小路急匆匆出了山毛榉树林,朝村庄方向跑去。灌木树篱淌着涓涓雨水。我的鞋踩在水汪汪的草地上立即就湿透了,可我并不在意。到泰恩福德以来,我第一次自由了,即便只是一个小时的自由。泥泞的小道滑溜溜的,叮人的小虫扑到脸上,白蝴蝶在忍冬丛中轻快飞舞,忍冬在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令人不快的香味。我站在一群房屋和一排
整齐的石屋店铺跟前。这里有面包房、肉店和兼作杂货店的邮局(刷着深红油漆的信箱钉在外面的墙上)。店铺后面有一座小教堂,也是用灰色石灰岩建造的。远处可以看到连绵起伏的珀贝克山。古老大宅的屋顶和烟囱从山毛榉树林上面探出身来,就像农舍舰队中旗舰的桅杆。
在一扇网格窗后面,一位老妇人一边缝补,一边盯着我看。我笑了笑。在窗帘拉上之前,她几乎要挥手致意了。好几个女人穿着花衣裙、毛线衫和橡胶套鞋,从我面前走过,鱼贯进了商店。门嘎吱一声,铜铃铛跟着叮当地响。从玻璃的门面看进去,只见装着货物的箱子一个摞一个,堆得老高,有面粉、上光蜡、糖、皂片、梳子、巧克力、板油、信封、卫生纸、瓶装的朗姆酒和柠檬果汁、平装书、刮胡刀片和毛线球。我从未见过塞得这么满的商店:似乎这里什么都卖,使得顾客不得不在堆得很高的货物中小心地爬上爬下。我在口袋里紧握着一枚一先令的硬币,那是我帮阿特擦洗沃斯利牌汽车内部的奖赏。我稍稍带着一点儿内疚的痛感,走进了商店,五分钟后,冲了出来,口袋里塞了三条巧克力。
这个村庄坐落在山谷的底部,三面环山,面向一直伸展到地平线的灰色大海。我转身离开那一群房屋,沿着未铺好的路朝海滩走去。随风传来牛身上铃铛的响声,四周充满一种恐怖的音乐。在山边的斜坡上,两个只穿衬衫的男人在一大堆石头里挑选燧石块。石头堆成一堵弯曲的墙,标示出土地的一道新边界。一只孤独的白嘴鸦栖息在一根门柱上,懒散而好奇地观察他们在做的事情。我沿着小道走得越远,路面就变得越崎岖,窄得没法过马车或别的车辆。
大海的咆哮声听得更真切了。我跑了起来。
不到十分钟,村庄落在我的身后,我到了海湾呈弧线的边缘。就在潮水线的上面有一座将要倒塌的棚屋,像是童话故事中渔民住的棚舍,一半被悬钩子属植物和蓝色的海草遮掩了。它简直就像是从礁石里长出来的。一个头发白得像蒲公英绒毛的老头,坐在捕龙虾的篓子上面用一把生锈的刀修补一块网。
他的模样特别熟悉,可我却想不起此前在哪儿见过他。我笑了笑,他对我随便地一点头,就回过头看他的渔网了。我爬过那些礁石继续朝海滩走近。胳膊下夹着书,我注意不让书掉落在脏地方。天渐渐变热了,汗水使我的上嘴唇痒痒的。用卵石铺垫的堤道很高,潮水高的时候也没不过它。在这条堤道旁边,有好几艘渔船靠在礁石上。油漆过的船底因为沾着藤壶和小块发臭的海藻,而布满了斑斑点点。即便离着有好几码远,我都能闻到鱼的腥臭味。
大海在我面前泛着泡沫,撞碎在石块上面。水撞在石头上传来破裂声,紧接着是潮水汹涌时发出嘎吱声。卵石互相碰撞,然后全都搁浅在海滩上。我回头看那个棚屋。只有那老头在忙着整理龙虾篓子,再也看不到别的人了。我蹲下来,脱掉了鞋和袜子,再朝后面看看,又脱下了裙子,用书本压住我的衣物。尽管初夏的阳光照耀着,微风却是凉凉的。我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有刺痛的感觉。我光着脚,小心翼翼地穿过那些卵石,走向海里。湿漉漉的石头在阳光下闪亮。海风将我的短发吹进了嘴里,我用一只手把头发往后捋,气恼地嘟囔了几句。以前留长头发的时候,我把头发卡得紧紧的,使它吹不进我的眼睛。当脚趾触到冰凉的海水时,我倒吸一口冷气。砭肤刺骨的感觉遍及两腿,我尖叫起来。
没人能听到我的叫声。我可以叫嚷,跺脚,哭喊,这么做毫无问题。我趟着水走进拍岸的浪花中,用拳头敲打着双腿,直到它们发红为止。我朝大海叫喊,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恨这里的一切。我恨这个地方,恨这一切。安娜。朱利安。玛格。希尔德。安娜朱利安玛格。安娜朱利安玛格安娜朱利安安娜……
我有节奏地一遍遍呼喊他们的名字,直到声音都像糨糊一般黏到一起,失去了意义。咸味的浪花溅到我的脸上,我用舌头舔掉了。我已厌倦了规矩的表现和沉默不语。我想要说更多的话,难听的话。我试着用德语咒骂。我回想着自己听朱利安用过的所有骂人话,特别是那些曾使安娜哆嗦并嘟囔“哦,亲爱的”的咒骂。可奇怪的是,这并不能使我感到满足。我想用英语来骂,骂得越可怕就越令我愉快。我回头看那本躺在海滩上的词典。出于好奇,我查找过一些禁用词语。什么样的词呢?屌蛋。对,这一定是非常脏的词。可我想要更多这样的词语。我必须试着记住它们。我眯起眼睛,回想自己在伦敦见过的、用漆涂抹在墙上的一个词。它几乎都能在我眼前重现了,就像跟泡在醋里散发恶臭的贝类相关的那个词,是男仆亨利说给我听的。我让自己的肺里吸足了空气,然后对着大海叫骂起来。
“屌蛋!屌蛋和鸟蛤!”
我的叫喊被海浪拍岸的撞击声吸收了。我抬头看着疾走的云彩又喊了起来,声音如此之大,听起来真是声嘶力竭。
“臭大粪。该死的。遭恨的。屌蛋和鸟蛤!鸟蛤。”
“奶子。奶子和炸鱼饼!”
我闻声猛一转身,见一个晒黑了的年轻人,裤子卷到膝盖,在礁石中跳上跳下朝我走来。我张着嘴愣愣地看着他。他举起一只手向我致意,走到我旁边时把手放了下来。
“啊,很抱歉。这是秘密游戏吗?我很想参加呢。”
我太吃惊了,都没有尴尬的感觉了。我对他瞪着眼。他一定跟我年龄相仿,也许比我大一两岁。他金发的颜色有些暗,显然这个早晨没有刮脸,下巴盖满了干草色的胡子茬儿。玛格见了会断言他是那种“不修边幅的邋遢人”。而安娜总是警告我,对不刮胡子的男人要留神。他嘴唇边浮现着笑意。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只穿着短衬裤站在涌过来的海水里,便慌忙把毛线衫使劲拉下来遮盖。我顾不上管他了,转身快步走过海滩,来到放衣服的地方,坐下来迅速套上裙子。他走过来坐在我的旁边。我移动身子,在两人之间留出一块空间,还用我的书在那里又设置了一道障碍。他看到我垒起的防御工事,显然被逗乐了。他把目光转过去对着大海。
“我是克里斯多弗。克里斯多弗里弗斯。不过大家都叫我基特。”
我惊讶地看看他。“可大家都认为你星期四才来呢。”
“嗯,今天星期二,我在这儿了。”
“雷克瑟姆先生会是非常不高兴的。他想是要做好准备的。”
“雷克瑟姆先生总是不高兴。他生来就脾气不好。我的老天爷啊,你的英语实在可怕。”
我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拿起我的书就想站起来。他抓住我的手腕想把我拉回来。我挣脱开他的手,感到羞愧,因为眼泪使我的眼睛热辣辣的。
“让我走!放开我。”
“对不起,我只是逗你玩。说实在的,我有那么点儿傻。我真的不想让你难过。给你。”
他递给我一块脏手帕。我厌恶地看着那手帕,他漫不经心地把手帕塞回了口袋。
“看到没有?我告诉你我是个傻瓜。”
我发现自己抑制住了微笑。他的头发挡着眼睛,讨人喜爱的海军套衫的肘部破了一个大窟窿。可我怀疑,他不会缺少渴望为他缝补套衫、袜子之类东西的女孩。
“你在这个大宅里工作吗?”
“是的。我是爱丽丝兰道。新来的客厅女仆。”
他在口袋里瞎摸一气,掏出一包潮湿的烟卷。他把一支烟叼在嘴里,又把另一支递给我。我摇摇头。安娜不赞成年轻人抽烟,尤其是在下午四点之前。我想让自己对基特产生反感。
“哦,好的,爱丽丝。我知道你的全部情况。你来自维也纳。我要遗憾地告诉你,你在擦亮银器方面表现糟糕。对了,你父亲是相当资深的小说家,名叫朱利安兰道。”
我吃惊地盯着他,他露出得意的神气,显然对我的反应感到很满足。我得学会怎么令他感到沮丧。他说的全是事实——昨天埃尔斯太太还训斥我在银器上残留了擦光剂,并且没用软布把银勺擦亮。
“你读过我父亲的书吗?”
基特想点燃香烟,但火柴盒受了潮,试了几次都没擦着。他最后把湿火柴盒丢到一边,在一块石头上划着了火柴。
“恐怕我还没读过。不过当然啦,我一定会读的。”他呼出一口烟,
“我父亲是个热心读者。因为他只热心读那些……这么说很抱歉,那些很乏味的书,因此我只好推断你父亲的书是……严肃的。”
“这些书最严肃了,也很……”我抓过词典费劲地翻找,基特看着我,我找到了那个词——“深刻”。
“深刻?那好吧,那样的话,我把刚才‘一定会读’的话收回了。我只
能应付《赛马邮报》那样深刻的东西。”
我笑了。“你可并不傻。对这个我非常肯定。”
“爱丽丝,不是傻,是游手好闲。”
他身体往后躺,胳膊肘支着地,做出一个很优雅的舒展姿势。我发现自己内心里真希望头发没剪短。在这个英国男孩身边,我觉得很不自在。我不想显得太幼稚,便往后坐了坐,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他指指我们背后的悬崖——呈黄棕色,长着石楠。一簇簇乱草和紫蓟长在风化的岩石表面。“这是沃巴罗海湾。那边像长鼻子的岩石叫瞭望台。”然后他指向海滩那个伸展了一英里的大弯,在这个大弯的尽头,屏障一般地挡着一座黄色的、怪石嶙峋的陡峭悬
崖。他扭动着并稍稍直起身体,斜着靠近我,这样我就能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了。“那个是‘弗劳尔之冢’。”
我眯起眼睛,太阳晃得我看不太清楚,只见海边高耸的山顶上有岩石光秃秃的轮廓。从那里延伸过来的是绿草覆盖的山脊,它切入扩展开的山的行列;周围的山顺斜坡而下,全都归向泰恩福德。基特闭上双眼,舒坦地躺在卵石上面。“你真需要一个导游。得有人教你正确的英语。”
对他的放肆,我怒目而视。“我有词典。这些书会教我的。”
“哦,真的吗?什么书呀?”
我从词典里抽出那本破旧的平装书,递给了他,不怕他笑我。基特睁开一只眼,表情严肃地细看了《福尔赛世家》的前几页,把书还给我,并无奈地耸耸肩。
“爱丽丝,你呀,还真没搞错。英国的第一家族不是温莎世家,而是福尔赛世家。真让我没话说了。我想我们应该一起读。”我看着他,想弄清楚他是否在取笑我,可他冲我友好地一笑。今天早晨我还在为自己的孤单、差劲的英语而默默忧伤。跟着基特学习似乎很有趣。
“是,里弗斯先生,这样非常好。”
他转了几下眼珠。“我父亲是里弗斯先生。我告诉过你,我是基特。反正嘛,尽管我必须承认‘兰道小姐’这个称呼具有可爱的特性,但我还是打算叫你爱丽丝。至于‘兰道小姐’,既严谨古板又有异国情调。”
我咯咯笑着把书拿起来。“谁先读他?”
“是‘它’,不是‘他’。我已经读过了。今晚你将读到美丽的伊林娜和怯懦的索迈斯的奇遇,我们明天再讨论。”
当我把书收拾到一起时,那三条巧克力掉在了地上。基特的眼睛转了
转。
“可不能把它们都吃了。你会肚子疼的。”
我耸耸肩,把它们塞进口袋,忽然一点儿都不想要了。“我必须要返回那房子了。”
基特打了个哈欠,伸了懒腰,然后站起来。他伸出手,我握住了,他一用力把我拽了起来。“我和你一起走。”他说。我吃惊地发现自己心里挺高兴的。
我们溜达着走过那两间石头棚舍时,老头儿还在忙着修龙虾篓子。棚屋外的空地上到处扔着渔网,有的缠在一起,有的破了等着修补,还有的整齐地折叠起来。基特对他挥手。
“早上好,伯特。”
老头儿从破损的龙虾篓子上抬起头,对我们咧着嘴笑。
“早上好,基特先生。要来坐船吗?”
“当然。天气可以的话,今天下午就来。”
伯特摇摇头。“不行。过一会儿雨就过来了。我猜刚吃完午饭就要下雨。明儿天气会很好。但礼拜天天气最好。”他眨眨眼,对基特笑笑,露出一嘴光秃秃的牙床,棕色和粉色的,就像一条蚯蚓。“是的。礼拜天是个好天。我能感觉到。”
基特打量着老头,似乎要从他表情里读出什么。他将两手塞进口袋,随意地一点头,仿佛表示他听懂了意思。“那么礼拜天吧。我会带着爱丽丝。”
“好的啊。”
伯特又埋头修他的篓子。我们继续顺着小路往上走。在阳光照射下,泥
泞的路面正在变干,凹凸不平的地方形成浑浊的水坑。
基特问:“你认识他吗?”
我皱皱眉。“他似乎面熟,但我想不起……”
基特哈哈笑了。“他是伯特雷克瑟姆。男管家雷克瑟姆的哥哥。”
我心里想着这两个人,猛地意识到他们的相像之处很明显,简直就是双胞胎。“可他们似乎很不一样。他们都是在泰恩福德出生的吗?”
“没错,两人都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都是渔民迪克和罗丝雷克瑟姆的儿子,我想罗丝就因为怀上了他们才成了渔夫的妻子。”他轻声一笑,
“他们给第一个儿子取名伯特,不过罗丝坚持要给第二个儿子取名迪格比。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谣传她怀着孕从市场或别的什么地方往回走的时候,迪格比阁下仁慈地对待她,让她乘坐他的马车。可能是胡扯。可这里的人相信迪格比这个名字给予了小雷克瑟姆男孩气质和风度,给予了他超越其身份的抱负。”
我怀疑地看了基特一眼。我是被恩准具备气质和风度的。你知道,我是长子兼继承人。”
他举起双手装出投降的样子,对我天真地笑笑。然后他停下脚步,又点燃一支香烟,快活地随着微风喷出一口烟。“反正,迪格比雷克瑟姆在他十三岁那天从泰恩福德消失了——他本来该在那天开始跟他爸学打鱼的。雷克瑟姆家的人都是渔民。但他五年以后回来了,没有一点儿泰恩福德的口音。他来敲我祖父的门,请求得到高等男仆的职位。”
我试着想象雷克瑟姆先生在海滩那个狭小的棚屋里长大,后来为了不当渔民而出逃。我真的无法理解。伯特在阳光下悠闲地干着活,四周都摆着他的渔网,显得心满意足。
“他休息的那个下午还和伯特一起去打鱼。”
我想象雷克瑟姆先生穿着黑外套和燕尾服坐在划桨的小船船头,那模样活像一只晕船的超大乌鸦,不由咯咯笑了起来。我们走过椴树大道,进入空荡荡的马厩院子。尽管水泵里还淌出涓涓细流,水流在卵石间穿梭,形成一个微型的河流系统,但卵石地面快干了。
“等等。”基特抓住我的胳膊,“你的帽子。”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等着他把我头上女仆的白帽子整理得方方正正。他抚平我的围裙,从我的袖子上捡出一枚刺果。“行了,现在弗洛不会抱怨了。”
“谁是弗洛?”
“就是弗洛埃尔斯太太。不过我不会建议你这样去称呼她。”
在我匆忙进了后门,跑进仆人区走廊的时候,我能听见基特在我后面喊道:“快点读《福尔赛世家》,然后我们就能开始上英语课了。”
我跑上楼梯,进了那屋檐下的房间,把书塞进了衣柜。这些天来我第一次笑了。
正像我所猜想的,雷克瑟姆先生被基特的提前到来搞得心烦意乱。他为基特星期四上午乘坐发自贝辛斯托克的火车,于十一点四十三分抵达这件事,做了充分的准备:阿特已听到吩咐为基特备车;适当牌子的香烟已从伦敦送来了;杂货店接到指令准备《赛马邮报》的现货;从食品贮藏室高处架子上取下更多的柑橘酱作为补充。然而,梅清洗基特房间窗帘的工作仅完成一半,此时这些窗帘在碗碟洗涤室和洗衣房里挂得到处都是,房间还没准备好。要是雷克瑟姆先生做得到的话,他会责怪基特,但由于他不能这样做,便转而责骂我。他在某种程度上将基特的提前到达与我联系起来,尽管无法确认其中的缘由,但在他看来,我是有责任的。
“这样的事情不该发生。在这种情况下,作为男管家根本无法做准备。再说人手又这么少。就没人认识到这一点,没人认识到这一点。”
我的所有工作都被找出错来:餐刀不干净,镜子擦得模糊,引火不正确。雷克瑟姆先生对我完成职责的情况非常不满意;他禁止我去餐厅服务;他又认定对我的这种羞辱恰恰是我求之不得的。“姑娘,今晚早点上楼上床。好好学习英语,明天试试做得好一点儿。”
这个夜晚,我躺在床上,看着暮色中的天空变成橘黄,然后变黑,疑惑自己是不是对不能去伺候晚餐感到失望。谢天谢地,我又有一个小时的自由;平时我一爬上床就只想赶快睡着。可想到明天到来之前我都见不到基特,便猛地感受到失望的痛苦。也许以前还从未有过这种感受。以前观看安娜演的歌剧,我从中学到,外国男士都不可避免地靠不住,不可信任。可这个早晨我在海边宣泄怨恨的时候,泰恩福德的生活似乎已不那么可怕了。当我想到基特,肚子里便有一种令我不安的烧灼感觉,就像我吃了一大份希尔德做的辣椒炖肉和肉馅饺子炖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