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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祝同在电话里听着蒋介石不满的声音,大气也不敢出,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仔细谛听,生怕漏掉了其中的一个字。
“墨三,你这么久了却只派了一个幕僚去劝说方志敏,是没领会我的意思还是现在的架子大了,已经不把我的话往心里去啊?”
在得知了方志敏的近况后,蒋介石大为不满,立即对顾祝同发泄起来:“要知道,军事必须服从政治的需要。这个道理你还不懂吗?我看你的头脑真是越来越简单了!”说这句话时,蒋介石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恼怒。
电话这边的顾祝同一边不停地答应着,一边掏出一块白手绢擦着额头上不断渗出来的汗珠。他万万没有料到,远在南京的蒋介石竟然对劝降方志敏的事情如此上心。其实蒋介石一直在等待着顾祝同这里的回信,他期待着对方给自己传来方志敏投降的消息。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这种期望竟然随着红军的行动变得越来越迫切了。
红军前不久打下了遵义,并在那里召开了一次重新决定红军领导权的会议,蒋介石的老对手毛泽东又重新领导了红军,使他消灭红军于贵州的打算变成了泡影。在这种形势下,如果方志敏这样的人能跟他携手合作,就意味着他有可能在短期内把南方数省的共产党一股荡平。那样一来,他就可以抽调出大量精锐的中央军去专心对付毛泽东和他领导的红军了。
蒋介石尽情地发泄了心中的不满后,语气又变得柔和了许多,他改用告诫的口气对顾祝同说道:“墨三的能力我是清楚的,我就在南京静待你的好消息了。”
顾祝同听了这话不敢怠慢,当时便大声地回答道:“委座请放心,我一定时刻牢记您的教诲,把收服方志敏的事情当成第一件大事来办!”
顾祝同的这番话起到了作用,蒋介石满意地“嗯”了一声鼓励道:“记住,在跟方志敏的较量中你肯定会遇到许多困难。这就跟在战场遇到了一个强劲的对手一样,既不要畏惧,也不要轻视!”
顾祝同赶紧用茅塞顿开的语调回答道:“多谢委座提点,我全都记下了。”此时蒋介石“啪嗒”一声挂断了电话。顾祝同听着话筒里的忙音“嘟嘟”地响了好久才颓然地挂断了电话。他此时深深地感到了来自蒋介石的压力,对劝降方志敏的事情无比重视起来。想到这里,他马上拿起电话把熊志辉叫到了办公室里。
铩羽而归之后的熊志辉一直心怀忐忑。很快,他就出现在顾祝同的面前,正琢磨着说几句责备自己的话,顾祝同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连句寒暄的话都没啰嗦,就单刀直入地开口说道:“跟我说说方志敏,我想了解一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熊志辉听到这,稍一迟疑,便郑重其事地回答道:“钧座这句话卑职还真不好回答,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您,这是一个固执而倔强的人,他认准的事情绝不会放弃。”
顾祝同并没有对熊志辉的话作出回应,而是摆出了一副专心致志、侧耳聆听的姿态,目不转睛地盯着熊志辉,眼睛里充满了鼓励眼神。
熊志辉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他像一块坚硬的岩石,又像一个固执的殉道者,似乎没有什么能打动得了他。”
顾祝同站起身来,把双手背在身后,慢慢地走到了熊志辉的面前轻轻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不,这个世界上没有打动不了的人,只是我们还没找到他的弱点而已!”然后,顾祝同猛地转过身挥动着拳头大声肯定起自己刚刚得出的结论来:“我能,我一定能找出他的弱点!有的人贪财,有的人好色,还有的人沉迷于宗教,我就不信他完美得无懈可击!”
熊志辉注意到,顾祝同说这句话时,眼睛里充满了自负和狂妄。
随后,顾祝同把米占山叫到了办公室,要他立即通知看守所,说自己将要驱车前往会见方志敏。身为南昌行营主任的顾祝同是何等身份,简直就是蒋委员长亲口御封的南昌王。一听他要亲自前往看守所,整个军警系统当时就手忙脚乱地活动起来,沿途警戒弄得鸡飞狗跳。
看守那边,钱景民和凌风梧也接到米占山的电话。面对这个动动手指就能要了命的煞神,两人赶紧指挥着手下把看守所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了一遍,还特意在通向优待牢房的甬道里加设了岗哨。
看守所里正在使劲折腾的时候,优待牢房里的方志敏正在和胡逸民聊天。随着这段时间的接触,听方志敏谈天说地已经成了胡逸民必不可少的生活内容。
两人谈兴正浓的时候,冷不防钱景民一头撞了进来,他朝胡逸民微微一欠身,抱歉地说道:“请永一先生先暂时回避一下,一会儿行营的顾主任要来看望方先生。”
胡逸民对钱景民一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然后望着方志敏调侃地说:“方先生,你的威力可真是不小啊,连咱们蒋委员长委派的钦差大臣都赶着要来拜见你了,我还是赶紧回避回避吧。”
方志敏也站起身来,在床边笑着摇头戏谑地说:“真羡慕永一先生你呀!”
已经走到了牢房门口的胡逸民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笑着问道:“你我全都是身陷囹圄,连起码的自由也没有,我又有什么可羡慕的?”
方志敏苦笑着回答道:“你起码有回避的自由,我这儿可是无论什么毛神都会随时驾着云彩飘下来的,想不见都不行。你说我怎么能不羡慕你呢?”
钱景民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焦急地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他瞪起眼睛用隐含着威胁的口吻对方志敏说:“今天来的可是顾祝同顾主任,你可要注意自己的态度啊!惹恼了他,你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方志敏往床上一靠,冷冷地回答说:“你觉得我是爱吃好果子的人吗?”
钱景民正要对方志敏发怒,甬道里已经隐隐传来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看守里的值星军官声嘶力竭地喊道:“敬礼!”
钱景民意识到顾祝同已经来了,赶紧狠狠地瞪了方志敏一眼,手忙脚乱地退出牢房,顺手关上了厚重的铁门。
果然是顾祝同来了,他在一大群衣着笔挺的军官簇拥下来到了优待牢房的小天井里。凌风梧看见在一旁陪同的米占山给自己使了个眼色,正要走过去打开方志敏的牢门,冷不防钱景民一个箭步抢上前去,手脚麻利地拉开了刚刚关上的牢门,大声向顾祝同报告说:“共匪要犯方志敏在押无误,请顾长官视察!”
凌风梧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地骂道:“这个王八蛋处处抢先,真不嫌丢人!”
顾祝同抬眼往牢房中看去,只见方志敏正坐在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他轻蔑地看着外边发生的一切,一点儿也没有别人见到自己时那种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高气傲的顾祝同心里忍不住腾地窜上来一股怒火,打消了原本想要迈进牢房去的打算,他冷冷地对站在牢门边的钱景民命令道:“把方志敏带出来!”
钱景民就像一只听到了主人命令的猎狗,马上闻声而动,窜到方志敏的面前,声色俱厉地喝道:“顾主任要见你,赶快出去!”
顾祝同是带着傲慢和轻蔑的心态来见方志敏的。在他看来,被关进了笼子里的猛虎再也不是百兽之王,只要彻底打掉他的威风,剩下的事情也就好办多了。这位南昌的土皇帝攒足了架子之后,趾高气扬地对蹚着脚镣走出牢门的方志敏冷笑着说道:“方志敏,你在国军的看守所里也住了好几天了,有什么悔悟没有啊?”
方志敏站在那里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人在这里,心却已经飞到了抗日救亡的前线。我一个在抗日途中被俘的共产党人,在这里只能让我悲愤,又有什么可悔悟的?”
碰了个软钉子之后,顾祝同呵呵一笑,掩饰住心头的不快,再次冷冷地开口说道:“抗日前线?这可不是你这个犯人该想的。你现在只有好好反省自己祸乱三省、传播赤祸的罪责,那才是正途。那样你也许还有可能获得政府的谅解,你不要自误啊!”
方志敏笑了,他提高了嗓音对顾祝同说道:“我不需要你和你的政府谅解,我们共产党人一向光明磊落,何罪之有?”言语之间一股凛然之气,让顾祝同感到很不自在。
顾祝同当然不能在部下面前丢面子,立即大声申斥道:“别口口声声以共产党自居了!我知道你们有个规定,只要一被俘就算是脱党了,你现在只是一个囚犯!”说到这儿,他缓和了一下,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之后,故作幽默地转身朝身后的那些军官望去。那些军官一看自己的上司抛出了杀手锏,全都谄媚地大声讥笑起方志敏来。
方志敏听了顾祝同的话,却没有像顾祝同想象的那样张口结舌,反而望着他纵声大笑了起来。在方志敏的笑声中,那些军官全都止住了笑,大眼瞪小眼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顾祝同也被方志敏突如其来的笑声弄懵了,沉吟了片刻,他才缓过神来恼怒地望着方志敏喝道:“你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方志敏止住了笑,用他那双眼睛里惯有的执着而倔强的眼神望着顾祝同说道:“我笑你一点常识都没有,就算我不是共产党了,难道就不能关心国家的命运吗?你当年开蒙的时候,先生没教过你‘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吗?这么浅显的道理你还要问,确实可笑!”
顾祝同被方志敏说住了,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狠狠地盯着方志敏,咬牙切齿地说道:“方先生倒真是个豁达的人啊,你就要为自己犯下的罪责引颈受戮了,竟然还能笑得出来,顾某真是佩服!”
米占山抓住了这个机会帮腔道:“是呀,你难道心甘情愿地为了共产党殉葬吗?要知道,一个人想死容易,但要想再活过来就不可能了!”
钱景民当然不会示弱,也赶紧顺势补充道:“是呀,你不是读过书吗?‘千古艰难唯一死’的道理不会不懂吧?”
方志敏不屑地瞟了钱景民众人一眼,从容地回答道:“殉葬?我为了真理而死,那应该叫殉道!倒是你们置国家危亡于不顾,倒行逆施,最后只能落得个为少数人殉葬的下场!”
方志敏说完后,现场出现了一阵难耐的沉寂。不仅米占山和钱景民闭上了嘴,就连顾祝同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
因为今天一开始就完全出乎顾祝同的意料,方志敏表现得完全不像是个阶下囚,一连串义正词严的质问反倒令他有些狼狈。他今天在来看守所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对策:打算先是以气势压人,当方志敏受不了他这种藐视和轻蔑时再开口劝降。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陷入了被动,继续劝降的打算也只得被迫放弃了。
顾祝同知道,再这样下去只会自取其辱,讨不了半分好去。正在进退维谷的当口,进来之后就一直没开口讲话的戴笠悄悄地凑到了他的身边,趴在他的耳朵边小声地嘀咕了几句。
听了戴笠的话,顾祝同那张已经失去了血色的脸上才又慢慢地恢复了正常,他抬头望着方志敏说道:“方先生受共产党的毒害真是太深了!看起来你的思想一时半会儿还真的是很难转过弯来。”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换上了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对方志敏说道:“这样吧,你先把在共产党那边犯下的罪行好好交代一下,等思想上彻底轻松了咱们再谈不迟……”
顾祝同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转身走了。
方志敏也被重新押进了牢房里。就在他刚要躺下身舒展一下腰肢的时候,一名看守走进来对方志敏说道:“方先生,要提你过堂了!”
方志敏默默地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他知道,这是敌人又要耍新花招了。
走过那条漫长的甬道,方志敏来到了一间审讯室的门口。当他走进这间光线很暗的审讯室才发现,两名佩戴着军法官标志的军官已经坐在那里等他了。更让方志敏震惊的是,他透过身后的铁门看见刘畴西和王如痴也在宪兵的押解下朝着这里走来。方志敏正要跟这两位分别了很久的战友打声招呼,他身后的那个宪兵已经关上了审讯室的门,走了出去。
就在这时,一束强烈的光线猛地照到了方志敏的脸上,在强烈光线的刺激下,方志敏下意识地抬起手挡住了眼睛。原来,是一名军法官故意把刺眼的台灯扭向了方志敏。
在光线幽暗的审讯室里,强光的照射会使绝大多数犯人产生一种畏惧的心理。并且在强烈的光线下,犯人看不到审讯者,而犯人在审讯者眼里却是纤毫毕现、暴露无疑。很多人会在这种压力下心理崩溃,就顾不上掩盖什么想要刻意回避的问题了。这些办法对付一般的犯人往往很有效,但方志敏却丝毫也不理会,他只是带着平静的表情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你认识刘畴西吗?”一个军法官的声音像是从虚空中传进了方志敏的耳朵里。面对这个问题,方志敏坦然点了点头回答说:“认识。”
“你们是什么关系?”看不清面孔的另一个军法官紧接着开口问道。“革命同志!”方志敏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第一个军法官又插嘴问:“那王如痴呢?认不认识?”方志敏回答说:“认识,也是我的同志。”
军法官显然对方志敏配合的态度感到很满意,他移开了直射着方志敏的台灯,继续发问道:“你们是为什么被捕的?”
方志敏略微提高了声音回答道:“在北上去抗日的途中被你们伏击,所以被俘的。”
那个军法官冷笑着问道:“你们不是很能打么?怎么会被我们打败了?”
方志敏睁大了眼睛望着那个军法官,用老师教导学生时常用的那种口吻说道:“你也是个军人,你们用二十万大军再加上飞机大炮在对付我们。”方志敏的语气变得更加严厉了起来:“更何况你们还是采取了卑鄙的偷袭!”
那个军法官迟疑了一下,心虚地对方志敏说道:“我问的不是这个,说说你们当时有多少人吧!”
方志敏叹了口气回答说:“一万多人……”
那个军法官显然是不愿意方志敏说出别的什么,赶忙打断了他的话说:“一万人,那粮饷一定不少吧?你把它藏到哪儿了?”
方志敏坦然回答道:“是有一部分钱,我把它们交给突围的同志们了。”
那个军法官听了立即挑衅地说道:“钱都能让突围的人带出去,你为什么不突围?是不是没跑了啊?”
方志敏摇了摇头回答说:“当时我是突围了的,但后来又回去了。”
一个军法官带着不相信的语气说道:“讲鬼话!哪里有突围了又自己回去送死的道理?”
方志敏轻蔑地一笑,回答说:“我是突围之后又带着九个战士回去,我们去寻找被你们包围的部队,后来走散了……”
那两个军法官不吭声了,“哗啦哗啦”地翻看了一阵资料后才有一个开口问道:“这个也可以先不谈,说说你个人的财物藏匿在什么地方了?也让突围的人带走了吗?”
方志敏笑了笑说:“没有。”
自以为终于找到突破口的军法官立即感兴趣地追问道:“都是些什么?藏在哪儿了?”
方志敏微微一笑,回答说:“你们恐怕要失望了,我根本就没什么财物,就连身上指挥作战的怀表、一支钢笔和仅有的两个铜板也被你们的士兵搜去了。不信你们可以去查呀。”
这个回答当然不会得到那两个军法官的认同,在一阵低声交头接耳后,其中一个军法官带着嘲讽的语气问道:“你在匪区不是还办了银行吗?你还能少捞了?”
方志敏回答说:“那是国家的钱,跟我有什么相干?”
另一个军法官立即大声更正道:“国家的钱?国家是你们的吗?”
方志敏听了立即用坚定的口气回答说:“现在还不是,但以后一定会是的!”
军法官冷笑着问道:“你凭什么这样说?谁告诉你的?”
方志敏一字一顿地对那个说话的军法官说道:“我的信仰早就告诉了我这一点!”
两个军法官对信仰这类的话题根本没兴趣,其中一个马上用质问的口气说道:“要论官职大小,你在共匪那边应该跟我们顾长官差不多,你难道真就没有一点私人财产吗?要没有你还替共产党卖什么命?”
方志敏眼睛里闪动着一种神圣的光彩,他望着已经有些倦怠的军法官说道:“我们共产党不像你们国民党,当官的个个有钱,我们都是很清贫的。”说到这里,方志敏望着军法官们的眼睛说道:“你们可以打听一下,我曾经因为一个司务长贪污了两块银元枪毙了他,你说我们有钱还至于吗?”
军法官对方志敏失去了兴趣,例行公事地问道:“你说的我们会去调查的!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方志敏略微沉吟了一下。缓缓地开口说道:“我刚才说了,我是个清贫的革命者。”
一个军法官心有不甘地望着方志敏,冷笑着说道:“清贫?能告诉我清贫是什么吗?”
方志敏点了点头,缓缓地开口说道:“清贫是一种精神,但我们并不是要厮守贫穷,而是在特定的情况下,贫贱不移、矢志不渝,不去追求过分的物质享受。”方志敏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清贫不是贫困,而是富有,清贫是精神的富有。摆脱了物欲的缠绕,是充实。清贫是一种人生信仰,更是一种崇高的思想境界,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操……”
军法官简直要崩溃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犯人居然会在这种场合下镇定自若地侃侃而谈。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其中一个飞快地整理着桌上的文件说道:“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今天就先谈到这儿吧!”
看着两个军法官逃也似的离开了审讯室,两个宪兵立即走进来对方志敏说:“你的堂过完了,回去吧!”
一场审讯就这样草草地收场了,方志敏蹚着脚镣“稀里哗啦”地重新回到了甬道上。他看见刘畴西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等待着审讯,旁边的一间审讯室里,王如痴的大嗓门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告诉顾祝同赶紧枪毙我吧,老子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方志敏正要凑过去跟刘畴西说话,身后的宪兵立即大声吼叫了起来:“审讯重地,不许说话!”
眼看着方志敏被两名宪兵拉扯着向通往优待牢房的甬道走去,刘畴西突然挣脱了身边的宪兵,高声叫道:“老方你放心!我们都很好!就是王如痴身上的枪伤发炎了,他们不肯给治疗……”
接下去的话已经变得含糊不清了,方志敏明白,这是刘畴西被宪兵堵住了嘴巴。尽管如此,方志敏还是接收到了刘畴西想传达给自己的信息。
回到了优待牢房里,方志敏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从怀玉山被敌人伏击直到自己伤重被俘的一幕幕全都涌现在了他的眼前。他决定把这些全都写下来,好让更多的人了解到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这篇文章的题目,就叫《清贫》……
顾祝同回到了自己行营的办公室之后,心神不宁地担心蒋介石再来怪罪自己。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一阵轻轻的敲门声突然传进了他的耳朵里。顾祝同不耐烦地说道:“进来!”
门一开,特务处的处长戴笠走了进来,他给顾祝同敬了个礼之后,便望着心事重重的顾祝同开口说道:“卑职斗胆问一句,钧座是不是还在为方志敏的事情发愁?”
顾祝同朝戴笠苦笑了一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戴笠望着顾祝同,用肯定的语气说道:“钧座不必烦恼,依卑职之见,那个方志敏是不可能跟政府合作的,不如及早……”
顾祝同闻言坐直了身体,看着一脸莫测高深的戴笠说道:“那怎么行?他可是委座点名要感化的……”
戴笠不假思索地回答说:“钧座也看见了,这个方志敏是个有信仰的人,官职和钱财根本不可能打动得了他。对付这种人只能从肉体上消灭他,除此之外不可能再有其他的办法了。”
顾祝同听戴笠这么一说,不禁连连叫苦道:“那可如何是好?委座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根本不容我们失败……”
戴笠听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终于开口说道:“依卑职愚见,钧座可以采取迂回战术,不再逼他放弃信仰,也不要用死来威胁他。”
顾祝同听了大惑不解地问道:“那我又该如何?”
戴笠沉吟了片刻回答说:“您可以从乡情和亲情入手试试,就算最后没有结果,也是尽了力,委座应该就不会怪罪您了。”
顾祝同一听大喜过望,他站起身来笑眯眯地望着戴笠亲热地说:“雨农啊雨农,多亏你的提醒。”说完,他的脸上又掠过了一丝阴云,自言自语似的嘟囔道:“可咱们究竟该从哪里入手呢?”
戴笠莫测高深地回答说:“卑职昨日与军法处的米处长闲聊,他提到了弋阳县的县长张潇然曾主动请缨要去劝说方志敏。您要知道,那方志敏正是弋阳人,这不是最佳人选吗?”
顾祝同听了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睛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他一边使劲点头一边说道:“好,我要尽快见见这位张县长……”
一心要往上爬的钱景民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想借着方志敏这样的重犯关在自己主管的看守所的机会好好露上一手,以此博得顾祝同的垂青。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钱景民叼上了一支烟,信步走到了关押方志敏的优待牢房前,推门走了进去。
正在构思文章的方志敏听见门响,抬起头见是钱景民,便索性靠在墙上闭目养神不再去理他。钱景民无视这个尴尬的场面,他清了清嗓子,兀自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对方志敏说道:“方先生今天真够忙活的,又是跟顾主任谈心,又是被提去过堂,是不是很累了?”
方志敏把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冷冷地反问道:“钱处长到底想说什么?”
钱景民被点破了心思,只得讪讪地回答道:“没什么,没什么!上峰一再让卑职优待方先生,我特地来问问看您有什么需要没有?”
方志敏冷哼一声说:“请转告你的上峰少来烦我就是了。”
钱景民想了想,嘻皮笑脸地避开了方志敏的话题说道:“方先生真看得起我,您说那事我可做不了主!其实这有什么?顾主任不就是让您把在共匪那边的事说说嘛!这有什么难的?”
方志敏冷冷地回答说:“我参加革命很久了,那么多事情怎么可能全都想得起来?”
钱景民想了想觉得方志敏说的倒也不无道理,想了一下后自作聪明地说道:“那方先生何不写个《自白书》?有些想不起来的东西,写着、写着,也许就清楚了呢?”
钱景民的如意算盘是想骗着方志敏写个《自白书》,好凭着这份颇有分量的《自白书》向上峰表示他的功绩。不想,这个提议居然得到了方志敏的回应。
方志敏这时正为找不到纸笔写文章而发愁呢,当下便把手一摊对钱景民说道:“我这里连手纸都不够用,你让我拿什么写?”
钱景民以为方志敏真的要写《自白书》呢,马上一叠声地答应道:“方先生放心,我这就安排!”
心急如焚的黄道和邵式平终于等来了李水生的情报。在情报里,李水生告诉他说,徐凤姑已经成功地混进了南昌,正在想办法接近百花洲附近的看守所。在这封用烟盒写成的情报下边,李水生还精心地绘制了一幅看守所附近的地形图。黄道通过这副寥寥数笔的地形图发现,这个看守所附近的后墙紧挨着江边。其余三个方向全都是开阔地,如果采取行动很难瞒过敌人的眼睛。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把这封情报递给了正用焦急眼神盯着自己的邵式平,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邵式平站起身来,把目光聚焦在地图上看守所的位置,他用红铅笔重重地画了一个圈,沉声说道:“老黄,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看守所周围敌人的情况,这比了解看守所内部还要重要得多啊!”
黄道被邵式平的话从沉思中拉回了现实。他赞同地看着邵式平点了点头,回答道:“是呀,我们不仅要把方志敏同志从狱中救到外面,还要保证他平安地离开南昌。我看不如这样……”
邵式平听了黄道的话连连点头,他马上找来一张纸笔走龙蛇地写了几句,递给了黄道。黄道看了看,赶忙抓过身边李水生派回来传递情报的那个交通员,用命令的口气说道:“把这个交给李参谋,让他尽快把这些情况侦察清楚!”
那个交通员郑重地接过纸条,叠好藏进自己的斗笠里,大声地答应道:“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看守所的所长凌风梧晚饭时领着文书段存仁来到了方志敏的牢房。凌风梧一进门就伸出了大拇指,带着由衷的欣慰对方志敏说道:“听老钱说方先生要写《自白书》了?真是可喜可贺啊!我前两天还跟永一先生谈起了你,生怕你真的走上绝路呢。”
方志敏看见段存仁手中拿着一叠信笺和笔砚,不由得大喜过望,他微微一笑,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凌风梧看着方志敏的样子心里多少明白了一些,一想到自己一向看不惯的钱景民很可能又要被这位方先生戏耍,马上心花怒放地对段存仁吩咐道:“小段,把东西给方先生留下,再交代一下。我去旁边看看那个江老太爷最近怎么样了。”说着话,凌风梧正要抬腿往外走,突然又停住了脚步笑容满面地对方志敏说道:“方先生你爱写什么就写什么吧,我作为这个看守所的领导,只要您能做点事情稳住心神就好,呵呵……”
看着凌风梧吊儿郎当地走出了牢房,段存仁冲方志敏一笑说:“钱处长吩咐过了,给您的纸是50张,每一张最后都是要收回的。就是写坏了的您也别撕,不够再找我要就是。”
方志敏看着这些纸笔,笑着点了点头,对段存仁说道:“谢谢你了,段文书,我一定会好好利用这些东西的。”
段存仁用钦佩的眼光望着方志敏压低了声音说:“方先生,我真的很佩服您。”说完这句话,段存仁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指着桌上的纸轻声叫道:“哎呀,我差点忘了!我给您的纸好像是四十五张,有五张下午我已经用了。真不好意思,明天再补给您吧。”
方志敏在这一瞬间弄懂了段存仁话里的含义。他带着感激的神情望着段存仁,诚恳地说道:“谢谢你段文书,你说的话我都明白了,我一定不会让你为难的。”
入夜时分,跟第一看守所遥遥相望的一条小街上,一个团丁打扮的汉子伸手敲开了一户中等人家的大门。他晃着手里的一张招租帖子,大大咧咧地问道:“你们的房子是要出租吗?”
门里,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上下打量着那个团丁,点了点头说:“是呀,是有这回事。但不知是哪一位要租房啊?”
“团丁”伸手往后一指,说:“我们朱团总的太太来省城办事,就是她相中了你的房子!”
房东顺着手指的方向一看,看见一身阔太太装束的徐凤姑正站在不远处朝这里望着,赶忙满脸堆笑地点着头说:“好好,那就赶紧请太太进来看看吧,要是中意,房租咱们好商量。”
徐凤姑刚迈步走上这户人家大门前的石头台阶,一条迅速消失在附近的人影引起了她的警觉。她趁着主人抢先进到院里去开门的工夫,轻声对化装成跟班的通讯员说道:“你在外边候着,小心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