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从没坐过警车,不知道是怎么样的。里面是硬塑料座位?充满呕吐和小便的恶臭?现实总是让人失望的,就像我在波士顿警局的遭遇。这辆深蓝色的皇冠维多利亚和其他的四门轿车看起来差不多,里面很普通,普兰布的座位,海军蓝的地毯,仪表板上有一个双向对讲机和一些额外的拨动开关,仅此而已。
车子像是刚刚清洗过——脚垫刚被除了尘,空气中是纺必适的清香。是考虑到我了吗?我不知道是不是要说声“谢谢”之类的话。
我坐上前排的位子,系好安全带。我有点紧张,双手颤抖,扣了三次才扣上了金属扣。道奇警探没有帮我,也没有说什么,这比车里刚做的卫生更让我感激。
这位警探离开之后,我抓紧时间赶制完了后湾区 一个客户定做的复杂的窗帘帷幔。但是,多数时候,我是把这波纹绸放在缝纫机的针下,双脚离开了踏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麦特攀事件的报道很容易找到,所有大的新闻电台都在全天二十四小时播报。不幸的是,很少有什么新的内容。
他们已经确认有六具尸体在原来的疯人院位置的地下密室被发现,尸体都是年轻女孩,可能在这个密室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警方正在追查几条调查线索(这就是我的作用吗?一条调查线索?)。报道从这里开始进入了漫无根据的大肆猜测当中。没有提到那个吊坠,没有提到多丽,没有提到理查德翁布里欧。
我把缝纫丢在一旁,在网上查了下翁布里欧。我找到了一则新闻,标题叫“后湾区的致命枪击”,报道了警察午夜枪击中的幸存者——凯瑟琳加农——曾经的悲惨人生:还是孩子时,她被已定罪的恋童癖理查德翁布里欧俘虏,感恩节前被几个打猎的人营救。
但是,翁布里欧还只是边栏报道,真正轰动的新闻是——吉米加农,凯瑟琳的丈夫,一名有钱的波士顿法官的独生子,在激烈的人质劫持形势下被警方狙击手一枪毙命。进行射杀的警察是:罗伯特G. 道奇。
死者的父亲——加农法官将鲍比道奇警官告上法庭,声称后者与凯瑟琳加农合谋害死了她的丈夫。
现在我也掌握了一些道奇警探和华伦警长从不想提起的小道珍闻了。
如果这还不够令人震惊,那么我还找到了另一条新闻,几天之后更新的:浴血顶层公寓……报道说一名刚获得假释的囚犯理查德翁布里欧洗劫了波士顿市中心的一家豪华酒店,造成三人死亡和一人重伤。翁布里欧杀了两个人,其中一名是徒手杀死的,之后他被凯瑟琳加农和一名给与协助的马萨诸塞州警察罗伯特G. 道奇开枪打死。
越来越有趣了。
我坐在道奇警官身旁时什么也没说。相反,我愿意收藏这块黄金真相。鲍比一直在挖掘我的过去,现在我也知道他的一些往事了。
他坐在我旁边。我偷偷瞟了他一眼,他右手随意地放在方向盘上开着车,左手肘撑在车门上。警察的生涯明显已经让他对波士顿的交通有了免疫力。他在狭窄的街道和停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车流里穿插而过,像是参加汽车大赛的选手在做着赛前热身。照这个速度,我们不要十五分钟就能到麦特攀。
我不知道到时自己会不会准备好。
我转过头,盯着窗外。如果他能在这种沉默中泰然若素,那么我也能。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去犯罪现场,我就是想。前几天我已经看了多丽的新闻,我盯着我的吊坠,骄傲地戴在她的脖子上。然后我脑中充满疑问,就是过去二十五年她的父母每天夜里不停想的那些问题。
她从祖父母家的前院里被抓走,塞进一辆无名面包车时,有没有呼喊求救?她有没有跟绑架她的家伙搏斗?她有没有试着去打开车门,却只发现儿童安全锁的真正可恶之处?
那个家伙跟她说话了吗?他问起过那个盒式吊坠吗?指责她从她朋友那里把它偷了来?她求他把那个吊坠收回去了吗?当他开始折磨她的时候,她哀求他住手,哀求他去绑架真正的安娜贝拉格兰杰了吗?
老实说,过去二十五年里我没怎么想起多丽彼得拉切利。可现在,想到她替我死了,我觉得既害怕又羞愧。
车速慢了下来。我眨了眨眼睛,不好意思地发现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我尽可能迅速地抬手,用手背抹了抹脸。
道奇警官把车停到路边。我没认出来这是哪里。这个街区都是老式的三层楼,大部分需要重新刷漆,有些楼前的草坪也不怎么像样了。这个社区看上去破败不堪。我不明白了。
“咱们来谈个条件,”道奇从驾驶座上转过身来对我说,“只有两个入口能进入现场。警方明智地用警戒线把入口围了起来,好保护犯罪现场。糟糕的是,媒体在两个入口周围安营扎寨,不顾一切地想要获得口头评论或者抓拍照片,好发布新闻。我猜你肯定不想在新闻节目上露脸吧。”
仅仅这念头就让我畏惧不已,我都说不出话来了。
“那么,好吧,看来我想的没错。现在,我有个听着不那么光彩但是管用的办法。”他朝后座指了指,我看见一条叠好的毯子,跟后座上的座位套差不多一个色调,“你躺下来;我用毯子把你遮住。运气好的话,我们就能快速经过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不被发现。只要我们一到地方,你就可以坐起来了。联邦航空局同意限制领空,所以再没人能从空中直升机里航拍。”
他打开车门,走了出来。我自觉地换到后座,仰面躺下,蜷起膝盖,胳膊紧紧抱在胸前。他啪的一声抖开了毯子,然后盖在我身上。又多掖了两下,遮住我的双脚,藏好我的脑袋。
“行了吗?”道奇警官问。
我点点头。后门关上了。我听见他走回去,坐上驾驶位,发动了车子。
我再也看不到什么。只能听见沥青路面在车轮下发出的隆隆声。只能闻到汽车尾气和空气清新剂混合在一起的恶心味儿。
我紧闭双眼。那一刹那,我明白了。我知道多丽当时是什么感受,被扔进不知名的车里,藏到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我明白她是怎样将身子越蜷越紧,怎么紧闭双眼,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够消失。我知道她肯定小声背诵过主祷文,因为那是我在她家借宿时我们在睡前说过的。我知道她肯定哭喊着要她的妈妈,每当她给我们“晚安吻”时身上都有一种薰衣草的香味。
藏在那张毯子下面,我用双手遮住了脸,我哭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果你的生活是不停逃亡,那么你就会学会如何哭泣。
车子慢了下来,窗玻璃摇下来了。我听见道奇警探报出自己的名字,出示他的警徽,然后就是一阵嘈杂声:有人认出了他,喊着他的名字,几句寒暄。
窗玻璃摇上去了,车子又开动起来,上山时引擎调了低挡。
“准备好了吗?”道奇警探问。
毯子下面,我又擦了一下自己的脸。
为了多丽,我跟自己说,为了多丽。
但是多数时候我都在想着我的父亲以及我有多么恨他。
道奇让我从后座出来。原来警车的后门和普通轿车的还不一样——它们只能从外面打开。他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灰色的眼睛凝视着我右肩后面的某个地方。我追寻着他的目光,看到另一辆警车,已经泊在一棵落光了叶子像张开的伞一样的巨大橡树下面。华伦警长站在车旁,穿着焦糖色的皮夹克,耸着肩膀,一如既往的愤怒表情。
“她是警长,”道奇警探小声说道,“没有她的允许是不能参观她的犯罪现场的。别担心,她只是在生我的气,你只是比较容易成为出气目标。”
被贴上目标的标签让我很生气,我挺直了背,舒展了下肩膀,调整了下平衡。道奇赞许地点点头,突然间我怀疑这是否是他的意图。这个念头比华伦警长永恒不变的尖刻表情更能让我失去平衡。
道奇向这位警长走去。我跟在后面,双臂抱在胸前取暖。这个黄昏天色朦胧,有些许寒意。观赏秋叶的季节——新英格兰最美的时节——两周前已经过去了。明亮的绯红、鲜艳的橘黄和亮丽的明黄现在已经让给污浊的棕赭和让人压抑的灰褐。空气中尽是潮湿发霉的气味。我又吸了口气,闻到了一丝腐烂的味道。
我在网上看过有关波士顿州立精神病院的报道,我知道它最初在一八三九年时是波士顿疯人院,一九○八年变成波士顿州立医院。这个地方开始只住有几百名病人,运行方式更多像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农场,而不是《飞越疯人院》 的典范。
然而,到了一九五○年,病人人数激增到三千多,这个地方于是又增加了两栋守卫森严的大楼和一道巨大的熟铁防护栏。再也不是个宁静的地界儿了。当一九八○年去机构化运动最终让这家医院关门大吉时,整个社区都对此感激涕零。
我以为当我走进这个地方时我会感到一种异常的寒冷,或许当我感觉到那挥之不去的罪恶时,鸡皮疙瘩会顺着我的胳膊一溜冒出来。我可能会看到某种骇人的哥特式建筑,就像仍然耸立在I-95号公路边,已经荒废的丹佛斯精神病院,时不时就能看到一张苍白的鬼一般的面孔在破碎的窗户后面闪现出来。
事实上,在这个有利的地理位置,我根本没有看到那两栋剩下的大楼。相反,我看到的是一片茂密的枝丫缠绕的灌木丛,上面是一棵巨大的有上百岁年纪的橡树。当华伦警长沿着灌木丛中的一条羊肠小径走去时,我们进入了一大片已经干涸开裂的沼泽地,金色、银色的草儿在微风中摇曳着。这幅景象很动人,更像是一次野外远足,而不是即将走近犯罪现场。
地面已经变硬,一条林间小道出现在我们右边。我看见了某种类似垃圾堆的东西。华伦突然停了下来,指着前面那个庞大的垃圾堆。
“植物学家开始在那里面搜寻,”她对道奇说,“发现了和我们在密室里看到的金属架类似的残骸。似乎这个医院有很多这样的架子。我正在让一名警员查它的档案照片。”
“你认为那些辅助用具是来自这家医院本身?”道奇警探很直接地问道。
“不知道,但是那些透明塑料袋……有消息说它们在七十年代普遍被政府机构使用。”
华伦警长又开始往前走了,道奇警探紧跟其后,我走在后面,对他们的交流感到疑惑不解。
我们穿过另一片矮树丛,来到一条林间小道,一个亮蓝色的遮阳篷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第一次停下来脚步。是我的想象,还是这里真的更安静一些?没有鸟儿啁啾、树叶摩挲,也没有松鼠的吱吱叫声。我甚至连微风都感觉不到。一切似乎都冻结了,等待着。
华伦警长大步向前,步伐坚定。我意识到她根本不想待在这儿。这让我紧张了起来:什么样的犯罪现场连警察都会感到害怕呢?
蓝色遮阳篷下面是两个大塑料箱。华伦拿掉上面灰色的盖子,里面是薄薄的纸质纤维制成的白色连体防护衣。我认出这些是法制频道所有那些真实现场秀中都会有的特卫强服。
“虽然技术人员已经处理过现场,我们仍希望能尽可能保持干净,”她一边解释,一边递给我一件,然后又递给道奇警探一件,“这种情形下……你永远不知道新的专家是不是能更进一步发现些新东西,所以我们要做好准备。”
她很快地穿上连体衣。我都弄不清哪儿是胳膊哪儿是腿,道奇警探只好来帮忙。他们穿上鞋套,戴上发网。等到我弄清楚了,他们在那儿好像已经等了几个小时似的,我双颊滚烫,很难为情。
华伦领着我们走到遮阳篷的后面,在地面上的一个洞口旁停了下来。我什么也看不见,下面一片漆黑。
她转向我,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冷静和审视。
“你要明白,你在下面所看到的一切都不能说出去,”她明确地说道,“你不能和你的邻居、同事、理发师谈起,这是我们的严格要求。”
“明白。”
“你不能拍照,或者绘图。”
“我知道。”
“还有,因为看过现场,你有可能会在审判时被要求作证;你的名字现在出现在了犯罪现场日志上,你会同时受到原告方和被告方的质询。”
“好的。”我说,虽然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些。审判?质询?我待会儿再来担心这些事吧。
“作为这次参观的交换条件,你要同意明早和我们一起去亚利桑那,你将会看到凯瑟琳加农,你要如实地回答我们提出的问题。”
“好的,我同意。”我急促地说,我有些不耐烦了——我们站在这儿越久,我就越紧张。
华伦警长拿出一个手电筒。“我先下去,”她说,“打开灯,等你们看见灯光,就下来。”
她最后一次给了我一个审视的表情,我也回之以相同的表情,虽然我知道我的眼神没有她那么坚毅。我之前可能看错了华伦警长,如果我们在拳击场上相遇,我是不可能打败她的。我也许更年轻、更快,身体更强壮,但是她很强硬,那种执意下到漆黑一片大坟场式的强硬。
我的父亲会喜欢她的。
华伦的头顶消失在了下面,一秒钟后,入口处一片苍白的光芒。
“现在还有机会离开。”道奇警探在我耳边小声说道。
我伸手够到梯子上端,然后我就强迫自己什么也不要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