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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安排,押解方志敏的车队会在途经弋阳县时暂作停留。因为弋阳是方志敏的家乡,行营主任顾祝同特意在这里准备了一次“方志敏被擒庆祝会”,想让这位威名远播的“赤胆农王”在他的桑梓之地好好出出丑,看他家乡的那些泥腿子还会不会以他为傲,总是跟着他对抗政府了。
接到南昌行营的通知后,整个弋阳县一下子忙了起来。县长张潇然先是在最热闹的文昌庙前搭起了一座台子,又让县里的警察局和保安团倾巢出动,把县里所有的交通要道都警戒了起来。按照事先的约定,弋阳方面将派人前往城外迎接,并把押解车队直接引至搭好的台子前。为了表示对押解方志敏的国军将士的敬意,县里还选派了几个乡绅带着茶水和糕点参加了欢迎队伍,想制造出“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感人场面来。
弋阳的十几名警察和那些奉命来迎的乡绅代表在离城三里的地方刚刚做好了准备,随着一声吆喝,一队身穿国民党正规军制服的士兵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身后,围着他们,端着枪布起了岗哨。为首的一名军官领子上缀着一副一杠三星上尉军衔的肩章,他神气活现地叉着腰站在那里,望着等待迎接车队的众人,傲慢地开口叫道:“你们这儿谁管事儿?过来一个!”
负责带队的县警察局局长汤胖子和县党部的副秘书长楚问天听了此话不禁面面相觑。愣了足有半分钟,二人才肩并着肩慢慢地走到那个趾高气扬的军官面前。
一向很看不起丘八的副秘书长楚问天不悦地皱起眉头,看着那个上尉开口说道:“兄弟是弋阳县党部的,奉行营顾主任之命,在此等候押解共党要犯方志敏的囚车到来。不知长官您是?”
那上尉“哼”了一声,不屑地瞟了楚问天一眼,打着官腔儿回答道:“我们是奉了我们旅座的命令来加强这里的警戒的。”说完在他面前把手一挥,带着不耐烦的表情说道:“行了,你们忙你们的去吧!”
楚问天心里这个气呀,忍不住道:“你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军头猖狂什么?我这会儿顾不上你,等会儿这里完了事儿,我非得跟你的长官好好理论理论不可!”
一向惯于抹稀泥的警察局长汤胖子不想招惹这个是非,赶紧拉着满脸怒容的副秘书长轻声说:“好了,好了!咱们赶紧过去准备吧,过不了一时三刻,囚车也就该来了。走吧,走吧……”
楚问天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多事儿,正想就坡下驴转身回去,却冷不防被那个上尉劈手抓住了脖领子,抬手就是一记耳光,大骂道:“妈的,你这贼皮还敢骂人?真他妈欠打!”
楚问天哪吃过这种亏,反手就是一拳。这一下可坏了,两人扭在一起,不停地咒骂、厮打着。弋阳的警察局长汤胖子和手下的乡绅、警察全都投入了劝架的行列,场面混乱不堪。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几个人也出现在了人群当中。这个女人不但身材匀称,标致的脸上还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沉着和干练。她分开众人,挤到了那个边招呼着拳脚边兀自怒骂不休的楚问天跟前,掏出一把驳壳枪。她把枪管往这家伙的太阳穴上一杵,大声喝道:“不许动,你的架该打完了吧?”
别说,她这句话还真管用,她带来的那几条汉子和那些国民党士兵闻声而动,立即发难,制服了弋阳县政府派来的警察和乡绅。
汤胖子眼看着一块堵嘴用的破布就要塞进自己嘴里,赶紧挣扎着问道:“你……你到底是……是什么人?”
拿着驳壳枪的女人望了他一眼,冷冷地回答道:“我就是你们要抓的共产党,红军游击队长徐凤姑!”
这场突然袭击只持续了大约五分钟的光景,欢迎的队伍很快又出现在大路边儿了。只不过这时带领着乡绅准备迎接囚车的人已经被换上新行头的游击队员所取代。那些冒充国民党士兵的队员们倒是省事,依旧回到各自的岗位上继续端枪放哨,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原来,这一切都是徐凤姑在得到了方志敏被捕的情报后精心策划的。她要在这里拦截囚车,救出方主席。
游击队做好了一切准备,很快就等来了押解的队伍。庞大的车队在装甲汽车的护卫下,渐渐映入大家的眼帘。按照事先商量的办法,一名化装成国民党士兵的游击队员跑到了大路中间,拼命地挥动着手里的彩旗,示意车队减速。躲在伪装成乡绅的队员中的徐凤姑果断地对身后一个浑身上下透着机灵劲儿的小伙子——警卫员徐少艾低声命令道:“准备!”
随着徐凤姑命令的下达,所有的人都紧张起来,那些“乡绅”慢慢地拧开了糕点篮子里暗藏的手榴弹,还有那些“国民党军警”也都拉动枪栓,做好了射击前的最后准备。
在出发前,徐凤姑已经反复交代过了:车队一停下来,她便会借着劳军的名义走上前去,相机劫持车队的指挥官。那些化装成国民党兵的战士迅速行动营救方志敏。至于那些随车的宪兵,徐凤姑也给他们作了安排:那些“乡绅”会用手榴弹代替茶点,好好地表现一下弋阳父老的“盛情”。眼看着车队越来越近,转眼间已经开到了离队伍还有二百米左右的地方。徐凤姑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汗珠儿,她心里清楚:最多再过两分钟,营救行动就要开始了。
可就在这时候,突然出现了变故,押解的车队忽然间加快了速度,疯魔般地全速冲了过来。徐凤姑定睛一看,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原本静悄悄的公路两旁不知什么时候奇迹般地涌出了成千上万的老百姓,他们手里拿着锄头和木棍,潮水般地尾随着猛然间加速的车队,一边高声叫嚷,一边奋力地投掷着石块。
徐凤姑猛然明白了,这是弋阳的老百姓想要从敌人手中抢回方志敏。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押解车队已经风驰电掣般地来到了她的面前。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口,徐凤姑把牙一咬、心一横,当即下达了开火的命令。
游击队员被眼前突然发生的这一幕给惊呆了。听到命令后,立即向狂奔中的车队开了火。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密集的子弹虽然打中了几个押车的宪兵,但整个车队转眼间已经从他们的面前冲过,很快就消失在不远处的拐弯处。
枪声惊动了附近的敌人,徐凤姑的周围也传来了密集的枪声。眼看着营救行动已经变成了泡影,徐凤姑气得把脚一跺,心有不甘地大声命令道:“撤!”随着她的命令,那些游击队员只得迅速地撤离,消失在附近的山脚下……
几乎被包了饺子的车队哪里还敢停留?只得一路不停地沿着公路向前狂奔。这一情况很快通过电话报告给了正在南昌行营作战室的上将主任——顾祝同。
此时的顾祝同正听着周围幕僚们的一片阿谀之声,等待着汇报沿途庆祝大会胜利召开的好消息。他自负地指着墙上的地图,想象着很快就能弭平南方数省共产党武装的美好前景,趾高气扬地高谈阔论。
一个副官悄悄地走到他的身后,用忐忑不安的神情望着他说道:“顾主任,刚才接到电话报告说,押解共匪首领方志敏的车队在经过他的家乡弋阳时,数万名通匪的百姓妄图劫夺该犯。车队只得强行驶过弋阳县境,原本准备在那里举行的庆祝大会被迫取消了……”
副官这句话声音虽然不大,却像是往冒着烟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凉水似的,马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应。刚才还在这儿高调阿谀的幕僚们全都变成了没头苍蝇,嗡嗡地低声议论开了。
尽管大家都尽量压低了嗓门儿,但还是有些听起来让人非常扫兴的话传进了顾祝同的耳朵。这位行营主任忽然又心悸起来。别看他手提雄兵二十万,但这个方志敏却始终令他如骨鲠在喉,连刚才意气风发的样子也有很一大部分是装出来的。自打这次方志敏被俘了之后,顾祝同更是时时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生怕因此会引起南方几省的共产党对方志敏的拼死相救。现在数万百姓妄图劫夺囚车、游击队公然现身营救的消息果然验证了他之前的想法,这让他忐忑不安,恨不得马上下令把方志敏就地处决了。
循着这个思路,顾祝同马上联想到了即将在南昌举行的“生擒方志敏庆祝大会”。他真不敢想象共产党会听任他这么摆布他们的“赤胆农王”方主席,也不敢相信南昌的老百姓不会像弋阳的老百姓那样闹出故事来。老百姓能像想象中那样安安生生地看着他们追捧的“农王”上台亮相吗?是不是应该取消这次大会?顾祝同的脑海里刚刚闪过这个念头,立即被向他提出各种建议的人围住了。
江西省党部的书记长俞伯庆担忧地说道:“顾主任,这个方志敏具有极大的煽动力,莫不如一进南昌立即明正典刑。那样可让四乡愚民和暗中窥伺的共匪绝了念想……”
顾祝同的亲信幕僚——行营参议熊志辉也赶紧附和道:“是呀,这个庆祝大会如果照常进行,恐怕我们的精力会受到极大的牵扯,您不如当机立断、就地处置了他吧。”
顾祝同几乎要脱口答应下这个请求,也让自己彻底地放下心来。但一想到处决这样一个人如果没有蒋介石的同意,那位刚愎暴戾的委员长定然不会答应、甚至怀疑自己的忠诚。就连委座身边那些一直在觊觎着自己这把行营主任交椅的家伙们也会趁机大放厥词,说自己怕了共产党或是别有用心。而这两条罪状无论哪一条都会断送了自己的前程。蒋介石绝对不能容忍他身边有人在共产党面前胆怯,至于不忠呢,那就更犯忌讳了。
再者说,他顾祝同现在已经在世人面前宣布了自己靠偷袭红军得来的功绩,并给参加庆祝大会的各界嘉宾都下了请柬,现在岂能自己打自己耳光?退一步讲,重兵防守的南昌又岂是活跃在山林中的共产党游击队敢来问津的?想到这里,他又恢复了自信狂妄的神情。顾祝同用略带嘲讽的眼神环视着身旁众人说道:“诸君放心,共产党断不敢来南昌铤而走险,我们祝捷大会不但要开,而且要开好!”
顾祝同的这番话立即赢得了一片言不由衷的赞扬声。
车队终于进入了南昌市区。这里和城外一样,沿途都设置着岗哨。按照顾祝同的要求,两个装备优良的步兵团已经在南昌四周按照野战的要求进入了警戒状态,以便应付任何突如其来的攻击。知情的知道这是为了防止共产党强行解救被俘的方志敏,不知情的仍在议论纷纷。
进入市区的十字马路中央后,一名早就等在那儿的宪兵少校站在临时设置的路障前,伸手拦住了车队。看见车队里带队的军官钻出装甲汽车的驾驶室,那名少校立即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大声说道:“兄弟是南昌警备司令部宪兵队的队长,奉行营顾长官之命来给车队带路!”
从装甲汽车上下来的那位军官也赶紧立正还了个礼,回答道:“那就有劳老兄了。”说到这里,他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苦笑着补充道:“到了这儿总算是真的安全了,这一路折腾得不善啊。”
宪兵少校很理解地望着他一笑,转身命令士兵打开了路障,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在路障的另一边儿,一队满载武装宪兵的摩托车发动了起来。带路的宪兵少校坐上了头一辆,摩托车队立即引导着押解车队向省立图书馆前的广场开去。
省立图书馆前的广场上,“庆祝生擒方志敏大会”早就准备就绪,专等着主角儿方志敏的到来了。广场上一大早便已经是人头攒动,军警林立。数万名赶来争睹方志敏的老百姓把这里挤了个水泄不通。据南昌城里一位年近百岁的老寿星讲,这天的规模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大清朝的钦差大臣奉旨来迎接江西巡抚的女儿入宫时的场面。
在邻近广场的街角,守卫在那里的一辆装甲汽车看到押解的车队开了过来,立即奉命拉响了警报。刺耳的警报声中,原本有些嘈杂的广场上立即安静了下来。
为了防止共产党的武装营救,南昌行营进行了周密的安排:南昌的警察倾巢出动,数百名穿着黑制服的警察组成了一道人墙,挥舞着警棍挡在了围观的老百姓面前。在警察的身后,是顾祝同特意调来的步兵第34旅最精锐的一个团,一千多名士兵手里拿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以连为单位列成了一个个方队,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
不仅如此,广场的四个角上还停了几辆架起了机枪的汽车,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人群。那场面绝对是弓上弦、刀出鞘,紧张到了极点。而在这些明面上的阵势之外,顾祝同还密令警察局的侦缉队穿便衣混杂到了人群里,四处搜寻着可疑分子。
凄厉的警报声让广场上所有的人情不自禁地循声看去,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空无一人的街口。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那支庞大的车队缓缓地驶进了会场,停在了临时搭起的主席台前。
看着车队停了下来,顾祝同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他用带着白手套的手扶了扶腰间的“中正剑”,那张本来就冷冰冰的脸上,好像又挂上了一层严霜,显得更加冷酷。说实话,今天的这个场面既是他一直期待着的时刻,也是他近来寝食难安、心神不宁的主要原因。在和共产党、特别是方志敏的较量中,他深深地知道,这个叱咤闽浙赣三省的苏维埃主席可不是个善茬儿,就算是眼下已经被捕,也是虎死余威在,仍旧十分的可怕,把这样一个人握在手里很难说是福是祸。
就在顾祝同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名斜披着红色绶带的中校军官小跑着来到了他的面前,举手敬了个礼大声报告道:“报告顾主任,共党要犯方志敏押解到!”
顾祝同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戴着手铐脚镣、刚被押下囚车的方志敏,咬着牙用冰冷的声音吩咐道:“把他押到台上来示众!”
看着自己的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顾祝同的脸上浮现出得意之色。这次大会是顾祝同思考了很久的结果:他打算示众一开始就宣布方志敏祸乱三省、对抗中央的罪行,待方志敏羞愧、战栗之时便宣布大会结束,把方志敏押走游街。这一连串的胜利一定能好好灭一灭共产党的气焰,树树国民政府,特别是他顾祝同的威风。
由于方志敏的名声实在太大了,随着他的出现,围观的人群开始了骚动。许多人不由自主地开始往前挤,想要亲眼看看这个早闻其名未见其面的大人物。到最后,人群里又“嗡嗡”地响起了嘈杂声,现场的秩序一片混乱,最外围的警察好一阵弹压,才勉强使人群恢复了平静。
见此情景,顾祝同微微转过脸去,对身边的一个参谋小声吩咐道:“快让方志敏站到主席台中间来,好让大家都好好看清楚。”顾祝同认为,这既是一种折辱,也是一种震慑。无论在哪个中国人的眼里,被官府押解示众总不是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吧?他相信方志敏也不会例外。
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脚镣声,全场再次奇迹般地静了下来。在两名士兵的拖曳下,身穿灰色棉衣棉裤、长着一头乱蓬蓬黑发的方志敏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许多细心的人很快发现,方志敏脚下戴着的脚镣最少有三四十斤重,每挪动一步都会发出一阵让人听了心悸的响声。他身上半旧的灰色棉衣已经被刮开了好几个口子,露出了里面的棉花。
方志敏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眼睛里闪动着倔强和自信的光芒。此时他就像是一位被请来观瞻盛会的贵宾一样,没有半点惶惶不安的样子。广场上的目光全都聚焦在方志敏的身上,周遭呈现出死一般的沉寂。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突然有人扯着脖子叫了声好,引得周围的百姓接连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看到这场面,站在主席台一侧的宪兵司令赶紧拔出手枪“啪啪”地对着天空连开了两枪,热烈的场面才又重新平静下来。
顾祝同故意摆了个在他自己看来很威风的架势,用挑衅的口吻对方志敏说道:“方志敏,你也想不到自己有今天吧?”
方志敏慢慢地转过身来,望着腆胸叠肚的顾祝同微微一笑,回答说:“顾主任,给你添麻烦了。”
顾祝同听了大惑不解地问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志敏哈哈一笑大声说道:“我这几年给顾主任添了那么多的麻烦,这个就不提了。你现在又把我请到了这里,我可能还会给你不断地添麻烦的,在这里我得先跟你说声对不住啊!”
顾祝同一听脸都气白了,嘴唇哆嗦着一时想不到该说什么才好。倒是他的副官反应得快,走上前来指着方志敏厉声喝道:“方志敏,你还不赶紧当着台下的民众认罪伏法?”
方志敏用不屑的眼光盯着他看了一眼,把头一昂高声说道:“好,那我就跟大家说说!”说完这句话,他已经拖着沉重的脚镣“哗啦哗啦”地走到了主席台的中央。
好不容易才缓过劲儿来的顾祝同用眼睛盯着台中央的方志敏,挖空心思想要出言讥讽几句,方志敏却率先开了口。他对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鞠了个躬,用略微有些沙哑的嗓音大声说道:“我知道大家都是赶来看我的,我让大家失望了!”说这话时,台下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很想听听这位镣铐加身的共产党大官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方志敏面带微笑、气定神闲地继续说着:“让各位失望的是,我方志敏不像是报纸上说的那样长着红胡子蓝眼睛,而是普普通通的人,和你们一样的人,没什么看头。”
这句话立即博得了台下一阵笑声,许多人的目光里已经带上了敬佩的神色。顾祝同苦心营造起来的萧杀气氛在不知不觉中被冲淡了许多。
方志敏稍稍地移动了一下位置,提高了声调继续说道:“不过,我也有跟普通人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为了咱老百姓的平等自由,我不怕死。咱除了是个老百姓,还是个革命者,一个在北上抗日途中被国民党卑鄙偷袭的革命者!”
方志敏慷慨激昂的开场白牢牢地吸引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顾祝同彻底失望了,因为围观的南昌市民看到的不是一位魂飞魄散、黯然神伤的俘虏,而是一名正气凛然、慷慨激昂的勇士。最糟糕的是大家从方志敏的话中,知道了他是在带队抗日的途中被国民党设伏陷害的。顾祝同看见群众带着义愤已经开始了议论。
霎那之间,顾祝同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自己苦心举办的庆祝大会却让方志敏占了上风。他有些气馁了,决定赶紧结束这次大会,让手下押着方志敏去游街。
人群中有个汉子,一直冷着脸默默地注视着现场。他一路跟随着囚车来到了这里。此时他解下了头上的青布盘头,用力地抖动了几下。随着这个动作,十几条剽悍的身影开始慢慢地向主席台的方向挤了过去。
主席台上,方志敏的声音仍在继续着。由于激动,方志敏的声音中带上了悲愤的颤音:“我很想问问,国民党当局和那个高高在上的蒋委员长自己不抗日,为什么也不许我们共产党人抗日?为什么不让我们奋起抗击那些杀我同胞、辱我姐妹、占我疆土的日本鬼子?是害怕?是懦弱?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顾祝同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皱着眉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叫道:“让他住嘴,不许他再攻击领袖……”
几名宪兵听了立即冲上前去把方志敏拽到台下。但方志敏的讲演已经深深地打动了周围的百姓,霎时间嘘声四起,还有人低声咒骂起来。那些新闻记者一拥而上,把这个场面收入了镜头。
顾祝同的心里突然掠过了一丝不祥的预感,面对已经失去了控制的场面,他不安地想:“这样继续下去会出乱子的……”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顾祝同正在盘算着该如何收场,就真出事了。随着一阵惊呼,几个头上戴着青布缠头的人已经动起手来。为首的那个壮汉拿着一支驳壳枪向主席台走来,他一连打死了两个维持秩序的警察,大声嚷道:“方主席,我们救你来了!”
那些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警察惊呆了,全都眼睁睁地看着十几个青布缠头的汉子一边射击一边凶猛地朝着主席台扑去,自己却畏畏缩缩地朝后边挪去。在主席台四周担任警戒的士兵也跟着乱了起来,慌乱中不但没了队形,还给袭击者让出了一条人肉胡同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现场一片大乱,眼看着那些动手救人的汉子们已经来到了主席台前,此时的顾祝同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威风,惊得面如土色、不知所措,下意识地闪身躲到了一群军官身后。
就在这一愣神儿的工夫,汉子们已经冲到了距离主席台还有十几米的地方。看那架势,只要再发起一次猛冲,就能如愿以偿地救走方志敏了。
主席台上,一个带着上校军衔的人终于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猛地踹了一脚身边的机枪手,喝道:“发什么愣?打呀!”这个上校军官正是时任南昌行营特务处处长,也就是日后杀人不眨眼的军统魔王戴笠。
被踹了一脚的机枪手这才回过神儿来,对准了那些猛打猛冲的汉子扣动了扳机,黢黑的枪口喷出了一道长长的火舌。
捷克轻机枪编织起的火网立刻把那些来营救方志敏的人打倒了三四个。剩下的几个尽管仍旧义无反顾地向前猛冲,但速度却明显慢了下来。那一队从攻击一开始就处于极度震惊中的警备团也调整好,做出了反应,在军官们的指挥下,那些士兵一边开枪,一边从两边包抄了过来。
看到自己人已经开始了行动,主席台上的那挺机枪才从刚才的疯狂扫射变成了近距离的拦阻射击。不到一袋烟的时间,身穿黄色制服的士兵便形成了铁桶般的包围圈,把那些青布缠头的汉子围在了当中。
这时不远处围观的人群也终于反应了过来,老百姓哭爹喊娘地四散跑去。刚才还拥挤不堪的广场上很快就变得空无一人,只留下了那些穿着黑制服的警察,不知所措地傻站在那里。
在广场的另一侧,上千名国民党士兵端着枪咬牙切齿地慢慢围拢了过来,双方之间的距离在不断地缩短,彼此之间甚至已经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那些汉子发起的营救显然是不可能成功了。尽管已经被重重地围在当中,但他们却迅速地聚拢到了为首的壮汉身边,拿着短枪和手榴弹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台上的顾祝同这时才缓过神儿来,躲在部下组成的人墙后高声叫道:“告诉那些共匪,投降免死!”但他的话有些迟了,他的部下还没来得及领会这个命令,身陷重围的为首壮汉已经给部下们下达了攻击的命令。只见他圆睁着双眼使劲儿吼道:“同志们,别让敌人小看了我们,冲啊!”随着这一声振聋发聩的怒吼,剩下的五六个人没有丝毫的迟疑,在上千名士兵形成的包围圈里发起了义无反顾的冲锋。然而,这悲壮的冲锋很快就结束了。在密集的枪弹里,他们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说时迟那时快,刚刚围过去准备查看战果的国民党士兵猛地停住了脚步,受了惊似的猛退了几步。原来,那个领头的壮汉虽然身负重伤却勉强地站了起来。汉子身上好几处伤口都淌着血,他却仍向着被四五个军官牢牢按住的方志敏走去。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没有人去阻拦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步履艰难地向前走着,汉子的身后拖出了长长的血迹。
那个壮汉走到了方志敏身边,慢慢地回过身坐在了方志敏前面,用身体护住了他。在他身后,是一段十几米长的距离。除他之外,同来的人全都已经牺牲在了这段不算长的距离外。
顾祝同的副官用枪指着这个已经到了生命最后一刻的汉子,气急败坏地嚷道:“快!快把他抓住!”几个卫兵张牙舞爪地抓住了这名壮汉,把他按倒在地。
顾祝同忍不住大步走了过来,他慢慢地俯下身,厌恶地望了几眼那个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的汉子,恨声喝问:“你也是共产党?”
汉子艰难地睁开眼睛,冷冷地回答道:“没错!老……老子是……红军赤卫队……”
顾祝同用仿佛来自地狱般的声音说道:“你不知道这他妈的就是死路一条吗?”
那汉子拼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回答道:“老子就是变成了鬼也……也不许你碰我们方……方主席……”这次对话就此画上了句号,汉子眼里的光泽已经慢慢消失了。
顾祝同气急败坏地让几个仍旧死死地按住方志敏的军官放开了手,用质问的口气指着方志敏声嘶力竭地喝道:“看见了吗,要不是你蛊惑这些无知的农民,他们还有活命,不会到这儿来替你卖命送死!他们会在家老老实实地种地,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就是你害死了他们!你这个贼喊抓贼的刽子手!”
方志敏没有理睬歇斯底里的顾祝同,他用含满热泪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为拯救自己而牺牲的赤卫队员。他认识那个为首的汉子,他是一个活跃在南昌附近的赤卫队长,人们都叫他老李,却从没叫过他的名字。这位被闽浙赣三省数百万农民称为“赤胆农王”的方志敏,望着老李的尸体,在被捕之后第一次湿润了双眼。
顾祝同看见方志敏不说话了,以为自己点到了对方的死穴。他很是得意,冷哼了一声追问道:“要不是你蛊惑,他们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替你卖命?说,你到底许给他们什么好处,让人连命都不要了?”
方志敏把目光转向了广阔的天空,说出了顾祝同等待的答案:“要说许下的好处嘛,确实是有的,而且非常实际。那就是共产党给了他们做人的尊严,还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顾祝同没想到方志敏此时还有狡辩的余力,他足足愣了好几秒才猛地转过身去,声色俱厉地对身后的宪兵喝道:“把方志敏给我带走!”
如狼似虎的宪兵把方志敏拉下了主席台,顾祝同苦心炮制的祝捷大会也在方志敏的冷笑声中草草收场了。
方志敏再次被押回到囚车里,那支庞大的押解车队很快便又出发了。仍旧是在那一队摩托车的引导下,逃也似的离开了一片狼藉的省立图书馆广场,在已经恢复了警戒的街道里飞快地穿行着。
现在的省立图书馆可不是旧日学者们做学问的地方了,现在这里是委员长蒋介石专门设立的剿共大本营——南昌行营的所在地,是顾祝同的老窝。
顾祝同看着押解的车队消失在街角,内心轻松了许多。他一边往行营里走,一边不由得想着:方志敏究竟是给那些水牛似的泥腿子施了什么魔法、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们敢在南昌最大的衙门前公然行事?尊严和希望,那是老百姓需要的吗?他实在不想让自己再纠结这个问题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耳边总是萦绕着这么几句古话:“发如韭割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小民从来不可轻!”简直是挥之不去。
良久,顾祝同自我解嘲地说道:“这人要是不怕死了,也就没什么不能解释的了……”
南昌第一军人看守所是座青石和水泥的建筑,它矗立在绿树丛中,既像是一座城堡,又像是一只蹲伏在那里等着吃人的野兽,或者说更像沟通阴阳两界的鬼门关在人间的入口。押解的车队最终在落日的余晖里来到了它的门前。
看守所那两扇大铁门平时不怎么开启。门外,两排荷枪实弹的宪兵表情凝重地肃立着,眼睛紧紧地盯着庞大的武装车队周遭。囚车的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的,那里就关着让他们紧张了一天的共党要犯。
一名佩戴着少校军衔的军官在两名尉官的护送下跳下车,走到看守所门前。他拿着方志敏的审讯材料走到几个军官面前,如释重负地开口问道:“哪位是行营军法处的钱副处长?”
少校对面站着两名军官,一个是脸上挂着笑意的胖子上尉,一个是长着一张既无生气又无表情的死人脸的中校。中校冷冷地回答道:“在下就是钱景民!人犯平安地解送到了?”
来人“啪”地一个立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大声报告说:“报告处长!犯人已经奉命解到,请验明收押!”
说着话,他双手把那个档案袋递到了钱景民的面前。钱景民接过档案袋简单地翻看了一下,便递给了身边站着的胖子,用吩咐的口吻说道:“凌所长,接收人犯吧!”
被称为凌所长的胖子就是看守所的所长凌风梧,他极力掩饰着心中的不满,笑着对那名前来交接的少校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后与他一前一后地朝着囚车走去,四名膀大腰圆的看守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
众人在囚车前站定,两名守卫的宪兵立即打开了囚车上的锁,拉开了紧闭的车门。那名负责押送的少校对车里的犯人喊道:“下来吧,方主席!咱们到地方了!”
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脚镣声,方志敏在两个宪兵的帮助下走下了囚车。看守所长凌风梧抬头望去,只见方志敏那蓬乱的头发下,一双眼睛非常有神。那双正在默默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里既没有阶下囚的惊恐不安,也没有犯人眼中常有的那种讨好和乞怜的眼神。方志敏就那样平静地看了凌风梧几眼,然后把眼神从他的脸上移开,朝绿树丛中的看守所投去。
和南昌看守所门前萧杀的气氛截然不同,在弋阳县城西北一座气派不凡的大宅子里,正在上演着一场精彩的好戏。庭院里到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不久前发生在县城外的那场劫囚车的事情也被大家抛在了脑后。就连趁乱侥幸捡了条命跑回来的副秘书长和那个倒霉的警察局长,这会儿也全都跟没事人一样,坐在那里抽烟品茶,摇头晃脑地看起戏来。
台上演的是弋阳腔的经典戏目《铁树传》。戏台下,一个身着笔挺的藏蓝色中山装、胸前别着一枚国民党青天白日党徽的中年人正和许多缙绅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台上的演出。他的身边有个军装笔挺的上校军官更是看得聚精会神,手里端着盖碗茶,碗盖子早就掀开放在桌子上了,可他好半天都没顾上喝,泥塑木雕般地瞪着眼睛盯着台上。
《铁树传》是这一带流行的弋阳腔中最热闹好看的神仙戏,讲的是道教里的神仙许真人经过苦修终成正果的故事。随着剧情的发展,戏台上得道之后的许真人正在施展法术,大战幻化成美女的千年狐妖,刀来剑往煞是好看。那个演狐妖的名旦金彩云真是出彩儿,她先是千娇百媚地诱惑许真人,一计不成又变脸拔刀,生死相搏,把一个妖媚阴狠的千年女妖演到了极致。精彩的表演赢得了台下一阵阵喝彩。
花红热闹的《铁树传》终于落下了帷幕,新的剧目又接着上演了。军官这才醒过神儿来,他喝了一口已经变凉了的盖碗茶,对身边那个文官打扮的中年人笑道:“潇然兄,真要感谢你呀!这个金彩云曾经在最红的时候离开弋阳,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好几年,谁也不清楚她的下落。米某多年未能找到,没想到你今天能请到她,可真有本事呀……”
那个被称作“潇然兄”的人叫张潇然,是国民党弋阳县的县长。他眼睛里闪动着愉快的光,微微一笑回答说:“我怎么敢在您这个南昌行营军法处处长面前谈本事呢?横行闽浙赣三省的方志敏被俘虏了,这对我们县也是一件大好事儿啊。我就想借花献佛庆祝一下,也好找个机会叫老兄一起高兴高兴。没想这戏对了您的胃口,真是侥幸得很啊!”
那个军官笑着反问道:“听这话,潇然兄对方志敏的兴趣,比我对弋阳腔要浓呀?”
张潇然正色道:“谁让他也是咱们弋阳人呢?我身为这里的父母官,一想到本县出了这么个土匪,嗓子眼里就跟扎了根鱼刺似的,别提多不舒服了。这多年的鱼刺总算是拔了啊……”
在旁边一直没吭声的县党部书记长接口说道:“米处长您有所不知,咱们张县长把弋阳治理得好,在咱们整个江西那可都是响当当的!标准的抚琴而治啊!就是这方志敏,可一直是县长的一块心病啊。”
被叫做米处长的军官正是南昌行营的军法处长米占山,他也是弋阳本地人。他听了县党部书记长的话凑趣地笑了笑,一边笑,一边顺嘴说道:“这回方志敏被捕,潇然兄应该没有什么心事了吧?”
张潇然闻听立即收起了笑容,望着米占山轻轻地摇着头回答说:“不然,不然!我的心事还没有就此完结。”
米占山不解地问道:“敢问潇然兄还有什么心事?”
张潇然望着米占山的眼睛严肃地说道:“我想去见见方志敏……”
米占山惊讶地问道:“见方志敏?见他干什么?”
张潇然接过话头说道:“在我治理的弋阳境内竟然出现这样的共党渠魁,与我周旋了多年,如不能当面辱之、屈之、用三民主义感化之,我又怎能心事尽了呢?”
张潇然在弋阳已经当了将近十年县长,无论才干和胆识都很出色,也不像别处的官员那样穷奢极欲、敲骨吸髓。很多老百姓都说他是位清廉正直的官员,可这位好官儿就是不受上司待见,一直得不到升迁。好在张潇然并不看重升迁与否,他认定了自己信仰的三民主义是救国救民的唯一真理,很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使方志敏幡然悔悟,回到政府一边。张潇然相信,一个能让闽浙赣三省为之震动、数百万百姓趋之若鹜的人肯定是很有能力的。现在官场腐败、政治黑暗,不就是缺少这样的人才吗?自己如果真能劝降方志敏,对自己信仰的三民主义是个良好的交代,对蒋委员长也是个当用的大礼。
基于这种想法,方志敏被捕的消息一传来,他马上就欣喜若狂地办了这个堂会,还特意请来了回乡给老太爷办60大寿的南昌行营军法处处长米占山,为的就是请他疏通关系,好去亲眼看看敌对了十年之久却未曾谋面的方志敏,并想办法说服他。
弄懂了这位桑梓父母官的想法之后,米占山心里虽然觉得张潇然不但迂腐,还有些异想天开,但按照官场上的惯例,他还是笑着应承道:“潇然兄放心,能效劳之处占山我一定尽力……”
随着台上锣鼓家伙和伴唱的响起,人们的眼光又被台上正式拉开了序幕的《凤仪亭》吸引住了。这一回扮演貂蝉的仍旧是弋阳腔名伶金彩云,她扮演的貂蝉脱去了刚才扮演狐妖时的妖气,更显得仪态万千,美艳不可方物。
张潇然又说了几句,也察觉到了米占山已经是心不在焉了,但还是郑重地小声嘱咐道:“占山兄可要记住啊,能够让方志敏被捕后亲往辱之并屈之,可是我最大的愿望啊……”
米占山随口敷衍道:“放心吧,我的潇然兄!你这父母官开了金口,占山我岂敢儿戏?”
北上抗日的红十军被国民党动用了包括飞机和装甲车在内的二十万重兵偷袭,损失惨重。整个南方数省的革命暂时处于低潮,红十军化整为零在敌后坚持游击战争。
夜幕降临后,江西境内的共产党游击队再次围绕着营救方志敏,以各自的方式采取了行动。
在铅山县境内的一个镇子里,几十名戴着印有镰刀和犁头旗帜红袖标的赤卫队员,秘密地朝着一座有团丁守卫的大宅子摸去。他们要生擒这座宅子的主人——江西省党部副书记长马纯仁的老爹,想用这个恶霸换回他们的方主席。
这一晚,许多类似的行动在各地相继展开。土豪劣绅和国民党的基层政府一夜三惊,处处闻警。
第二天的早上,国民党江西省党部的副书记长马纯仁气急败坏地闯进了南昌行营,他向顾祝同报告说,他的父亲被共产党抓走了,想用方志敏换人。
顾祝同当然不会答应,因为他已经接到了十几起类似的报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