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到警车旁,一名巡警正站在那儿等着我们。他把华伦警长拉到一边,小声说着什么。
“你见过他几次?”她声音很尖。
“三到四次。”
“他说他是谁?”
“说他曾经在这里工作过,说他知道些事情,但他只和负责的警官说。”
华伦的目光越过那名警察的脑袋,朝道奇警探和我站的方向看过来。“有时间吗?”她问,明显是说鲍比,不是我。
他看了看我,我耸耸肩。“我可以在车里等。”
这个回答似乎很得体。华伦转过身和那位巡警说:“带他过来,既然他这么想说,就让我们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我回到皇冠车里。我并不介意,我想远离这样的寒风,远离这样的景象还有气味。我不再痴想野外远足这类事了,他们应该带几辆推土机将这里夷为平地。
我瘫倒在车座上,顺从地回避着他们。但是道奇警探走到华伦警长旁边时,我摇下了窗户。
几分钟后,那名巡警回来了,带了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先生,他满头银发,步履却出奇地矫健。
“我叫查尔斯,”他声如洪钟,分别和华伦、道奇握了握手,“查尔斯马文,大学期间在这家医院工作过。感谢你们的接见,你是负责的长官?”他期待地转向道奇警探。道奇的头轻轻向旁边一点,查尔斯循迹转向华伦警长。“哦。”他大声说道。但他笑得如此爽朗,以至于很难让人不喜欢他。“别介意,”他对华伦说,“我不是有性别歧视,我只是个老古董。”
她大笑起来。我之前还从没听华伦警长笑过,这让她听起来有了点人情味。
“很高兴见到你,马文先生。”
“查理,叫我查理。‘马文先生’让我想到了我父亲,上帝保佑他灵魂安息。”
“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查理?”
“我听说了这些坟墓的事,有六个女孩。不得不说,这让我很震惊。我在这儿工作了近十年,先是一名特别看护——特护——然后是晚上和周末在这里布道。好几次都差点命丧黄泉,但我仍觉得那是一段美好的旧时光。一想到在我工作的那段时间里可能有女孩正在死去,我就觉得很不安,非常不安。”
查理期待地盯着华伦和道奇,但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我现在明白了他们的战略,他们也喜欢对我用同样的沉默战术。
“所以,”查理很快说道,“我或许是个很多时候连早上吃了什么都想不起来的老古董,但是我对那个时候的记忆却极度清晰。我冒昧地做了些记录,关于几个病人,还有——”他清了清喉咙,开始显得紧张起来——“还有某个工作人员。我不知道这对你们是否有帮助,但我想做些什么。”
道奇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记事本。查理将其视为是一种鼓励,便快速打开了他攥在手里的记事本。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但是声音依然洪亮有力。
“你们了解这家医院的体制结构吗?”他问两名警探。
“不了解,先生。”道奇警探大声说道,“至少,没有我们想要了解的那么多。”
“我刚开始工作时,这里有一百八十名病人,”查理说,“病人年龄都在十六岁以上,不分种族、性别和社会阶层。有些是家人送来的,还有很多是警察送进来的。大楼东边是慢性病人;西边,也就是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是急性病人。我开始在挂号处,一年后被提升为主管看护,转到了I号大楼,在I-4单元工作,这里是高度设防的男性病人。
“我们是家不错的机构,但是人手不足——很多晚上只有我和四十个病人——但我们工作完成得很好。从来不用紧身衣、捆绑器,也没有身体虐待。如果你有麻烦,你可以用摔跤锁臂式或者全尼尔森式制服病人等待增援,然后通常另一位特护会给他们打上镇静剂。
“通常,特护还要负责监管病人,让他们保持平静、卫生和健康。我们按医生的处方用药。我接受过有关肌肉注射的培训。你知道,就是将注满异戊巴比妥钠 的针头扎进病人的大腿。当然,有时是挺恐怖的——为了活命我还练过不少举重。但多数病人,即使是高度设防的,需要的也仅仅是能被当成一个人看待。你要和他们交谈,你的声音要平静、理智,你要表现得好像你也期望着他们能做到同样平静和理智,你会很惊讶地发现这真的管用。”
“但不总是管用。”华伦警长插嘴道。
查理摇了摇头。“是的,不总是管用。”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次让我差点丢了命的——是保罗尼古拉斯,一个体重将近二百三十磅的偏执型精神分裂症病人。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被隔离的——关在只有一扇带栅栏的窗户和一张睡觉用的沉重皮垫子的房间里。那时候我们叫它橡皮房。但是,有天晚上轮到我值班,他却被放了出来。我的上司,阿兰伍德沃德发誓说保利 没有问题。
“开始几个小时——什么动静都没有。到了午夜,我回到一楼的办公室想看会儿书,突然听到楼上传来砰砰的重击声,就像是一列货运火车从大厅呼啸而过。我从挂钩上拿下电话——发送了求救信号——然后赶忙跑上楼去。
“是保利,他在活动室的正中央,正等着我来。一看到我,他就一下猛扑过来,我滚到一边,保罗落在沙发上,将那倒霉的东西压扁了。接下来我知道的,就是保罗抓着椅子朝着我的头砸过来。我在一张乒乓球桌后面跑着,他不停地追,我们跑了一圈又一圈,就像老卡通片《猫和老鼠》那样。只是保罗厌倦了这个游戏,他不跑了,开始扯烂那张乒乓球桌,用他的赤手空拳。
“可能你以为我在夸大其词;我没有。这家伙正因为愤怒和睾酮的刺激而处在极度兴奋中。他从桌子的金属边开始,撕下金属边后就开始一块块地扯拉桌板。我心想:这下死定了;乒乓球桌只有那么大,保罗都能把它扯碎。我抬起头,嗨,真想不到,正看到我的两个特护同事到了门口。
“‘抓住他!’我大吼着,‘我们需要镇静剂!’
“但他们只是瞪大了眼,站在门口看着保利发疯。请恕我直言,女士,他们尿裤子了。
“‘嗨!’我又叫了一声,‘看在上帝的分上,伙计!’
“其中一个呛了一口,声音大得足以引起保利的注意,他转过身,我立即跳过桌子,跃到他的背上,将他的双臂反扣过来。保罗开始咆哮,想要把我摔开。同事终于清醒过来,帮我制服了他。最后用了十四粒异戊巴比妥钠和两个小时才让保利平静下来。不用说,这之后他再也没有出过隔离室。所以这个名字你们要注意:保利尼古拉斯。”
查理期待地看着这两名调查官。道奇警探匆匆记下了这个名字,但华伦警长却皱着眉。
“你说这个病人,保罗‘保利’尼古拉斯是被隔离的?”
“是的,长官。”
“那么不被隔离时,我猜他也是被用了剂量很大的镇定药吧。”
“哦,是的,长官。像他这样的人,没有别的办法。”
“嗯,我知道,查理,尼古拉斯对你和其他工作人员来说都是一种威胁,但是鉴于对他的管制状态,我想他不太可能会被放出来四处闲逛的。”
“哦,是的,保罗接受最严格的管制,意味着是完全禁闭,每天二十四小时。这样的病人不能独自在周围‘闲逛’的。”
华伦警长点点头。“我们在找的人,查理,是可以进入这块地方的,并且有很多途径进入这块地方。有没有病人是允许外出的,或者就理论上来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将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人员身上?”
查理停住了,皱了皱眉,又看了下他的名单。“哦,我本来不想先说这个,但是曾经有场事故……”
“什么?”华伦打断道。
“一九七○年,”查理说,“瞧,护士长吉尔柯克兰喜欢我们大学男生是有原因的:我们身强体壮,当然,这很有用。但……我们也是初出茅庐的新手,所以态度积极、乐观向上。我们不只是照顾病人,我们真的关心他们。我那时已经确定自己想成为一名牧师。如果你想走近困惑的灵魂,精神病院是个很好的出发点。我可以亲身体会到在恰当的时间说一句恰当的话会给一个人带来多大的不同。但我要说,这个地方不应该久留,即使是工作人员也一样。
“那些年长的,有‘经验的’,工作了几十年的特护,天啊,有的比那些病人疯得还要厉害。他们已经被体制化,忘记了医院高墙之外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了。我刚开始在挂号处工作的时候,有个病人的一条腿上绑着脏兮兮的绷带。头一天晚上我问主管看护为什么绑绷带,他说不知道,他甚至都没注意到那病人腿上有绷带。所以我就进了那个病人的房间,问他我能不能检查下他的腿。我一解开绷带,一股脓水就喷射出来,然后映入眼帘的,是伤口里挤得满满的活生生的蛆。
“原来,这个可怜的家伙两个月前腿上溃疡,医生给他包扎了起来,然后就再没人检查过了,没有一个看护检查过,他们看到这个病人好几个月了,就跟没看见他一样。
“是的,这已经够糟了,疏忽大意。但有的时候,事情还会更糟。”
查理停了下来,看起来又很不安。华伦和道奇现在都在注意听着。我在道奇的车里,身子坐得很低。从我的角度来看,两名调查官正屏气凝神听着查理的每句话。我知道我是这样。
这位退休的牧师深吸了一口气。“呃,一天晚上我接到女病人区一个护士打来的电话。凯丽斯翠克,她问我谁谁是不是在当值,我说是的。她又问我他在哪儿。好吧,我就在I号大楼找了一下,但是没有看到他。我跟她说他出去了,可能吃饭去了。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凯丽用非常奇怪的声音跟我说,要我立刻过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