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勃前往代来城之前，以君臣之礼去向姚兴皇帝告别。在消遥园大殿里，他长跪不起，双目潮湿，感谢姚皇帝的知遇之恩。姚兴见了十分感动，亲手将勃勃扶起，又执着他的手，送到消遥园大门以外，眼见得勃勃骑上马绝尘而去。姚兴站在门口，注目良久，见那马没有踪影了，方才返回。
姚兴的弟弟姚邕顿足叹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来日灭我后秦者，一代枭雄勃勃是也！”
刘勃勃离了长安城，不敢有丝毫的停顿，直到队伍过了咸阳桥，心才放回原处。
这一行的路程，直到代来城地面，都是后秦国的地盘，所以尽可以亮出安远将军的旗帜，坦坦荡荡地行走。这样，一些日子之后，便抵达那代来城了。
代来城已经成为一座死亡之城。那血腥味时隔多年以后，仍然弥漫在这座废弃城郭的每一块石头上、每一棵青草上，弥漫在那刺鼻的空气中。
那曾经短暂的繁华安宁时光，早已恍如昨日。有几棵老榆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黝黑的榆钱叶子像在滴黑血。一排小叶白杨，叶子有些枯萎，在寒风中抖动着身子。白杨树身上，有刀砍过的痕迹，斑斑驳驳。那条名叫“硬地梁”的小河旁边，长着一棵高大的、模样丑陋的柳树，树冠伞一样地向天空张开。那叫柽柳，又叫塞上柳，还叫砍头柳。
地上长着萋萋荒草。长条状的叶子上似乎还透着血丝。这叫菅草，成语中“草菅人命”的“菅”字。菅草丛中，夹杂着牛心阳草、花棒、红柳、沙枣等寻常植物。而山脚下的草滩上，那一束一束长在盐碱滩上的植物，叫芨芨草。那地方就是当年勃勃一跃而起杀了北魏士兵，骑了他的马逃命的地方。
安远将军刘勃勃领着叱干阿利、薛鲜、薛桓，带着龟兹国的三万百姓来到这里。那三万百姓，将入住这里重建龟兹国；而成命在身的刘勃勃将在这片草原上，收拢刘卫辰残部，而后溯黄河而上，前往固远城，去叩见高平公莫奕于。
那棵老树，这陕北高原魂灵一般的杜梨树，在历经了多重苦难以后还高高地矗立在这片废墟的顶端，矗立在代来山的山顶，矗立在高原的蓝天白云下。
它已经像一位老人一样，有些半枯了。当年，它是何等的郁郁葱葱呀。
突然，在废墟中行走的刘勃勃眼睛一下子亮了。他看见在那高高的代来山山顶，在那棵半枯的杜梨树下，一个一袭黑衣的女人，正在那里做什么。刘勃勃一行，向山顶走去。
在代来山那高高的山顶，那棵半枯的杜梨树下堆了许多的石头。这石头应该是这个女人搬来的，而她此刻，还在奋力地搬着。
这像山一样堆起来的石头堆，叫敖包。在匈奴人的传说中，每一位英雄离开世界的时候，后人都要为他堆一个敖包来纪念。那敖包上一块石头代表一个敌人的头颅。也就是说，墓主人生前杀死过多少敌人，他的这座敖包上就应当堆着多少块石头。这石头记载着墓主人生前的功绩，记载着一个骑手的光荣。
哦，我们认出她了。那个正在搬石头的人是女萨满，我们的老朋友。看来，自那次北魏屠城以后，这些年来她的工作就是在这里搬石头。而这块墓茔中，安放着朔方王和他的西单于夫人，安放着刘氏一家三百口，安放着这代来城遭那次劫难的城中百姓。
这位不知道年龄为何物不知道时间为何物的女萨满，她抱来一块石头，放在这敖包上，喘口气，停住，转过身。
她盘腿坐在地上，两手举向天空，开始祈祷。看来，和搬石头一样，这祈祷也是她这些年来每天都在进行的功课。
女萨满面色凝重，拖着长腔，一字一顿地祈祷道：
“慈爱的大地啊，伸出你的嘴巴，将这齐腰深的鲜血吸吮下去吧。我们虽然知道，你已经厌倦了污血，不愿再接纳它。但是，活着的人还要活，还要梦想，还要爱，我们快要被齐腰深的积血，窒息而死了。”
勃勃一行走到了她的跟前，但是她没有看见，或者说看见了但视而不见。她的目光灼热，眼神凌乱，民间把此刻的她叫“通灵者”。
女萨满继续祈祷道：“吸吮下去吧，慈爱大地。张开你的大口贪婪地吸吮。这样你会惊奇地发现，接纳了那些污血以后，草原将变得异常肥沃，牧草将会茂盛地生长起来，匈奴人的白莲花般的座座牙帐，将会在大河套地面重新搭起，而匈奴健壮的男人们，将会像森林一样成长起来，像传说中的巨人一样见风就长，一日三丈！”
女萨满每日的祈祷课结束了。她回过神来，双臂落了下来，眼睛也从天上重新回到人间。
勃勃上前施礼。
刘勃勃热泪盈眶，他说：“你是女萨满，亲爱的女萨满，我又一次听到了你的祈祷，我好感动。我第一次听你祈祷，是在迁徙的路上，在我降生的那个时辰！”
女萨满说：“少主公，除了第一次，除了第二次，也许，你还会听到我第三次祈祷的。那是在你心目中的那座大城——匈奴城建立起来的时候！每一个匈奴人，心中都有那建城的愿望，你一定也有的！”
“我有！自从来到这世上，那个愿望就伴随着我了。女萨满，我想问，那祈祷还会有第四次吗？”
女萨满笑着说：“你太贪心了。第三次是会有的，我保证。但是有没有第四次，我不知道。我的视力有限，我只有一只独眼。”
勃勃听了，不再言语。他吩咐人抬来酒罐，然后自己将酒罐启封，抱着坛子绕着敖包正三圈，倒三圈，再正三圈，一共洒了九圈酒，以祭祀这墓茔里的亡者。
下山的途中，勃勃问道：
“女萨满，草原上先知先觉的女巫，只有你能明白，我的心中现在被仇恨和杀戮的欲望填满；被建立一座匈奴人自己的城池，从而让这个居无定所、永恒漂泊的行国变成墙垣高耸、固若金汤的居国的欲望填满。可是我该怎么做呢？我太弱了，形同蝼蚁，弱小的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女萨满沉吟了片刻，回答说：“在草原民族代代相传的那些古老故事中，由弱小、卑微到一夜间强大的例子比比皆是，你要这样做。这样做虽然有些残忍有些下作，但是这是实现野心所必须的！问题是看你愿不愿意去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