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随着新剧目《凤仪亭》的开始,大多数看客又被金彩云吸引去了目光。扮演貂蝉的金彩云在悠扬的伴唱声中上了场,第一个亮相便赢得了满堂彩,全场的看客全都被她俊美的扮相折服了。
米占山当然也不例外,他马上带着满脸陶醉的表情专心致志地看起戏来。这位赶回家给父亲祝寿的军法处长早上接到请柬时还声称不大愿意看戏,但从金彩云一上台就显得有些魂不守舍,特别是当金彩云挥舞着水袖扭动着腰肢唱道:“不敢独立月光下,只恐嫦娥妒姿容……”她那双秋水般的眼睛里迷离的眼波更使得米占山三魂飞走、七魄不全,连张潇然说的话也听不见了。
其实米占山倒不是真喜欢弋阳腔,他的一双眼睛始终直勾勾地望着台上身段优美、眉目传情的金彩云,眨都不肯眨一下。原来,他很早就开始觊觎这位誉满弋阳周边各县的弋阳腔名角了,当年他正是怀着要娶金彩云的理想去从军的。发迹后米占山还专门托人回弋阳打听过她的踪迹。只不过这时他的理想已经变了味:他为了谋取进身之阶早就娶了祝司令的女儿为妻,只是念念不忘想把金彩云娶回去当姨太太了却心愿。可让他失望的是,弋阳已经好几年没了这个美人的消息。米占山没想到自己的梦中情人今天居然会在这里出现,在这个巨大的惊喜前,他高兴得抓耳挠腮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份。
这一切被在一旁小心伺候着他的一个身穿青色长衫、头戴瓜皮小帽的汉子看在了眼里,他悄悄地走到了米占山的身边,带着恭谦的表情陪着笑小声说道:“这戏米长官看着还过眼吧?”
米占山不耐烦地点了点头,斜着眼上下打量着那个人,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赶忙低声下气地自我介绍说:“小的就是台上这个戏班的班主,江湖上的朋友叫小的金麒麟。眼下我们正想到南昌去唱戏,日后还求米长官您多多关照呢……”
听了这番话,米占山脸上的表情一下子缓和了下来,他的眼睛盯着台上翩翩起舞的金彩云,带着满脸爱屋及乌的表情笑吟吟地答道:“好说,好说!”
金麒麟麻利地递上了一支烟,一边点火,一边连连道谢。米占山看着面前笑弥勒似的金麒麟、压低了声音颇有深意地说道:“你手下有了金彩云这样的摇钱树,难道还要找人罩着?”
金麒麟更加笑容可掬地回答道:“金彩云虽然有些个捧场的,但水再大终究也漫不过桥去,不找您这样的擎天大树遮风避雨又能找哪个?”
米占山听了这话,脸上带着满足的表情微微点了点头。金麒麟顺势凑过去在这位军法处长耳边小声说道:“谁不知您是咱们弋阳混得最风生水起的大人物,不仅小班晚上想设宴招待,金彩云还想给处长您把盏呢……”
米占山闻言顿时美得满脸放光,喜形于色地答应道:“多谢金班主,这酒米某还真要叨扰!真要叨扰啦……”
弋阳这边台上台下喜气洋洋、声色犬马;南昌那边的方志敏却已经被押进了隔绝人间烟火之气、一片萧杀的看守所内。
望着绝尘而去的押解车队,胖子所长凌风梧正要下令把方志敏收监了事,却没想他身边的军法处副处长钱景民开口说道:“来呀,把这个共匪的首领押回去,按照一般犯人的程序给我走上一遍!”
看守们闻言并没有马上行动,而是答应着架起拖着脚镣行走不便的方志敏,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脸上略显不悦的凌风梧。
别看凌风梧长得身体肥胖,可脑子却转得不慢。他一边朝着身边的看守假意喝道:“耳朵聋了是怎的?赶紧按钱副处长的意思办呀!”一边看着钱景民低声问道:“老钱,这可是共产党的三省主席啊!要真是有个一差二错的,可怎么交代啊……”
钱景民把嘴一撇,阴冷地笑道:“这个凌所长尽管放心,一切自有我钱某人担待。”
凌风梧一看自己已经成功地把责任撇清,当时便放下了心来。他打着哈哈盯着钱景民问道:“老钱啊,这个方志敏跟你有什么过节?是不是分过你家的田地啊?”
钱景民冷笑着回答说:“钱某跟他倒没什么个人恩怨,我只是想看看是共产党主席的骨头硬还是咱们国府蒋主席的鞭子硬!”
这番对话方志敏当然不会听见。他这会儿已经神色如常地走过看守所门前牛头马面般的岗哨,来到了看守所的大门里。此时,他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想再看一眼身后正在西沉的夕阳,然而,看守所那两扇铁皮包裹的厚重木门“轰隆”一声关闭了起来,挡住了他眼前的一切,周围的光线骤然间暗了下来。
一条黑乎乎的甬道出现在了方志敏的面前,方志敏在突然出现的黑暗里稍稍地放慢了脚步。他举起了戴着手铐的手艰难地揉了揉眼睛,慢慢适应了黯淡的光线。
他身边的一个看守“哼”了一声,不怀好意地催促道:“走吧,到了这儿你就算是看不见日头了。”
另一个看守则猛地推了方志敏一把,用讥讽的语气说道:“这会儿后悔了吧?早干什么去了……”
方志敏没有任何表示,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说话,而是拖曳着沉重的脚镣继续朝着甬道的尽头走去。那个说话凶巴巴的看守更加得意,不酸不淡地又来了一句:“我就知道你后悔了,下辈子别再当什么共党了……”
方志敏听见,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后什么悔?你们以为外边比里边就亮吗?”
两个看守听了摸不着头脑地互相看了看,左边那个忍不住对着方志敏的背影狐疑地问道:“你是不是吓傻了?怎么连天亮不亮都分不清楚了?”
方志敏听了纵声大笑,转过身对他们大声说道:“我看你们才傻呢,不知道如今世道暗无天日,老百姓已经活不下去了吗?”
在方志敏声震屋瓦的笑声中,刚才讥笑方志敏是吓傻了的那个看守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他低声对同伴说道:“妈呀,能在这地方笑得出来的肯定不是凡人……”言语之间已经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敬佩。
另一个看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眼睛里蒙着不解的神情。他真不知道在这里都能笑得出来的人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他哭。
又走了几步,他们便来到了甬道尽头的一扇包着铁皮的木门前。看守们指着那扇有个装着铁栏杆的小窗户的门,伸手拍了拍方志敏的后背说:“到了……”
方志敏被押送到南昌第一看守所的同时,一个神情凝重的汉子正豹子般地急速穿行在铅山县境内的林莽中。这个长着一身腱子肉、满脸焦急的汉子叫李水生,是红军游击队的侦察参谋,也是个让大半个江西的敌人闻名丧胆的孤胆英雄。
想当年方志敏主席带领大家两条半枪闹革命的时候,李水生曾经赤手空拳地摸进了赣南一个恶霸的家里,把那个恶霸杀死在了他的12个家丁的眼皮子底下。从那以后,他的名字传遍了整个苏区,他成了大家眼中带有传奇色彩的英雄。几天前方志敏被俘的消息传到了营地,红军游击队的大队长徐凤姑就派他去探个虚实。
远处游击队营地所在的山峰已经遥遥在望,李水生禁不住停住脚步,抬起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随着一声吼叫,两个穿着保安团制服的匪兵突然端着枪出现在他的面前。李水生刚要伸手去摸腰里的枪,一阵轻微的响动使他立即放弃了这个打算。因为他已经凭着多年的经验判断出,身后最少还有三个敌人正蹑手蹑脚地朝自己走来。面对着越来越近的危险,李水生反倒气定神闲地停住了脚步,站在了那里。
为首的匪兵显然是个头目,他手里拿着一支驳壳枪,头上歪戴着灰色的大檐帽,不可一世地对李水生喝道:“干什么的?”
李水生一边装出害怕的样子,一边悄悄地打开了腰里那把手枪的保险,故意大声回答道:“走路的,没听说这里的路归了谁家呀?”
那个保安团的头目一听就火了,横眉怒目地把枪伸到了李水生的鼻子前恶狠狠地骂道:“妈的,敢跟我这么讲话,你莫不是山上那个共匪婆徐凤姑手下的红脑壳(红军)?”
李水生瞅准了时机正要伸手制服这个家伙,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伴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清晰地传了过来:“你要找徐凤姑?我这不来了?”
李水生闻声看去,只见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不远的一块巨石后,在她那张英气勃勃的脸上,一双不怒而威的眼睛正瞪着那个发威的保安团小头目。这个女子正是闽浙赣三省苏区的副主席、红军游击队的大队长徐凤姑。趁着面前那个小头目一愣神的工夫,李水生已经敏捷地抓住了他的枪管,拔出自己腰间的手枪对准了他的脑袋,笑着说道:“老子不但脑壳是红的,连骨头里都红透了!”
说时迟那时快,十几名游击队员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团团围住了那几个保安团的士兵,逼着他们扔下枪高高地举起手来。
那些保安团的士兵正要哀求饶命,徐凤姑却把手里的枪往腰带上一插,大声命令道:“把这几个家伙拉到一边去,没有血债的几个留下名字让他们快滚,罪大恶极的给我把脑袋砍了!”
看着那几个匪兵垂头丧气地被押走了,徐凤姑立即走到李水生身边望着他关切地问道:“没伤着吧?”
李水生得意地把刚缴获来的那支驳壳枪往腰里一别,笑着回答道:“就凭这几个毛贼,奈何不了我……”
李水生望着徐凤姑奇怪地问:“你今天怎么下山来了?”
徐凤姑微微一笑,回答说:“我起先一直在山上等着你带回方主席的消息,今天不知道怎么,再也坐不住了,就带人下山来接接你,不想还真赶上了这出好戏……”
提起徐凤姑来,闽浙赣三省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是一个被国民党10万大洋悬赏人头的传奇女子,她当年为了手刃出卖自己丈夫的叛徒而夜行上百里,终于提回了他的人头。这件事让她不仅受到了大家的尊重,也引起了方志敏的注意。在正式参加了游击队之后,徐凤姑由于屡立奇功被推选为三省苏区的副主席。也就是从那时开始,这个带兵打仗的女丈夫,开始带领着苏区的游击大队活跃在敌占区,让周围各省的国民党大为头疼,一来二去简直成了三省土豪劣绅的噩梦。
有一次,徐凤姑率队去攻打一个土豪家防备森严的宅子。方志敏本来还担心她会遇到困难,结果到了那儿一报出她徐凤姑的名号,那个土豪家的家丁自动扔下枪就逃跑了。这位巾帼英雄的威力也由此可见一斑。正是基于这些原因,这次组建以红十军为主的抗日先遣队时,方志敏特意把她留在苏区坚持敌后斗争。方志敏的这个决定,确实给三省苏维埃保留下了一支强有力的游击武装。
徐凤姑和李水生两个人边说话边并肩沿着小路往山上走去。徐凤姑问道:“方主席有消息了吗?敌人没对他下毒手吧?”
李水生摇了摇头,带着沉重的表情回答道:“没有……”
徐凤姑听到这两个字总算是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但等了半天没听到下文,她不禁用充满了焦虑的眼睛望着李水生,催促道:“敌人到底把他怎么样了?你倒是快说啊!”
面对迫不及待等待着答案的徐凤姑,李水生叹了口气回答说:“敌人把他关进了南昌第一军人看守所。”
“南昌的第一军人看守所?”徐凤姑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她焦急地猛转回身,满脸都是担心地望着李水生问道:“那里的情况搞清楚没有?”
李水生赶紧从衣服的下摆里掏出了一个小纸卷,对徐凤姑说道:“里边的情况还不清楚,周围的情况全在这里了!”
徐凤姑打开了那个纸卷,盯着这幅画在烟盒纸上的草图仔细地看了起来。李水生走到她的身旁指着图上的看守所的位置说:“方主席就被关在这里!”
看了一会儿,徐凤姑抬起头望着头顶上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道:“方主席,你放心!我徐凤姑绝不会让你在那个鬼地方呆得太久……”
此时的看守所里,方志敏已经在那两名看守的押送下来到了审讯室的中央。一个家伙敞着缀有少尉领章的军装,叼着一支烟,一条腿蹬在一张桌子后的板凳上,恶狠狠地瞪着眼上下打量着方志敏,用恶毒的语调说道:“你就是那个方志敏?听说还是共产党的什么三省主席?”
这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叫张彪,是看守所专门负责接收犯人并给他们下马威的刑讯组长。这小子是个粗人,几乎所有的学问都来自书场里的说书先生。别看他大字不识几个,但要是说起什么《三国演义》或是《水浒传》里的故事来,倒是知道不少。或许是由于这个缘故,他很敬重硬汉子,想从过手的犯人里检验出几个硬汉来。为了这个变态的理由,他变着法地折磨犯人,但可惜的是,他过手的犯人至今也没有谁符合他心里那硬汉的标准。
因为张彪心狠手辣,用起刑来花样百出,所有的犯人都在背后管他叫张判官。尤其是他阴狠的目光,至今也没几个看了不赶紧避开的。张彪很喜欢这个绰号,还经常以张判官这个绰号自居。
张彪今天感觉很不一样,对于凶神恶煞的他,那位共产党的三省主席根本没产生他预想中的反应。方志敏自打一进门就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没有丝毫害怕的意思,眼睛里还居然带着一丝不屑和责备的意味,就像是一个大人在盯着一个恶作剧后被捉住的坏孩子一样。不知怎的,一向凶横的张彪忽然间感到脸上挂不住了,他暴怒地跳了起来,对周围几个负责接收犯人的宪兵嚷道:“他爹的亲娘姑老子!给这个共党的主席大人好好伺候一下!看他是不是真的皮肉不知道疼?”
那几个宪兵吆喝一声一拥齐上,二话不说就把方志敏拽了过去,用一根麻绳绑穿过房梁上的一个大铁环,一起用力把他吊了起来。张彪在一旁看着,兴奋地叫道:“给他来个初春过河!”
几个宪兵听了接着使劲,把方志敏吊到了他们满意的高度,这才七手八脚地把绳子的另一头在柱子上拴好。什么叫“初春过河”?原来这是一种很阴损的刑法,是说在把人吊起来的时候绳子只捆住两根手指并把绳子拉得不是很直,犯人既不能踩地,两根手指又不能承受被悬空吊起的重量,只能用脚尖点着地来支撑自己的全部体重,那姿势就像一个人要匆忙走过初春还未融化完全的冰面一样。一般人连这个都忍受不了,就别说再上别的刑了。
张彪扔掉了手里的烟头,坏笑着朝方志敏问道:“怎么样?我的方主席,方先生!这个滋味儿还不错吧?”
方志敏脸上仍旧平静如常地看着张彪说道:“这滋味儿的确不怎么样,你是不是该往下进行了?”
张彪狞笑着回答:“你真聪明……”说着话猛扑上去,三把两把扯掉了方志敏身上的破棉衣,然后从水桶里拎起一根皮鞭抡圆了抽去。
审讯室外,看守所的所长凌风梧看着里面的情景担忧地对身边的钱景民说道:“我说老钱,这可是上峰反复交待的重犯,万一打死了可怎么好啊?”
钱景民像在欣赏着什么精彩的表演似的透过门上的小窗户起劲地看着,头也不回地说道:“放心吧,我自有分寸。只要方志敏在里边一喊疼,我马上就让他们住手。”说到这里,钱景民回过头来,望着凌风梧不无讥讽地说道:“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就是出了事,上头第一个也找不到你的头上。”
凌风梧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默默地点上了火不再吭声,眼角的余光望着又开始观赏起拷打方志敏的钱景民,无声地做了个“呸”的动作。别人可能不明白身为看守所长的凌风梧和他的顶头上司——常驻看守所的军法处副处长钱景民怎么总是别别扭扭的,原来这两个人之间还真有点解不开的龌龊。
其实,钱景民和凌风梧都是军校的学生出身,不仅是一个班的同窗,毕业后也是一起来到了看守所任职。但看上去有些玩世不恭其实干事很卖力气的凌风梧却始终比不过擅长溜须拍马的钱景民。数年之后,整天钻营的钱景民被破格提升成了军法处副处长,中校军衔,可凌风梧连个少校也没混上,至今还是上尉所长。再加上钱景民天生傲下媚上,让凌风梧很是看不起。不管在什么场合,凌风梧从不叫他钱副处长只以老钱相称。官瘾十足的钱景民心里很不舒服,但也无可奈何。
门外两个人正在转这个小心思的时候,屋里的方志敏已经挨了张彪十几鞭子。用牛皮编成的鞭子打在肉上的滋味跟被人用火猛地烫了一下似的,被鞭打的地方还会肿起老高,渗出血来。普通人最多挨上三鞭子就会惨嚎起来,光是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叫声,就能迅速瓦解自己的忍耐和自尊的极限,所以这是历来官府逼供时惯用的伎俩。
张彪用鞭子抽打犯人的技术那就更精熟了,不仅鞭鞭到肉,让犯人痛苦不堪,还能把鞭子挥得山响,更加重威慑的作用。但凡是进入看守所的犯人没有一个能在他手下坚持上三五鞭子的。
眼看着方志敏裸露的上身已经布满了血淋淋的鞭痕,张彪自以为火候已经到了,便停住手得意扬扬地望着方志敏大声吼道:“说!还敢不敢再当共产党了?说句软话爷就放你一马!”方志敏仍旧一声不吭地用带着蔑视的眼神注视着他。别说是惨叫,就连呻吟也没发出一声。
在这无声的对峙中,靠着拷打犯人为职业的张彪反倒被激起了凶性。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天底下还有不怕打的人。想到这里,张彪咬牙切齿地从炭火盆里拿出一把烧得通红的长柄烙铁,还带着灼人的热浪。他厉声对方志敏叫道:“你给我说句实话,到底怕疼还是不怕?”
方志敏忍着身上的剧痛,竟然展颜一笑,对张彪和周围的宪兵们说道:“我跟你们一样,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血肉之躯,怎么会不怕疼?”
张彪终于找到了聊以自慰的地方,他笑得跟花儿似的炫耀地对周围的宪兵们说道:“怎么样?我早就说过吧?天底下就没有不怕打的人!”说到这里,他把那块通红的烙铁往方志敏胸前一比划,大声威胁道:“识相的还不赶紧求饶?你只要开口求饶,老子我就放过你,要知道这烙铁一挨上你的肉,就是大罗金仙,魂儿也飞了,别说你们吃五谷杂粮的共产党了……”
门外的钱景民望着眼前的一幕一下子激动了起来,他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凌风梧说道:“别担心,他只要一求饶,意志就算垮了。咱们今天要是把他的意志整垮了,日后降服起他来也就容易多了!”
凌风梧把嘴一撇,小声回答说:“我看未必。”
就在这时,方志敏的声音传了过来:“求饶?我们共产党人的字典里没有这个词!你有什么本事就使劲儿招呼吧。进到你这里,我方志敏根本就没想着要囫囵着出去……”
张彪被彻底激怒了,他嚎叫着把烙铁按在了方志敏的胸膛上。烧红的烙铁在裸露的皮肤上发出了一阵吱吱的怪响,一股人肉的焦糊味儿顿时飘满了整个审讯室。然而钱景民和张彪等人期待中的求饶声和惨叫声却仍没有传来,传进他们耳朵里的只有方志敏那极度痛苦却带着轻蔑的哼声。张彪看见,方志敏为了忍受这极大的苦楚,紧咬的牙关已经流出了鲜血。
穷凶极恶的张彪忽然间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心悸,他“咣朗”一声扔掉了手中的烙铁,声嘶力竭地对身边那些目瞪口呆的宪兵嚷道:“再给他换一套,我就不信拿不下这个共产党的主席!”
钱景民也处在极度的震惊中,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凌风梧却已经推开门冲着张彪喊道:“行了!你看这个人,打他会有用吗?真是蠢货!”
钱景民这时也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指着一声不吭、咬牙硬挺着的方志敏说道:“张彪,把他收监!”其实他也怕把这个上峰再三交待的犯人打坏了没法交代,只得草草地结束了这场妄想摧毁方志敏意志的较量。毫无疑问,这场较量中的失败者不是方志敏,而是作为审讯者的他们。
尽管张彪整天以折磨人为乐,但他还是在不知不觉间对这个共产党的大官产生出一丝敬意,因为他今天真的见到了想象中的硬汉子。
按照惯例,方志敏应该被关进过渡监室。所谓过渡监室,就是专门为初进看守所的犯人而设立的。在这里,老犯人会教会新进来的犯人看守所的规矩和一些在犯人中如何生存的技巧,让看守所的看守们日后管理起来也会轻松一些。
于是凌风梧对张彪说道:“把他送到过渡监室,待会儿让狱医给他上点药……”
可钱景民冷不防的插话改变了凌风梧的命令,他阴冷地说道:“不,还是关进四号监室!”
凌风梧听了大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那可是专门羁押刑事重犯的监室呀?”
钱景民瞟了一眼凌风梧,用开导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他们共产党不是很能唤起民众吗?我倒想看看他是怎么把那些人渣唤起来的……”
在南昌行营特务处的办公室里,戴笠正捏着一叠文件,心事重重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半小时前,他刚结束了各地负责情报收集的军官们参加的特务处通气会。在那些手下提供的情报里,戴笠意识到共产党最近的活动全都紧紧地围绕着一个主题——不惜一切代价全力营救被俘的方志敏。想到这里,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身穿破棉衣、在乱蓬蓬的黑发下有着倔强而决绝神情的方志敏。他脚下那副沉重的脚镣发出的好像不再是单调的哗啦声,更像是蕴藏着一阵从天边隐隐传来的风雷之声。
戴笠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他把那叠文件往桌上一放,伸手抄起了桌上的电话,对接线员低声命令道:“给我接顾主任办公室……”他想劝说顾祝同赶紧下令处决方志敏,这个人一天不死,南方几省的共产党就一天不会安生。
其实顾祝同此时心里也很不踏实,早上庆祝大会上的那一幕早已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他现在总算明白什么叫“擒虎容易伏虎难”了。听完戴笠的建议后,他感到十分恐慌,生怕万一方志敏被成功救走,他将无法承担后果。如果真是那样,先把责任放在一边儿,光是那些整天在委座面前搬弄是非的家伙就能让他万劫不复、前程尽毁。而背负这一切沉重后果换来的,仅仅是为了把方志敏抓在手里、炫耀自己那靠调动了二十万大军偷袭取得的功绩,这值得吗?
从早上那次庆祝会上和方志敏的直接接触中,顾祝同心里已经把方志敏列为了不可征服的那一类人。跟一个不可能征服的人较劲,这岂是他一个聪明人的选择?想到这一层,戴笠的建议终于在顾祝同的心里占据了上风。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拿起了电话,通到了蒋介石的办公室。
在这一刻,顾祝同已经铁下了心,要向蒋介石建议尽快处决方志敏,免得夜长梦多、自毁前程。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口儿,蒋介石那口宁波官话已经清晰地从听筒里传进了他的耳朵。顾祝同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毕恭毕敬地问起好来。
蒋介石今天的心情显然不错,随口称赞了顾祝同几句之后,还没等这位南昌行营主任把处决方志敏的要求说出口,他便问道:“墨三,那个方志敏现在怎么样了?你这位黄埔军校的教官是不是已经把他说服了?”
蒋介石这么一说,顾祝同赶忙把下面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试探地问道:“请恕卑职愚钝,正要向您请示这件事呢。那个方志敏是共产党中的死硬分子,我看让他归顺政府简直没有可能……”
“我让你看《曾文正公全集》,有什么心得吗?”没等顾祝同把话讲完,蒋介石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蒋介石很赞赏清末的名臣曾国藩,经常把他的《曾文正公全集》赠给部下,让他们带回去研读,平时引经据典时也多有提及。顾祝同听了马上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按照您的教诲时时研读,还算是颇有心得的……”
蒋介石可不买他这个账,立即毫不留情地说道:“墨三,你还谈不上什么心得!”
这句话让顾祝同不知所措、满头是汗,他结结巴巴地答不上来了。电话那头的蒋介石当然不会知道顾祝同此时此刻的窘态,而是循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着:“曾文正公当年说过‘伏一人不如伏一心’,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
根本没有仔细研究过《曾文正公全集》的顾祝同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了。蒋介石“哼”了一声说:“现在共匪被国军一路追击已经疲于奔命了,消灭他们只是一个时间上的问题。而消弭南方几省的赤化已经成了当下不容忽视的要务!”说到这里,蒋介石又用开导的口气说道:“你抓住的那个方志敏先好好地关上一阵儿,日后要找机会让他脱离共党为政府出力!如果能这样,南方几省的共产党也就会烟消云散。这样浅显的问题,墨三你不会想不到吧?”
顾祝同一边暗自庆幸没说出处决方志敏的话题,一边对着电话连连答道:“卑职正是要请示这件事的,请委座放心!”
蒋介石显然很满意这个回答,高兴地称赞道:“墨三能想到这一层很好,你先不忙跟那个方志敏正面接触,他祸乱了南方数省这么久,也该让他先冷静一下了。”
跟蒋介石通完电话之后,顾祝同又想起了戴笠提供的那些情报,他暴怒地把副官叫进了办公室大声命令道:“告诉34旅,让他们再派一个团进城,给我在看守所附近驻防,严防共产党采取营救方志敏的行动!”
看着副官转身要去传达命令,顾祝同又把他叫住补充道:“再通知南昌警备司令部,强化治安,彻底清查共党嫌疑分子……”
就在顾祝同气急败坏地加强方志敏所在的看守所周围的防务时,战斗在崇山峻岭中的红军领导人黄道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近来由于各地游击队和赤卫队频繁袭扰,敌人不仅加强了对红十军残部和游击队的清剿,还对有通共嫌疑的老百姓进行了残酷的屠杀。面对骤然严峻起来的局面,这位毕业于北京高等师范学院、学运领袖出身的领导人当即对形势作出了明确的判断。
黄道对身边的邵式平说道:“赶紧派人制止根本没有成功可能的小规模营救,以防敌人狗急跳墙,反而加害方志敏同志。”
邵式平不解地问:“那方志敏同志怎么办?”
黄道回过头去望着这位著名的红军战将,使劲地把手一挥说道:“方志敏同志我们当然要救,而且还不能太迟!”说到这里,黄道用征询的口吻望着邵式平问道:“我看咱们赶紧召集各地的游击队干部开个会吧。得制定一个严密的营救计划,你看怎么样?”
邵式平点了点头,回答道:“好,就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