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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歌 在那烂陀寺

时间:2013-04-07 13:55   来源:中国台湾网

  坐在那里的青年和尚抖落掉身上的落叶,将头上蒙着的布也掀了下来。我们看到他确实是炎。

  炎对母亲说:“这是责任,我明白,对天竺国的责任,对菩提城的责任,对鸠摩家族的责任。因为自从我一出生,我听到的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字。但是母亲,命运为什么偏偏挑选了我去承担这件人生俗务呢?难道我不可以有另外的命运吗?我有许多的弟弟,这个家族有很多的男丁,他们比我更优秀,他们都会驾轻就熟地做好它。仅仅只是因为我是长子,这件事就不可推卸地落到我的头上了吗?求你了,母亲,放我一条生路,让我去干另外的事情吧!”

  母亲揭开面纱,露出她满月一样的面庞。她有些惊讶地说:“儿子啊,你知道宰相的同义词是什么吗?除了责任以外,它还是光荣和鲜花,是尊贵和尊严,是一生都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亲爱的孩子呀,为了明天那个节日,全城的女人们都穿上了自己最艳丽的衣裳,那些待字闺中的少女正心跳着等待你的出现,她们最大的人生奢望是让你多看一眼,让你的目光在她们身上多停留半秒。而多少男人又在眼红你呀!难道你就情愿轻易地抛弃这一切吗?”

  炎站起来,他轻轻地扶着母亲的肩膀,继而又牵着母亲的手,走到塄坎边,然后以忧伤的目光注视着脚下的恒河。

  脚下的恒河仪态万方、风情万种地奔流着。菩提城的灯光,有一部分映在了河里,于是那河面上出现了碎银子般的光亮。虽然已经是夜晚了,堤岸上仍然聚集着许多人。持家的女人,到河边来汲水,她们在河里汲满一罐子水以后,重新顶在头上,然后折身踏上那高高的石阶。那些菩提城的风情女人们正在洗濯。她们把自己脱得精光,整个身子都沉在这忘川之水中。她们试图用这河水洗涤掉自己既往的罪孽。另一处,一个麻风病人也在洗涤,想让这神奇的水流帮助他恢复健康。

  “亲爱的母亲,在河心那块突出的岩石之上,正高卧着一位高僧。那是我三岁时走入神庙遇见的第一位老师。你看见他了吗?每天黄昏,他都会走出神庙,顺着那高高的石阶,来到这恒河边上,然后开始这日日必备的功课。”炎对母亲说。

  顺着儿子手指所指的方向,母亲向苍茫夜色中的恒河望去。她的目光终于盯住了河心那块突出的岩石。

  她看见,一位高僧正用手掌像刀子一样,向自己的胸瞠砍去。胸膛劈开了。然后他从胸膛里掏出自己的肠肠肚肚,将它们漂进河里,轻轻地洗着,涮着,摆着,梳理着。那情形,就像在洗涤羊肠羊肚、牛肠牛肚一样。

  “他在做什么呀?”母亲惊讶地问。

  “他在洗涤自己,这是他的洗礼。他要在这日日必备的洗礼中,洗涤他前世的罪孽,洗尽他在这一日所沾染的世间尘埃。他渴望洗净自己的身子,他希望有朝一日,抵达那大俊大美、大彻大悟的大觉悟之境!”

  “一位得道高人!”

  “是的,一位得道高人!”

  母亲沉默了,儿子也沉默了。他们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位高僧在完成着他的功课。洗涤终于结束了。高僧将肠肠肚肚重新装入胸膛,拍一拍胸脯,摩挲一番,让胸腔重新完好如初。最后,他们目睹那高僧重新踏阶而下,走回神庙,旋即被夜色中的神庙所吞没。

  “亲爱的母亲,也许当我出生在那个日月交替阴阳换更的奇异时刻时,当你们将我的名字叫作‘炎’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被定了。我的这一生注定要四处流浪,我现在虽然是在和你说话,可是我的心已经在路上了。那是漂泊的命运,充满了坎坷,充满了不可知。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顺应它,听从远处那梦魇般的召唤!”

  “那么,世界这么大,有许多条道路,每一条道路都通往不同的地方,我亲爱的孩子呀,你是想去哪里呢?你的一颗大悲悯的心,它是如何指示你明示你的呢?”

  这时,那轮又圆又大的月亮,突然跳跃了几下,出现在东北方葱岭那积雪的山巅上,霎时满世界一片光明。

  炎指着月亮,回答母亲说:

  “我要到东方去,我要到葱岭那边去,我要到太阳和月亮每天升起的那个地方去。那神秘的东方是如此强烈地吸引着我。我不知道那高高的积雪的山峰背后是什么,我想探个究竟。我将一直往东走,直到有一天倒毙在路旁为止!”

  说完这些话,炎抿紧了嘴唇。

  现在轮到母亲吃惊了。她后退了两步,以便把眼前这个男人看清。然后——然后这位母亲字斟句酌,说了一段天才的话。也许,只有宰相府的女人们,只有天竺国的那高贵的所罗门家族的女人们,才能说出这样有教养、有见地的话。

  母亲说:“我为你而骄傲,亲爱的孩子!宰相会有很多个,在你之前会有,在你之后也会有,但是鸠摩炎只有一个。你是一个高人,一个负有特殊使命的人。上苍借我之腹生了你,这是对我的信赖,是我的光荣和骄傲。亲爱的孩子呀,既然你去意已决,那就远行吧!我支持你。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在支持你,那就是我,母亲的祝福会伴随你的一生的。至于明天那个拜相仪式,至于未来宰相的人选,事情总会过去的,而宰相也总会有的!”

  见母亲这样说,儿子受到了深深的感动。

  他跪下来,跪得很深,以至脸颊都贴到了母亲的脚面上。他就这样就势吻了吻母亲的双脚。

  母亲问儿子临行前还需不需要做一些旅途上的准备,比如带一些盘缠,比如带几身干净的衣服,比如至少带上一打也就是十二双的麻葛鞋,以便应付穿越葱岭时的崎岖山路。

  儿子说不必了,他其实从一出生开始,便开始做翻越葱岭的远行准备了。他说,一根打狗棍,一个乞食钵,吃饭的问题就解决了。至于麻鞋,他不需要,他打赤脚就足够了。

  为了强调,炎在说话的时候,跺了跺自己赤着的双脚,他说:“父母给了我两只脚,为的就是有一天用它来独步天下!”

  在说完这些话以后,或者说,在这些话的余音还在母亲耳畔回响时,年轻的和尚已经匆匆站起来,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转身飞也似地消失在苍茫的黑暗中了。

  母亲孤孤地站在那里,强按住内心的疼痛,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出于一种骄傲和矜持,她没有撵上去,也没有使自己失态。

  不过她多么地希望,作为儿子的炎能够回过头来,向她做最后一声告别。但是炎始终没有回头。

编辑: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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