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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志敏的到来让胡逸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很想去跟这位威震天南的共产党要人聊上一会儿。自己也能好好见识一下,这位被数百万泥腿子追捧为“赤胆农王”的特殊人物,到底有什么不同。他想问问对方究竟用的是什么法术,能在蒋委员长的眼皮子底鼓捣出那么多事情来,才短短的几年,就把包括蒋委员长的老家在内的闽浙赣三省给赤化了一大块。
这天一大早,刚开过早饭,胡逸民就溜溜达达地走出了自己的牢房,通过优待牢房中间的小天井,慢慢地向方志敏的牢房走去。
这里说是小天井,其实还不如说是牢房之间的一块小空地更为确切,因为这里根本就看不见天,抬起头也只能看见黑黝黝的顶棚。空地的周围有六间优待牢房:东、西、南每边两间。北边是一条冗长的甬道,通向人间地狱般的普通监区。因为还要一连拐上两个弯才能把这里跟普通监区连接上,所以那边的疾苦几乎被完全隔绝掉了。
一般说来,优待牢房的犯人非富即贵。在犯人面前凶神恶煞般的看守在这里也改行成了跑堂的,一会儿给这位出去买点酒肉,一会儿给那个到妓院去送个条子,殷勤得不得了。因为这里的犯人早晚是要逃出生天的,说不定哪天再回来就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谁也不能得罪。更何况这些大爷都很爽快,打赏的小费往往比他们的军饷还高。因为这些缘故,这里的看管也是内松外紧,除了在通往普通监区的甬道口有两名武装宪兵昼夜执勤,这个小空间里的六间牢房平时连门也不锁。
方志敏被押进来的时候,这里除了一个因贪污军饷被关进来听候处理的师长和一个帮着几个高级军官倒卖军用物资的奸商江老太爷,就是专门跟蒋委员长对着干的胡逸民了。加上方志敏,还有两间空房。但方志敏却不像那几位那么自由,身后总有耳朵眼睛的在暗中盯梢。
看守走后,方志敏开始默默地打量起这间优待牢房来。这里的环境的确不错,迎面一人多高的墙上有一扇二尺大小的窗户,外面凉爽的风缓缓吹来,使得室内的空气比较清新。一张单人床上还铺着草垫子,更重要的是这里还有一把椅子和一张破旧的书桌。正在打量的时候,牢房的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年纪大约五十上下的人走了进来。从他身上那套油渍麻花的军装和手里的托盘不难看出他火头军的身份。
说话之间,那个火头军已经把托盘里一碗加了几根咸菜的糙米饭放到了桌上。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双筷子往桌上一放,略显歉意地看了看方志敏笑着说道:“方先生,我知道你在共产党那边是个大官,这些肯定吃不习惯的。你就……就凑合着吃上几口吧,嘿嘿……”
方志敏蹚着沉重的脚镣“稀里哗啦”地走了过来,他往桌前一坐,抄起了筷子端详着碗里的糙米饭笑着称赞道:“不错了,已经很不错了!”
那火头军是个健谈的人,看着方志敏已经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陪着笑问道:“看来您前几天是受了罪,要不这样的饭您怎么能吃得下去?”
方志敏有滋有味地嚼着米饭,上下打量着笑眯眯的火头军微笑着回答说:“罪倒是受了一些,但那算不了什么。”说到这里,方志敏把饭碗端起来,用筷子指着碗里的饭说道:“这样的饭食在我们那里已经算是很好的了,有些时候想吃还吃不到呢……”
那火头军听了大摇其头,一脸不相信的样子。方志敏转眼之间已经把米饭吃下去了一大半,正端起桌上粗瓷碗里的凉水大口喝着,忽然瞥见那火头军的样子,禁不住笑着问道:“怎么,老哥你不信?”
那火头军听了连忙摆着手说:“别,别!方先生别这么称呼,我哪里受得起呀?小的姓谷,您要是高兴就叫我一声老谷吧。”说完这句话之后,厨子老古又接着说道:“不瞒您说,我们这里就是一个班长也是餐餐有肉,就更别说您这么大的官长了。您平时鸡鸭鱼肉的肯定是不会少了的吧?”
这时候,胡逸民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正好走到了方志敏的门前,正要伸手推门,听到了老谷说的这句话,不禁停下了脚步,他也想听听这位共产党的三省主席是如何回答的。
方志敏风卷残云地吃光了碗里的饭菜,心满意足地望着瞪大了眼睛等着回答的老古说道:“你说的不错,我们那边倒是有些鸡鸭,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过了……”
老古听了更加不解地看着方志敏,狐疑地问道:“那……那是为啥?忌口?”
方志敏回答说:“不,我可不忌口挑食。不过我们共产党是要让所有的种田人都能吃上饭。现在他们连粮食都不够吃,我要是餐餐都弄些鸡鸭来吃,跟你说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老古听了更加糊涂了,他搔着脑袋喃喃地咕哝道:“那当官还有什么用?”
方志敏听了哈哈大笑,好半天才止住笑,对仍旧是满头雾水的老古说道:“这就是我们共产党和你们这边的不同了,我们可不像你们那些当官的,个个有钱。我们当官是为了让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田耕,不为自己。”说到这里,方志敏又看了一眼老古笑道:“你想啊,要是天底下的老百姓都过上了好日子,全可以吃上鸡鸭,我们这些当官的不也就跟着水涨船高了吗?”
虽然方志敏的这一席话里有很多老古一时之间难以理解的东西,但他还是从心里喜欢上了这位方先生。他望着方志敏不好意思地一笑,便动手收拾起了桌上的碗筷。
胡逸民抓住这个机会推门走了进来,笑眯眯地望着方志敏大声称赞道:“好!方先生说的真是太好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足见境界啊……”
方志敏闻声看去,只见胡逸民身穿一件黑色的绸子长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一时搞不清他的身份,便冷冷地问道:“你是?”
一旁的老古看见胡逸民进来也赶紧鞠了个躬,笑眯眯地对方志敏介绍说:“这位是胡先生,就住在您的对面!”
胡逸民微笑着点了点头,随手把一支烟抛给了老古,目光依旧望着方志敏笑着回答道:“我是来跟方先生打个招呼的……”说到这里,他笑吟吟地用手指了指自己和方志敏说道:“谁让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之人呢?”
老古谢过了胡逸民的烟,端起了托盘跟方志敏打了个招呼,转身走了。方志敏目送着老古走出了牢房,这才再次把目光投向胡逸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没有开口。
胡逸民是个聪明人,当时就明白了方志敏的意思。他哈哈一笑,开口对方志敏说道:“方先生,我是跟你一起坐牢的犯人,你可别把我当成蒋介石那个光头派来的说客啊!”
方志敏听他这样一说,不由得想起了老古刚才说的住在对面是什么意思了,马上展颜一笑望着胡逸民说道:“噢!果然是天涯沦落人啊。”
胡逸民此时此刻显然是对自己这个身份很满意,他马上微笑着把头一点,回答说:“方先生说对了,我也是个囚犯!”
方志敏听了哈哈一笑,用眼睛盯着胡逸民说道:“你也是阶下之囚,跟我这个共产党的要犯交谈,就不怕他们不高兴吗?”
胡逸民当然知道方志敏说的这个他们是谁了,当下就把头一昂满不在乎地说道:“怕我就不来了!”
通过这几句交谈,方志敏已经对胡逸民产生了好感,他伸手请胡逸民坐在牢房里那把唯一的椅子上,笑着又加重了语气幽默地说道:“我可是革命的哟,说不准长着红头发绿眼睛……”
胡逸民大大咧咧地回答道:“革命?我也是干革命起家的!”
方志敏很有兴趣地问:“那倒要请教了。”
胡逸民带着自负的神态站起身来望着屋里唯一的小窗户说道:“我还很年轻的时候就追随国父孙中山先生闹革命,我还跟黄兴将军在广州参加过暴动呢。你说算不算革命呢?”
方志敏笑着点了点头回答道:“算,没想到你还是个老革命!”
一阵大笑过后,牢房里的气氛也跟着变得融洽了起来。胡逸民望着方志敏说道:“真是想不通啊,你们这些干革命的倒被蒋委员长这靠革命起家的关起来了。”
方志敏打断了胡逸民的话说道:“这问题其实并不复杂,你们的蒋委员长从一开始就是投机革命,他是为了个人的利益。这一点从他当年大肆屠杀在北伐中屡立战功的共产党人时就已经暴露出来了。”
胡逸民默默地点了点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当中。在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之后,他把烟头往脚下一扔,用脚使劲地踩了踩,才抬起头来看着方志敏说道:“实不相瞒,北伐时我就是军法官。不过在蒋委员长下令清党的时候,我帮助过你们……”胡逸民看见方志敏礼貌地用鼓励的眼神回应着他,便又继续说道:“我看见被抓起来的共产党都是打仗勇敢的好汉,又都是年纪轻轻的,杀了实在可惜,就全都判了个开除军籍了事。”
方志敏听了由衷地称赞道:“感谢你为我们保留了一批难得的人才啊!谢谢了!”
听到方志敏的话,胡逸民感到十分高兴,他摆着手说道:“哪里,哪里,这只不过是做人应有的良心罢了……”
方志敏听了正色道:“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这样的恩德,我们共产党是不会忘记的,老百姓也不会忘记!”
说完这句话,方志敏突然话锋一转,望着胡逸民笑着问道:“敢问你是怎么被关进来的?”
胡逸民不无得意地一笑,指着包着铁皮的牢门和坚固的墙壁说道:“不瞒方先生,这座监狱就是在下主持修建的……”
方志敏正要开口,胡逸民却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时至今日,我已经给蒋委员长修建了好几座这样的监狱了。”他自我解嘲地接着感慨道:“我年轻时追随国父革命,一心想着律政救国,原本希望这些监狱能帮助他严肃法制,警奸惩恶,谁知……唉!”
方志敏听了苦笑着接口说道:“看来先生你真的想错了!监狱在人民的手中的确是能警奸惩恶,可一旦到了独裁者手里那就是禁锢自由、扼杀真理的所在了。”
胡逸民看着方志敏,突然间没头没脑地问道:“方先生进来的时候觉得这座看守所外边的景色如何?”
方志敏想了想,不解地回答道:“这里背靠大河,四周花木丛生,倒真不像个关押犯人的地方!难道你当初选址时没有注意到这些?”
一看方志敏问到了这个问题,胡逸民的脸上又恢复了自负的神色,他望着牢房内唯一能看见外面花红柳绿的世界的那扇小窗户,幽幽地说道:“恰恰相反,我当初是故意这么做的。我原本以为这样会唤起那些奸恶之徒心里求生的欲望,哪料想现在却徒增了我辈的烦恼啊!”
方志敏随着胡逸民的目光望去,轻轻地摇了摇头,笑着问道:“聊了这么半天,我还是没搞清先生你姓甚名谁,为什么被关进了自己铸就的牢笼啊?”
胡逸民听方志敏这么一问,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我是因为口无遮拦跟蒋委员长要拉拢的人发生了些争执,这才被关进来给别人消气的……”说完这句话,他飞快地抬眼瞟了方志敏一下说道:“至于姓名,我在这里叫胡永一!”
方志敏不解地重复着胡逸民的话:“在这里叫胡永一?那肯定不是你的真名了?”
胡逸民自负的神态又回到了脸上,他笑着对方志敏说:“是呀,因为我那贱名还颇有些影响,说出去不光蒋介石面皮上不好看,我自己也丢人呀。”
方志敏知道胡逸民不愿意再就这个话题过多地探讨了,便带着理解的神情说道:“那好,我就叫你永一先生了……”
正说着话,一个看守走进屋里急匆匆地说道:“两位先别聊了,行营的熊参议来了!”
胡逸民起身告辞后不久,军法处的副处长钱景民和看守所长凌风梧就陪着一个身穿古铜色长衫、胸前别着一枚青天白日党徽的人走到了优待牢房前。
凌风梧还没开口,又是钱景民抢先推开了方志敏的牢门,大声对方志敏说道:“方志敏,行营的熊参议来看你了!”
方志敏闻声抬头一看,来人倒是有几分面熟,定睛一看,原来是在伟烈大学时的同窗熊志辉。他马上从钱景民嘴里报出的官衔中判断出了他的来意,知道自己迎来了第一个劝降的人。他冷冷地望着熊志辉说道:“我一个阶下囚有什么好看望的?你恐怕是衔命而来的吧?”
熊志辉自知方志敏不是易与之辈,来时已经有了充足的思想准备。因此被点破了心思后倒不尴尬,他把嘴一撇两手一摊,苦笑着回答说:“老同学你果然厉害,连这一点都看出来了,呵呵……”
方志敏嘲弄地望着自己这位昔日的同窗笑道:“可是我会令你这位老同学失望的。”
熊志辉听了郑重地点了点头,以退为进地回答说:“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
方志敏往桌前的那把椅子上一坐,依旧用嘲弄的眼神望着他问道:“那你还来?”
熊志辉丝毫不以为忤地迈步走进了牢房,满脸堆笑地回答道:“志敏啊,这可怪不得我!如果你不来到这里,我也没这个差事,再说平时我想见你方主席那简直比登天还难,难道你是怪我当初没去你建立的共区造访?”说完这句话,他把自己的目光迎着方志敏望去,正巧方志敏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四目相对,两个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熊志辉是很不愿意来的,他知道方志敏是个有信仰的人,完全不是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劝动的。但他作为顾祝同的亲信幕僚,无法推辞这份信任,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经过仔细思考,熊志辉忽然又感到自己其实也并非全无胜算。他不相信方志敏对共产主义的信仰能让他超脱生死,因此打定了主意,先用生的希望瓦解方志敏的信心,再作打算。
钱景民看到熊志辉已经和方志敏面对面地坐到了一起,赶忙捅了捅身边的凌风梧,走出门去。来到牢房外,钱景民挥手让看守搬过一条板凳,坐着竖起耳朵听着牢房里的一切。凌风梧恼他托大,干脆一屁股也坐到了他的身边,还使劲儿往里挪了挪。
熊志辉带着一脸痛惜的表情望着他的老同学开口说道:“志敏啊,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对你来说很不好的消息。你们的主力红军已经被国军压迫到了穷山恶水之中,你们的领袖朱德和毛泽东只怕授首之期不远了……”
方志敏自打熊志辉一进屋就一直拿眼睛盯着他,听了这句话之后既没显露出惊慌也没表现出震惊的样子,只是波澜不惊地回答道:“尽管我不知道你说的消息是否属实,但我也必须要告诉你,这其实对你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熊志辉微微一愣,回避开方志敏那犀利的眼光讪讪地问道:“国府在蒋委员长的带领下戡乱救国取得了战果,对我们来说怎么不是好消息?”
方志敏回答道:“当今日本人大举入侵,你们的蒋委员长不赶紧救亡图存,却为了一党之私处心积虑地忙着消灭共产党、消耗中国的国防力量。这难道能算是好消息吗?”
熊志辉听了一时语塞,只得避开了这个大逆不道的话题,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他来回走了几步之后才以退为进地回答道:“我知道你的口才,辩论起来我肯定不是你的对手。但我要问一句,你信仰的主义在中国唯一的寄托就要彻底失败了,你难道就一点儿也不替自己着想吗?”
方志敏轻轻地摇了摇头,望着熊志辉说道:“要是我当初一心只为自己打算,那就不会选择当共产党了。”
熊志辉显然是没听懂方志敏这句话的意思,以为方志敏终于产生了动摇,赶紧伏下身,双手按住桌子,装出一脸关切的表情说道:“你现在脱离共产党也不晚啊?希望还是有的!”
方志敏仰起头,把自己的目光迎着熊志辉的目光望去,严肃地说道:“告诉你,我从宣誓加入共产党的那一天就没想过要脱离。当初如此,现在也是这样!”
熊志辉没话可说了,他尴尬地搓着手苦笑着,打量着简陋的牢房和方志敏脚下那副沉重的脚镣无可奈何地说:“志敏啊,不要再像顽石一样固执了!我劝你还是不要放弃最后的希望吧!生命总是值得珍惜的啊……”
方志敏不想再跟这位同窗啰嗦下去了,索性站起身来对熊志辉说道:“生命虽然可贵,但死亡却威胁不了我这样的人!”
熊志辉还想再劝,方志敏却把手一挥拦住了他的话头,用毅然决然的神情望着他说:“好了,不要再说了,我这块顽石不是你能点化得了的。”说到这里,他看着已经灰心丧气的熊志辉不屑地问道:“顾祝同派你来的吧?”
熊志辉无力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方志敏的问题。方志敏略一沉吟,用坚定地目光望着熊志辉说道:“你回去告诉他,不要再枉费心思了。我是不可能改变我的信仰的!”
熊志辉慢慢站起身做好了告辞的准备,在即将挪动身体之前的那一瞬间,他忽然间又改了主意,沉吟着对方志敏说道:“我刚才就已经说了,我们今天不谈你的信仰。你难道就不能登报声明宣布解甲归田,不再跟政府为敌了吗?”
方志敏听了冷冷一笑,开口说道:“解甲归田?要是革命哪天真的成功了,这甲我是一定要解的!但眼下嘛,只怕我方志敏是断无可能解甲。”
熊志辉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拍着胸脯许诺道:“如何不能?只要你宣布跟政府合作,最起码也能解甲还乡,安度余生。这一点我还是能够担保的!”
方志敏冷笑着站起身来,用决绝中透着悲愤的语气告诉熊志辉说:“眼下日寇入侵,大片疆土沦丧。要不及早抗日救亡,不管是你们的蒋委员长还是我方志敏,就是解了甲也是无乡可归了。”
熊志辉叹了口气站起身说道:“既然志敏你如此决绝,我也不好再说什么。还望你好自为之吧……”
方志敏淡淡一笑回答说:“我还能谈什么好自为之?你的蒋委员长在这民族危亡之秋仍在穷兵黩武,不遗余力地剿杀我们共产党人,这只能令亲者痛、仇者快,令天下人不齿!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说到这里,方志敏索性转过身去不再理睬他了。熊志辉知道自己绝对无法说动方志敏,便重重地叹了口气,悻悻地转身向牢房的门口走去。
在优待牢房的小天井里,钱景民和凌风梧赶忙站起身来,陪着垂头丧气的熊志辉往甬道里走去。钱景民没好气地指着方志敏的牢房,恶狠狠地对看守说道:“把门锁上,对这个冥顽不灵的共匪头目一定要给我严加看管!”
凌风梧听了,立即本着只要钱景民说话就抬杠的原则不咸不淡地接口说道:“要不回头我再给他加把锁?老钱你说呢?”
钱景民知道凌风梧是在讥讽他,不满地“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正在这时,一个穿着一件做工精细的旗袍的女人出现在了甬道的转弯处。女人看见他们三个人并肩走来,赶紧微微一笑闪身让出了路。她那高挑而苗条的身材、顾盼有神的大眼睛立即吸引了这三个男人的目光。
熊志辉压低了声音问道:“两位,你们这深牢大狱之中怎么竟然会有这般人物?该不会是狐仙显灵吧?”
钱景民听了立即带着谄媚的笑容回答道:“熊参议玩笑了,这哪是什么狐仙,是那个胡永一先生的姨太太。”
原来,这个美丽的女人是胡逸民的三姨太向影心,她今天碰巧来狱中探望丈夫,不想却跟三个人碰了面。熊志辉和钱景民的对话被向影心听见了,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扭动着纤细的腰肢向优待牢房的方向走去。
就在钱景民等人走出了甬道出口的时候,方志敏隔壁那间闲置牢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戴笠身穿笔挺的凡尔丁毛料军服、带着一副上校军衔,从里边走了出来。其实他已经来了很久了,一直在隔壁听着熊志辉和方志敏之间的对话。他之所以尾随熊志辉来到这里,一来是想看看熊志辉想要说些什么,是不是真的尽心尽力;二来是想观察一下方志敏对劝降的态度。就在他想要离开这里的时候,只觉得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扑鼻而来,立即不由自主地向着这股令人心荡神驰的香风望去,只见一个美丽的倩影正施施然地向一间牢房走去。
巧的是,戴笠打开牢门时发出的响动也惊动了向影心,她的一张俏脸也下意识地朝这边望来。就在戴笠惊叹着这张精致的脸庞时,向影心轻轻一笑,便鬼魅般地消失在牢门前。
尽管如此,戴笠还是在这惊鸿一瞥之间,记住了这个美艳的女人。一向心底冷酷波澜不惊的戴笠心里禁不住泛起了一层涟漪,有些心猿意马、魂不守舍了。
围绕着营救方志敏的问题,黄道等人最终商定采取近距离突击的方法展开营救。
黄道神情凝重地望着与会的众人,说道:“同志们的心情我很理解,但营救方志敏同志的计划必须要制定得天衣无缝才行。要知道,敌人现在正打算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稍有失误反倒会逼得敌人狗急跳墙的。”
邵式平坐在黄道身边一直没开口,但听到这里立即接口说道:“黄道同志说的没错,眼下最重要的是派人潜入南昌,把那个看守所附近的情况摸清才是……”
“那我去吧!咱们不能眼看着方主席呆在那种鬼地方呀!”一个身材魁梧、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站起身来,大声地打断了邵式平的话。大家闻声看去,这正是活跃在弋阳和横峰一带的游击队队长蓝火东。
提起这个蓝火东来,可是大有来头。矿工出身的他早在1927年就和著名的红军英雄蓝长天一起带领楼底蓝家村的煤矿工人举行了抗税暴动,从而引发了弋阳和横峰一带的武装起义。自从1928年的4月,原来的游击队大队长蓝长天在青板胡家墩牺牲后,他就被正式任命为这支以矿工为主的游击队的队长。游击队纵横在弋阳、横峰等县,让国民党闻之色变。由于他天生一副急脾气,同志们便送给了他一个绰号“霹雳火”。
黄道一看“霹雳火”站出来了,便笑着挥了挥手,用调侃的语调说道:“我们这位霹雳火又沉不住气了,你先坐下,有事慢慢说嘛!”
蓝火东一看黄道发了话,只得不情愿地坐了下来,嘴里却小声地咕哝道:“坐就坐!但这一次去南昌救方主席可不能少了我……”
黄道笑吟吟地看着他说道:“当然不能少了你!”
蓝火东顿时来了精神,又火烧屁股似的站了起来,对周围的游击队长们大声叫道:“看!还是黄书记偏向我。我就说嘛,这事还能少了我?”
黄道再一次挥了挥手,让蓝火东重新坐下,这才“唰”的一声展开了地图对大家说道:“大家要知道,目前的形势是敌强我弱。我们既要保证营救行动能成功,又要保证方主席他们获救后能迅速离开南昌这个反共大本营。不摸清敌人的虚实是绝对不能轻易行动的。”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急不可耐的蓝火东,继续说道:“我看咱们应该这样,整个计划要分两步执行。第一步由徐凤姑他们负责侦查南昌敌人的看守所,并设法展开营救。营救一旦成功,方主席就要在他们的掩护下先到弋阳和横峰的游击区,那里既是方志敏同志的家乡,又是敌人力量最薄弱的环节……”
本来蓝火东一听去南昌救人没有他的份儿,正要站起来发脾气,但听了这句话之后便硬生生地又坐了回去,不再吭声了。
会议结束时,各地的游击队长们全都纷纷地告辞回去了。因为在黄道的计划里,每个人都要发挥重要的作用,从沿途掩护到阻击追击的敌人,人人都有任务。
目送着大家离开之后,将要在这次行动中唱主角的徐凤姑却还没有出现。黄道的眉头不由得紧紧地拧在了一起,生怕她在来开会的路上出现什么意外。
就在黄道忧心忡忡的时候,李水生带着一个人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黄道仔细一看,原来是徐凤姑的副队长,忍不住开口问道:“徐凤姑呢?她怎么没有来?”
那个副队长一边擦着汗,一边对黄道报告说:“徐副主席她……她……”
望着吞吞吐吐的副队长,邵式平立即瞪起了眼睛问道:“徐凤姑究竟怎么了?快说!”
那个副队长在黄道和邵式平的逼视下只得开口道出了实情:“那天她听李参谋说了方主席的事情之后,就带着一个游击小组下山去了,说是去南昌救方主席了……”
邵式平一听,当时就恼了,气得把脚一跺失声叫道:“无组织无纪律,真是乱弹琴!”
黄道的心里也十分着急,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伸手拍了拍邵式平的肩膀说道:“老邵,你先别急。事已至此,光着急是没有用的。”
邵式平叹了口气,用征询的眼神看着黄道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黄道平静地回答道:“那就将错就错吧……”
经过一番紧急商议,黄道和邵式平决定派李水生立即出发,带人去追徐凤姑,并在暗中观察她将要采取的行动,生怕她贸然采取行动会引起敌人的警觉,反而会促使敌人对方志敏下毒手。
临行前,黄道还特别对李水生强调说:“记住,你到了南昌后要尽快找到徐凤姑他们。在他们采取行动之前你先不要暴露自己,随时把他们的情况向家里汇报。留给我们的机会是不会太多的!明白吗?”
李水生听了郑重地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位于江西省中部偏北鄱阳湖畔的进贤县张家镇区发生了状况。
富庶的张公镇上今天特别平静,和往常一样,天刚一擦黑各家各户就全都关上了大门,镇上的街道上除了吊儿郎当地背着枪四处巡逻的镇丁,就再也看不见人影了。
由于这里离南昌很近,已经好久没有共产党活动了,镇丁们干脆聚拢在镇前的关岳庙前闲聊了起来。就在这时,在通往县城的大路上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影,急匆匆地奔着镇里走了过来。等走近了一看,才看出那是一个妇女挽着个小包袱跟一个小伙子正急匆匆地朝镇里的主街上走。
一个镇丁看见了,马上虚张声势地拉动枪栓大声喝问道:“站住,干什么的?”
那个妇女马上停住了脚步,怯生生地回答道:“找……找亲戚的……”
几个正在云山雾罩瞎聊着的镇丁一看是个女人,全都不怀好意地围拢过来,一个一副痞子相的镇丁嬉皮笑脸地问道:“找亲戚?不是找我吧?”
在哄堂大笑声中,那个女人害羞地低下头去。和她同来的那个小伙子却带着一脸不满的表情对镇丁们说道:“这是镇长刘大爷的亲戚,来给刘大爷报信的,识相的赶紧带我们去,误了事你们小心自己的皮肉!”
小伙子这番话果然起了作用,镇丁们一听是镇长的亲戚来了,全都住了嘴,争先恐后地要给他们带路。最后还是那个一脸痞子相的家伙抢到了这份差事,点头哈腰地带着两个人朝住在镇公所的刘大爷家去了。
望着三个人远去的背影,镇丁们正要缩回墙边继续神聊,冷不防黑影里窜出了五六条脸上蒙着黑布的大汉,用手里的驳壳枪对准了他们的脑袋。那些镇丁其实全是镇上的无赖和懒汉,吓唬几个老百姓还行,哪里见过这个场面?面对乌黑的枪口,一个年龄最大的镇丁当时就做出了反应,把手里的长枪往地上一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哆里哆嗦地说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呀!”
他这么一跪不要紧,剩下的几个镇丁也全都跪了下来,低声哀求起那几个蒙面大汉来。为首的一个大汉看着跪在地上不停讨饶的镇丁冷笑一声,开口说道:“都给我住嘴,谁再咧咧我就弄死他!”那几个镇丁还真老实,都被这个大汉的一嗓子给镇住了,老老实实地跪在那里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蒙面大汉制服了那些镇丁,并把他们身上的衣服剥光,堵上嘴、捆好塞进了关岳庙的供桌下。此时,那两个自称是刘镇长亲戚的人也已经见到了他们要见的人。
正躺在烟榻上让丫环伺候着烧烟泡的刘镇长挥手打发走了那个带路的镇丁,他狐疑地看着面前的那个女人问道:“你是来找我的?”
那个女人平静地望着他点了点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刘镇长更加糊涂了,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那个女人说道:“你找我有事儿?”
那个女人还是平静地点着头一言不发。
刘镇长有些恼怒了,直起身子来骂道:“你他妈哑巴了?我问你呢!”
这回那个女人说话了:“我是来讨债的!”
刘镇长莫名其妙地问道:“讨债?讨什么债?”
女人回答说:“你去年不是还扬言要给保安团带路,要我们家当家的人头吗?今天我们自己送上门来了。”
望着脸色已经变得毫无血色的刘镇长,那个女人瞪着她那双闪着寒光的眼睛,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还有,你前些日子不是把我一个手下的亲戚抓走连坐了吗?这笔债也到时候了……”
刘镇长终于明白面前站着的是什么人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推开身边的丫环就想去拿挂在墙上的驳壳枪,但那女人身边的小伙子已经窜了过去,他一把把枪抢到手里,又一脚踢翻了刘镇长。
刘镇长还要挣扎,却看见五六个壮汉已经端着枪从外边走了进来。他只得放弃了徒劳的抵抗,哆嗦着求告说:“这位大姐,不,不!大奶奶,我知道你是鄱阳湖里的好汉,您就饶了我吧!我今后不再跟你们为敌,我……”
这个被称为鄱阳湖好汉的女人,看着哆嗦成一团已经瘫软在地的刘镇长,毫无表情地对身边的几个汉子命令道:“把这个家伙的嘴堵上,拉到后院去宰了,为被他害死的兄弟报仇!”
那个汉子听完点了点头,立即去执行这个命令了。女人这才回过头来,指着那个已经被吓得快要晕倒的丫鬟说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一直到第二天吃完早饭的时候,进贤县的警察局才接到报告,说张公镇的镇长被杀死在了家里。他手下的镇丁也全都被人剥得赤条条的塞到了镇口关岳庙的供桌下。据这些镇丁和刘镇长的贴身丫环报告,这一切全是附近鄱阳湖里的湖匪所为。他们早就跟刘镇长结下了梁子,这回终于找到了报仇的机会。
县长闻听之后勃然大怒,当即便命令手下的保安团立即出动,前往剿匪。但那么大的鄱阳湖哪里去找湖匪的踪迹?保安团一百多号人对着湖面胡乱放了几枪之后,便回去交差了。
就在进贤县的保安团在湖边折腾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是一副阔人家女眷打扮、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出现在了通往南昌的官道上了。她身后,那个小伙子也换上一身绸子裤褂,斜挎着一支驳壳枪紧紧地跟在马后,一看就是乡下土财主家的管事。在他们身后,五六个身穿黑色裤褂的汉子背着长枪吊儿郎当地跟在后面,直奔南昌城而去。
原来,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女土匪,而是游击队长徐凤姑。这次奇袭张公镇只不过是她为混进南昌展开营救行动做的铺垫罢了。出发前,徐凤姑考虑得很周密,没有这些弄来的行头,他们还真不好在军警林立的南昌开展工作呢。
最冤枉的就要数那个被她处死的刘镇长了,他到死也没明白,杀他的人根本不是什么鄱阳湖里的好汉,也完全没有替同伙报仇的事,而是徐凤姑要他为曾经活埋过农会干部付出应有的代价。
徐凤姑望着遥遥在望的南昌城,目光随着漂浮在南昌上空的云彩移动着,喃喃地说道:“方主席,我徐凤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