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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米占山口中,顾祝同得知弋阳县县长张潇然自告奋勇要去劝降方志敏。想着这几天来两次和方志敏接触的场面,顾祝同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他觉得想让一个不惧死、不贪生的人让步,希望渺茫。想到这里,他缓缓地站起身,默默地望着窗外。那里有一只叫不上名来的小鸟正在枝头欢快地跳跃,享受着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
顾祝同好像悟出了什么似的转身走到桌前拿起了电话,有些迫不及待地对接线员说道:“我是顾祝同,给我接军法处米占山……”在这一瞬间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决心让那个张潇然去试一试。
尽管蒋介石一再给顾祝同施加压力,但他却始终不肯在方志敏面前露出谦恭诚恳的态度。他既不敢违背蒋介石的意思,却又固执地有自己的打算。在他看来,让一个人放弃自己固有的信仰,除了暴力压迫之外根本就没有别的途径。方志敏也许是一个不怕死的人,但却未必不怕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为今之计,就只有赶紧给这位在铁锅里的“赤胆农王”加把劲:除了劝降的文火之外再来点霸道的武火。顾祝同就不信蒸不熟、煮不烂他这个共产党!
要说这顾祝同的确是个人才,能在倾轧频仍的国民党内部始终荣宠不衰,自然有着他的过人之处。想到了双管齐下的毒计之后,顾祝同当即又给戴笠打了个电话,让他火速准备应对,万一张潇然劝降未果,就立即行动,突击审讯方志敏,让他在精神的折磨中逐步丧失心中的信仰。面对这份特别的信任,戴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答应了。
张潇然意气风发地来到了南昌,在顾祝同的办公室里见到了这位大人物。顾祝同上下打量着站在面前的这位县长,沉吟片刻终于开口问道:“顾某很想知道,张县长为什么对方志敏这么感兴趣?”
张潇然目光炯炯地望着顾祝同开口说道:“顾主任,卑职治下虽然发生了上次的劫囚事件,但依卑职看来,我弋阳的百姓还是淳朴善良的。只不过是如今……”
说到这里他“嘿嘿”地笑了两声,打住了话头。顾祝同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上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哪里会不明白张潇然的这两声“嘿嘿”里饱含着的许多内容,什么政治腐败、民生凋敝……
顾祝同望着这位敢讲真话的张县长宽容地一笑,示意他继续讲下去。张潇然笑了笑,抬起头看着顾祝同继续说道:“时下百废待兴,人民嗷嗷待哺,如果没有了内忧外患,国家兴旺那肯定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为此,卑职一直想让方志敏幡然悔悟,回到政府这一边来,造福桑梓。”
顾祝同从张潇然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曾在方志敏眼中见过的神情。那是一种对自己信仰的坚定不移。在这一瞬间,顾祝同忽然对张潇然充满了信任,很想让他们两人进行一场信仰与信仰之间的论战。
想到这里,顾祝同对侍立在身后的副官命令道:“叫米占山好好配合张县长,尽量提供一切方便!”
在米占山的安排下,张潇然第一次来到了看守所,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久闻大名的方志敏。见面之后,方志敏还没等张潇然把事先准备的开场白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淡淡地一笑开口说道:“我认识你,弋阳的父母官张县长嘛!”
张潇然听了微微一愣,随即便揶揄地笑着回答道:“想不到张某人还能入得了你方主席的法眼,真是荣幸之至呀,呵呵……”
方志敏听了也跟着笑了起来,可他接下去的话却让张潇然感到有些尴尬。方志敏慢慢地转过身,笑眯眯地望着他直截了当地说:“张县长肯定也不会知道,我曾不止一次地在你召开的那些大会上见过你,听过你的训示呢!”
张潇然干笑了两声改变了话题,他依旧笑容满面地望着方志敏道:“不知道方主席能不能让我坐下再聆听教诲呢?”
方志敏的脸上也再次浮现笑意,他伸手指着牢房里唯一的一把椅子,幽默地说道:“赶快请坐吧,按年龄我该叫你一声大哥,按眼下这局势我是主你是客,是我怠慢了。”
张潇然放下礼帽,又把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竹篮放在桌上,笑吟吟地打开竹篮说道:“还是方主席坐这里吧。你若不嫌弃,我待会儿就坐在你的床上了。我带了几样家乡的小吃,想先请方主席回味一下咱弋阳的风味。”
说着话,张潇然把篮子里的几样菜肴摆在了桌上,如数家珍地对方志敏说道:“看,上好的弋阳年糕,还有弋阳炖干菜!为了让方主席你吃着顺口,我来之前专门去了你们湖塘村,向你族人打听了你的喜好,连厨子也是我特地从咱们弋阳带来的。你的乡亲父老可是让我转告你,他们很想你,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你就这样枉送了性命啊……”
方志敏坐下来,看着桌上的菜肴轻轻地叹了口气,拿起了筷子却迟迟不肯下箸。坐在床边上观察着他的张潇然,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心中暗喜。他以为此举牵动了方志敏的乡情,赶紧殷勤地劝道:“方主席在想什么?还是请用一些吧,这是潇然的一番心意,也是家乡父老的一片深情啊。俗话说:美不美,故乡水。我想就是龙肝凤髓恐怕也比不了家乡的小菜吧?”
方志敏抬起头,目光中带着无限的期许对张潇然说道:“张县长的美意我心领了。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咱弋阳的老百姓全都能吃上这样的食物啊……”
张潇然听了心里不禁一热,他怎么也没想到,方志敏在这生死关头心里想的竟然不是自己,而是弋阳的父老。
方志敏接着说道:“张县长,刚才您说什么‘坐下聆听教诲’。我没什么‘教诲’,眼下就是跟家乡人叙叙乡情。但张县长能不能‘聆听’满意,要看你的来意了。”
张潇然盯着方志敏开口说:“怎样的来意才能够满意地‘聆听’方主席你的‘教诲’,还请明示。”
方志敏放下筷子站了起来,望着张潇然严肃地说道:“张县长如果是来跟我探讨怎样让弋阳的父老过上好日子,志敏一定知无不言。但你如果是顾祝同派来劝降的,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免开尊口了吧。你在弋阳当了那么多年的县长,我方某人是何等样人,你心里大概比较清楚,又何必白费力气呢?张县长,你是不是顾祝同派来劝降的?”
张潇然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随后又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方先生,我的确是来劝降的,但却不是顾主任的差遣,而是兄弟我自己争取的。因为我想借着这个机会来见见你,说说自己的看法。”
方志敏看了张潇然一眼,淡淡地说道:“劝降我这种事的结果就是费力不讨好,我看你也是个明白人,咱们先不说了。不知道你除了劝降还有什么要说?”
张潇然张了张嘴,没有回答方志敏的问题,却用手指着桌子上的饭菜说道:“方主席还是先吃点东西吧。我敬佩方主席是一条好汉,就算是为了那些追随你的百姓,你也该保重身体。”
张潇然的这几句话,让方志敏听了心里也是百感交集。他默默地看着张潇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拿起了筷子,夹起了一块年糕,深情地咀嚼起来。
张潇然自打一进牢房后就一直正襟危坐,直到看见方志敏开始品尝他带来的家乡风味时,才暗暗地出了口气,悄悄换了个比较舒适的姿势。在不知不觉之中,他原本想先折辱、再劝慰方志敏的想法已经产生了动摇。在这个衣衫褴褛的同乡面前,他的心里有点不忍。
方志敏很快便放下了筷子,目光炯炯地看着张潇然说道:“张县长,志敏已经领了你的心意,咱们是不是该进入正题了?”
通过和方志敏这短短的接触,张潇然已经对方志敏产生了好感。他打定主意要劝说自己这位老乡别再固执,一定要先保住生命。这个念头使张潇然的心里充满了勇气,他迎着方志敏那锐利的目光望了过去。略一思索,说道:“好,那咱们就步入正题吧!除了劝降、希望方主席与政府合作的使命之外,我张某人还有一件事想要一吐为快……”
方志敏稳如泰山地坐在那里,点着头沉声答道:“那你说吧,我倒是想听听张县长你除了劝降,还有什么要说的!”
张潇然终于鼓足了勇气,他站起身来指着方志敏高声说道:“我还要代表弋阳的父老责你以大义!”
方志敏听了先是一愣,继而马上报之以一阵大笑:“责我以大义?好,你就责吧。但我想问一句,张县长你确信大义真的在你们那一边吗?”
张潇然是个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尽管也对黑暗的官场和政府的腐败颇有看法,但却始终坚信只要通过改革,当年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结束了五千年封建帝制的国民党,终究会凤凰一般浴火重生的。他要用自己的信仰争取方志敏,为国家保留这个难得的人才。但作为一个坚定的共产党人,方志敏也已经做好了准备,要用自己信仰的真理来驳斥张潇然所谓的大义。
一时之间,牢房里原本已经缓和下来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起来。在无形的压力中,张潇然稍稍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用仍旧略显激动的声音说道:“你裹挟无辜百姓群起倡乱,不仅让闽浙赣三省兵祸连结,连自己的桑梓之地弋阳也不放过。祸乱清平世界,颠倒朗朗乾坤。大义如果不在我们这边,难道大义反在你的那一边了?”
方志敏站起身盯着张潇然,一字一顿地说道:“既然这就是张县长的看法,那我倒想先请教你几个问题。”
张潇然听了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请吧,兄弟我一定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门外,米占山和钱景民等人看着段存仁记录着两人的对话,听到这里不禁互相对视了一眼。钱景民小声说道:“这位张县长好像很有信心。”
凌风梧在一旁小声嘀咕道:“上峰不是总说共产党是红胡子绿眼睛的山大王吗?我怎么觉得方先生和刘畴西他们全都是知书达理的读书人,说得也很有几分道理……”
米占山听了马上低声呵斥道:“凌所长,同情共匪可是要不得的!”
又听了两句,钱景民忍不住带着谄媚的表情望着米占山轻声说道:“但愿张县长好好地教训、教训方志敏,先灭了他的威风再说!”
米占山还没开口,凌风梧又小声嘀咕道:“我看他也未必占得了上风……”说到这里,他看见米占山向他投来一个严厉的眼神,赶紧闭上了嘴,低下头去。
牢房内,方志敏背着手面对着斑驳的墙壁提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请问县长大人,弋阳百姓至今仍旧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整日劳作却一无所获,更有甚者,为了缴纳你们的苛捐杂税,还要卖儿卖女,这是为了什么?这难道就是你说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吗?”
张潇然明显地踌躇了一下,但马上又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承认你说的那些事的确是发生过,但政府并没有置之不理啊?如果没有你们的祸乱,假以时日,政府何愁不能做到抚琴而治,百姓安居乐业?再说,哪一届政府不会遇到饥民?这和你公然倡乱有什么关系?希望先生不要管中窥豹、顾左右而言他。”
方志敏冷冷一笑,眼睛里的目光变得激越起来。他义正词严地按着桌子大声否定了张潇然的话:“你说的不对!如果百姓有田种、有衣穿,他们还会反抗官府的暴政吗?我们又如何能祸乱民心?”说到这里,他换成了一种语重心长的声调继续说道:“百姓要真是能安居乐业,就算我方志敏为了个人利益,非要领着他们跟政府作对,你觉得还会有人响应吗?”
张潇然听了并不服气,他“哼”了一声反驳道:“从国父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至今,才不过几十年的光景,满目疮痍亟待恢复,没想到你们共产党不想着如何协助政府建设,却把建国初期的艰辛当成了蛊惑民心、聚众作乱的理由!请问你们真正关心百姓的疾苦吗?”
方志敏苦笑着摇着头,像乡村私塾先生面对冥顽不灵、怎么教导也不开窍的学生那样缓缓地开口说道:“张县长,没想到你身为一县之长竟是如此的糊涂啊!”
张潇然诧异地望着脸上带着痛心疾首表情的方志敏,不知为什么忽然感到有些心虚,但他仍然直视着方志敏冷冷地问道:“张某虽然愚钝,但自问遇事还不算糊涂。请方先生不吝赐教……”
方志敏朗声说道:“当年孙中山先生南天拔剑,结束了满清的统治,也结束了中国五千年的封建帝制。他的三民主义让人民全都憧憬着即将到来的美好生活。但自打他去世以后,蒋介石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孙先生的继承人,可他是怎么奉行孙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主张的?他带来的是民不聊生、军阀混战、争权夺利!”
张潇然显然不敢沿着这个敏感的话题继续说下去,他知道门外有很多双耳朵,紧摆着手急赤白脸地阻止道:“方先生慎言!不要诋毁领袖……”连张潇然心里都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不知不觉中用上了方先生这个称呼,心里还替他的安危担起心来。
方志敏可没有他那么多顾忌,继续带着坦然的神色说道:“不,张县长,你还是听听我的感悟吧!”
张潇然还没来得及张嘴,方志敏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蒋介石在共产党人和广大工农的帮助下取得了北伐的胜利,但他回过头来就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反革命事变,并举起屠刀大肆屠杀他昔日的盟友。现今东虏入口,大好河山沦丧,他非但不奋起抗战,还排斥我们这些要为国家抵御外侮的共产党人,这样的人也配自称领袖、这样的人也配让大家尊重吗?”
张潇然已经感到有些理屈词穷了,他讪讪地反驳道:“你说你们共产党抗日,但凭什么说蒋先生不抗日?”
方志敏冷笑一声反问道:“张县长你可知道我是怎么被捕的?”
张潇然尴尬地笑了一声,回答道:“你是因为领兵造反、啸聚山林,被政府出兵剿灭抓捕的。”
方志敏听了突然仰起头来纵声大笑,那笑声就像是一只猛然发威的雄狮发出了怒吼一样,令张潇然感到不寒而栗。笑罢之后,方志敏扭过头来对张潇然说道:“告诉你吧!我方志敏是在率领一万多红军北上抗日的途中,被顾祝同调集的二十万大军偷袭后被俘的。悲哀啊!一万多热血儿郎没死在抗日战场上,却死在你们的枪弹下,这简直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悲哀!”
屋外的钱景民终于沉不住气了,连忙对米占山轻声说道:“处座,叫张县长出来吧!别再让方志敏把张县长赤化了……”
米占山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用不耐烦的手势打断了他的话,回答道:“顾主任有令,我们只是旁听,不必干涉。至于张县长嘛,你大可放心。他跟你不同,他是个有信仰的人。”
钱景民涨红了脸不言语了,一旁的凌风梧看在眼里,心里高兴得比吃了蜜还甜。他这个人其实心地不坏,为人也比较随和,但有一条,就是时时与钱景民较劲,只要有人让钱景民出乖露丑,他就会感到心满意足。
面对着已经身陷囹圄仍旧不肯屈服的方志敏,张潇然一厢情愿地拿着自己的信仰劝说道:“请教方先生,难道你认为国父亲自参与制定的三民主义也有缺陷吗?”
方志敏正色道:“那倒未必,三民主义是一本真经,只是现在的和尚把这部好经念歪了!”
张潇然在这一瞬间不经意地低下了头。他嘴上没说话,心里却觉得方志敏的话有些道理是他认同的。他觉得这位共产党的三省苏维埃主席现在要不是身陷囹圄而是省亲弋阳,他一定会倒屐相迎引为知己,好好地和他畅谈一番。
而现在,张潇然觉得自己有点无法继续表演下去了。他只得悻悻地站起身来对方志敏说道:“方先生保重,潇然受教了,就此告辞了。”
方志敏笑吟吟地看着神情有些失落的张潇然问道:“我还想问您一句话:张县长可想知道当年我为什么没打过弋阳吗?”
张潇然愣了一下,顺口笑道:“我想是先生不忍桑梓涂炭吧?”
方志敏听到这个答案后带着庄重的表情摇了摇头说:“张县长,你错了。我之所以不攻打弋阳,是因为你政绩尚好,我希望你继续善待百姓。”
张潇然此时听到对手的赞誉感到有些崩溃,愣了半晌,他神情黯然地挤出了一丝笑容对方志敏说道:“方先生的话潇然全都记下了,回去之后我定当勉力为之!”
张潇然站起身来微微地朝方志敏拱了拱手,又面色凝重地说:“方先生放心,潇然自幼便懂得‘下民易虐,上苍难欺’的道理,定会尽心竭力把弋阳治理好的。”说完,便向门口走去。
张潇然走到牢门前又停住了脚步,他回转身来,用真诚的眼光望着方志敏说道:“走出这牢房之前,潇然我还有一言相告……”
方志敏看他微笑着说道:“张县长请讲!”
张潇然郑重地说:“为了你的性命,也为了眼巴巴盼着你回归故里的弋阳父老,潇然我还会再来的。”
南昌警察局局长正在暴怒,他把一张报纸往几个高等巡官脸上扔去:“都给我好好看看!你们平时说对付不了共产党倒也罢了,现在怎么连个盗墓贼也奈何不了?真是一群废物!”
原来,省党部的汤处长家祖坟被盗,据说价值不菲的金丝楠木棺材被打开,里面的金银被洗劫一空不算,那个盗墓贼临走还在墓室里拉了泡屎。气得汤处长当场昏死了过去,送进医院抢救了好几个小时,才勉强保住了命。这件事记者们都添油加醋地写了,一大早就登上了各大报纸和花边小报。
汤处长十分震怒,把这个压力层层传递了下来。因此警察局长被省党部俞书记长叫去骂了好一顿。他回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之后,当即便把手下负责治安的几个高等巡官叫到办公室里,一边亲娘姑奶奶地破口大骂解气,一边勒令他们尽快破案。
发了一通邪火之后,警察局长冷静了下来。他扫视着面前一个个噤若寒蝉的手下,愁眉苦脸地说道:“别赖我骂你们,加上这件事最近已经是第三起了。你们也知道,那个不长眼的盗墓贼先是挖了21军张军长岳母的坟,紧跟着又盗了南京委座秘书处刘秘书父母合葬墓,都是要了命的人物,简直是太猖狂了!你说他真是不长眼,还是诚心跟咱们过不去?这回可好,党部俞书记长说了,要破不了这个案,非砸了我的饭碗不可!你们记住,在他砸我饭碗之前,我非把你们的、连带上你们家亲戚的饭碗子都砸了不可!”
停了一会儿,警察局长的眼睛盯在了打头的一个巡官身上,有气无力地问道:“你说说看,这案子怎么破?”
那个巡官听了“啪”的一个立正,开口回答道:“局座息怒,卑职经多方查访,已经有了一些线索……”
局长一听这个气呀,忍不住张嘴骂道:“你这个背时的东西,要是有了线索,刚才我去省党部时为什么不早说?害得我……”说到这里,他赶紧收住了嘴,硬生生地把下边的话咽了回去。刚才一生气,他差点脱口而出,把刚才被骂得狗血喷头的事情说出来。
那个巡官看见局长停了嘴,赶忙解释道:“局座息怒,卑职也是刚才获悉,这件事似乎是南昌附近一个祖传的盗墓贼‘逃三圈’干的。不过这个家伙居无定所、行踪飘忽,一时很难抓获。卑职已经派出了便衣队四下撒网,估计这几天就能一举抓获……”
局长听了这才点了点头,用满意和鼓励的眼神看着那个高等巡官说道:“好,那就尽快行动吧!”说完这句话,他又赶忙叫来了自己的秘书,吩咐道:“你在南昌的各大报纸上发布通缉令,悬赏一千大洋捉拿这个‘逃三圈’,赶紧去吧!”
那个巡官看秘书领命就要出去,急得一把抓住了秘书的袖子,朝局长恳求道:“局座,你这一登报,那个‘逃三圈儿’还不趁机跑了?这……这……”
已经恢复了常态的局长听了立即换了教训的口气,对那个巡官说道:“你懂什么?我这叫打草惊蛇、引蛇出洞!不搅浑这潭水,你怎么能抓住他的尾巴?再说,案发这么久了,我要连嫌疑人是谁都不知道,俞书记长还不把我吃了?”
随着这则消息的见报,南昌城里的大街小巷到处都议论起这个神秘莫测的“逃三圈”来。特别是一些跟黑道有联系的小报说得就更为详细了。
据说,那个“逃三圈”是盗墓世家的子弟,他的祖父年轻时还单身入京,成功地盗掘过前清王爷的坟墓。到了他这一代的传人,技艺更为精湛,一夜之间能掘洞百尺。就凭这手绝活,他就是到了阎王殿前也能逃上三圈两圈的,因此人送绰号“逃三圈”。
蛰伏在南昌看守所附近的徐凤姑也听说了这个消息,她不由得眼前一亮,立即把身边的几个游击队员叫到了面前,拿出一份特意买来的报纸,让一个念过私塾的队员把关于“逃三圈”的消息从头到尾给大家读了一遍。末了,徐凤姑劈手拿过了那张刊登着通缉令的报纸,用手敲打着上面的字,对大家说道:“大家听着,这几天通过观察,对面这个看守所防守得实在是太严密了。咱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越过看守所周围的空地时不被发现。现在我终于有了主意,从今天开始,咱们全都去找这个‘逃三圈’!”
一个队员听了不解地问道:“咱……咱……找这家伙干啥呀?难道是要挖开看守所的大墙?”
徐凤姑听了伸出手指使劲地往那个队员的脑袋上一戳,说:“你真傻还是假傻?敌人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带着人去挖他们的墙脚吗?”
在周围那些队员的哄笑声中,徐凤姑用手里的报纸又在他的头上使劲地拍了一下。她看着周围那些期待的目光,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自己脚下的地面胸有成竹地说道:“找到了他,咱们就可以给敌人来个土遁,从地皮下面躲过周围的开阔地。”
大家听了全都兴奋了起来,觉得这真是一招出奇制胜的好棋。徐凤姑指着刚才的那名队员问道:“蛮牛,你说说该到哪里去打听这个家伙的下落?”
那个叫蛮牛的队员一听当时傻了眼,他搔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摇起头来。徐凤姑正想借着这个机会给大家点拨一下,一看蛮牛果然没了主意,便压低声音对那几个队员说道:“记住,你们的任务是看看南昌哪些官宦人家这几天有人要出殡,坟地在哪里。”说到这儿,徐凤姑抬起头来望着远处,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等咱们找到了吸铁石,我就不信吸不出他这根洋钉子……”
正说着话,徐凤姑的警卫员徐少艾打开门闪身进到屋里。他走到徐凤姑跟前趴在她耳朵上小声地说道:“大队长,那个跟踪咱们的尾巴进了西边的悦来客栈,你看咱们是不是……”
徐凤姑听了连连点头,用赞许的眼光看着自己的警卫员徐少艾说道:“你这件事干得漂亮!今天晚上我要亲自去看看这个家伙是何方神圣!”
张潇然在和方志敏的辩论中铩羽而归,但他不知怎么,心里却对本该是对手的方志敏隐隐产生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敬意。张潇然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想办法劝他保住自己的性命,为国家留下有用之身。走出了看守所那两扇厚重的大门后,张潇然笑着对米占山说道:“今天就算是初次交兵吧,不谈胜败!请您回去禀报顾主任,就说卑职还要再到看守所去会会方志敏。就算不能替顾主任分忧,也算是有始有终吧。”
米占山一看这位刚才显然是没占上风的张县长竟然还准备再去,心里不由得暗暗佩服起他的韧劲儿来。当下就把大拇指一竖,满脸堆笑地称赞说:“潇然兄果然了得,颇有曾文正公当年屡挫屡战的风范,真令我辈汗颜!请张兄先回行营的客房休息,兄弟这就把您的意思转达给顾主任。”
张潇然听了郑重地向米占山道了谢,并拉住他的手说道:“我倒真希望方志敏能悬崖勒马,跟政府合作。这人要是把全身的本事用在弋阳,何愁不能造福一方啊!”
入夜时分,徐凤姑带着手下的几个游击队员装出一副悠闲的样子来到了附近的悦来客栈。悦来客栈收拾得干干净净,客栈前边搭着一个挺大的席棚子,下边摆了五六张桌子,卖些饭食和茶水,供大家歇脚打尖。这里毗邻着大路,过往的行人挺多。
徐凤姑带着警卫员徐少艾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席棚子下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跑堂的一看她的穿着打扮显得很阔绰,赶忙跑过来殷勤地招呼道:“这位太太,您是住宿还是打尖?要住宿咱们这里有上好的客房,被褥全新。要打尖咱们这里有各种小菜任您挑选……”
徐凤姑把手一摆,拦住了那个喋喋不休的堂倌,神气十足地吩咐道:“我们就住在附近,今天是随便出来走走,你就给我们上些茶水点心吧!”
堂倌答应一声正要转身去张罗,冷不防又被徐凤姑开口叫住了。徐凤姑从兜里摸出了几个铜子往那堂倌手里一塞,说道:“这是赏给你的!过两天我有个远房亲戚要来,家里住不下。你领我这管事去看看你们这儿的客房,要是果真干净,回头我让他把人给你领来。”
那堂倌面对从天而降的赏钱喜得眉开眼笑,连连称谢。他带着谄媚的表情对徐凤姑说道:“您放心,肯定包您满意!”然后赶紧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徐凤姑的警卫员徐少艾看房去了。
工夫不大,警卫员徐少艾就回来了。他悄悄地对徐凤姑说道:“咱们要找的那个人不在……”
徐凤姑听了眉头微微一皱,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就盯在这里,一有情况就通知我。”
其实,徐凤姑要找的那个人现在就在客房里,他就是奉命暗中协助徐凤姑他们的李水生。刚才他一眼看见了正领着警卫员徐少艾四处转悠的堂倌,立即闪身躲在了阴影里。这个时候他还不想暴露身份,黄道要他在徐凤姑最需要他的时候再现身。更何况,这两天他已经在经常光顾前边席棚的客人里发现了一个让他很感兴趣的人。
顾祝同听了米占山的汇报后沉吟了半天没有开口。他一边翻看着米占山带回来的那份谈话记录,一边琢磨着张潇然提出的请求。要是张潇然彻底认输前来谢罪,他也许倒感到意外。反倒是听了他还要继续去劝说方志敏这件事,让他感觉这也是个应付蒋介石的说辞。想到这儿,顾祝同再次把目光停留在张潇然和方志敏的谈话记录上,用很随意的语气问道:“那位张县长有什么具体的打算没有?”
米占山立即欠了欠身,毕恭毕敬地回答道:“他说想回去找几个弋阳的父老一起来劝说,您看……”
顾祝同听了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可以,你来安排吧。”
米占山的背影刚刚消失在门口,副官就领着特务处处长戴笠走了进来。顾祝同挥手打发走了副官,示意戴笠坐在了自己身边的沙发上。
戴笠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道:“顾主任,您不是让卑职找个合适的人现身说法,击碎方志敏的信念吗?这个人卑职还真找到了……”
顾祝同一听不由得大喜过望,马上追问道:“不知雨农说的是什么人?”
戴笠缓缓地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孔荷宠。”
顾祝同听了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失声叫道:“对呀,我怎么没想起他来呀?”
这孔荷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令顾祝同产生这么大的反应?原来,这是个被称为红军第一叛徒的变节分子,时任南昌行营少将衔“特别招抚专员”。
孔荷宠也曾经有过一段光荣的历史。他早在1926年就参加了著名的平江起义,后来参加农民运动,还担任过农民自卫军队长,先后担任过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执行委员、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任湘鄂赣边区总指挥兼红十六军军长。
随着职务的变化,孔荷宠身上隐藏着的坏毛病也渐渐地显露了出来。1932年,他因为犯了盲动主义的错误受到了朱德总司令批评,被撤销了职务。孔荷宠不仅不思悔改,还暗暗怀恨在心。后来,他被调入中国工农红军大学学习,学习期间又因为不接受批评,对革命悲观失望。毕业后,他便利用去外地巡视工作之机叛逃。投靠国民党后,他不仅供出了湘鄂赣边区的中共、红军和苏维埃政权组织情况,还帮助国民党军制定“围剿”红军和革命根据地的计划,成了死心塌地为国民党卖命的叛徒。对顾祝同来说,这样一个人无疑是最佳的人选。
激动之余,顾祝同连忙打电话给蒋介石,不仅把米占山推荐张潇然劝说方志敏的功劳一股脑地算在了自己头上,还把戴笠想到了孔荷宠这件事也当成一块金箔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蒋介石听了十分高兴,立即称赞道:“墨三,你这回是真的用心了,很好,很好!”
顾祝同一听蒋介石居然连着说了两个很好,不由得心花怒放。电话那边的蒋介石也很兴奋,他立即指示顾祝同说:“记住,要给方志敏好好许个愿,要让他知道自己的出路远比这个孔荷宠远大得多!”
顾祝同实在想不出什么样的许诺能比已经官居少将的孔荷宠还要前程远大,只得期期艾艾地问道:“您到底想给方志敏什么许诺,卑职不敢妄自猜测,还请委座明示……”
蒋介石想也没想便大声说道:“我看当一个南昌行营副主任不算是委屈他了吧?他原来在共产党那里不就是闽浙赣三省的主席吗?这三个省还归他管就是了。”
顾祝同万万没想到蒋介石居然肯下这么大的本钱,他满怀着醋意言不由衷地回答道:“委座高屋建瓴,真是大手笔!”
在戴笠的建议下,顾祝同亲自召见了孔荷宠,要他去执行这个劝降任务。孔荷宠倒是很爽快,马上表示同意。他决定派人把方志敏秘密带到自己家里去。他的理由是,家里的感觉会比较轻松,有助于唤起方志敏对自由生活的渴望,那里的反应才最能体现方志敏的真实内心。同时监狱以外的平等对话也能显示出政府招纳他的诚意。
顾祝同听了稍一犹豫,还是答应了这个请求。他一边命令43旅派出两个团对空宁寺方圆五里实行戒严,一边让戴笠派遣特务严密监视方志敏的一举一动。
43旅连夜调兵赶往了孔荷宠家附近,为第二天的劝降做铺垫。此时,在南昌城里一座车马店后院的厢房里,一个长得花容月貌中略显野性之美的女子,正在跟一个穿着青布长衫、身材高大的男子在灯下低声地交谈着。
那女子用坚定的目光望着面前的男子说:“我看现在时机已经差不多了,咱们也可以依计行事了。”
她对面的男子听了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回答道:“好,我明天就去探探他的口风……”
屋里的这两个人正是弋阳腔的名角金彩云和班主金麒麟。自打在弋阳张潇然举办的那次堂会上,他们和米占山拉上了关系,金麒麟便领着全部人马,一路跟着这位行营军法处的处长来到南昌。
随着金彩云演出的成功,名不见经传的“飞花班”终于在南昌这个大码头立住了脚跟。他们便开始商量着一件酝酿已久的事情:“飞花班”的大戏终于要拉开序幕了。
凌风梧一大早便把张彪叫到了办公室,吩咐道:“张彪啊,一会儿领人去把方先生的脚镣取下来,听见了没有?”
张彪随口答应了一声,带着茫然的表情望着凌风梧问道:“所长,方先生上的可是死镣,上面到底是要干什么呀?”
说到这里,很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当时的刑具。一般人都知道手铐:两个连在一起的金属圈上各有机簧,往手上一套,“咔啪”一声就完事大吉。可脚镣却不是这样,普通的重刑犯在关押期间通常都会被戴上脚镣,一来限制犯人的活动,二来可以让“稀里哗啦”的脚镣声随时提醒犯人,自己犯的事很大,绝不是三年五载就能了的。这种人带的就是所谓的活镣:脚下的大铁环上都带着锁眼,跟手铐一样“咯嘣”一锁就可以了,这种脚镣的重量通常在十几斤到二十斤之间不等。
而方志敏戴的脚镣足有三四十斤重,也就是常说的大镣。据说历史上唐朝酷吏来俊臣曾经发明过五十斤的,犯人带上以后根本就是寸步难行。方志敏脚上的那一副虽然没有突破这个记录,但也足有四十来斤,已经是大镣里的大镣了。戴上这种脚镣后必须要在两脚之间的铁链上拴一根绳子挂到脖子上或是提在手里分担重量,即便如此,带脚镣的人走路还得跟在水面下跋涉一般,先迈出一只脚然后再移动另外一只,按照监狱里的行话叫做蹚脚镣。
历史上,这种脚镣针对的对象都是江洋大盗或是行将处决的死囚。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却是经常被用来对付革命志士,意在瓦解他们的斗志,在精神和肉体上加重这种折磨。而这样的脚镣全都是在套住脚脖的大铁环上穿了孔,把铆钉穿过两边对应的小孔,再用大锤使劲敲击,让变形的铆钉把小孔堵死,很难再取下来,因此被称之为死镣。
这次为了执行顾祝同的命令,凌风梧只得派张彪去给方志敏下掉死镣。下脚镣也是件力气活:要有一人拿着錾子对准铆钉,再由另一人掌锤,抡动大锤把变形的铆钉硬砸出来。因为这种情况少之又少,难怪张彪一听让他带人去给方志敏下脚镣,会感到很不理解了。
凌风梧整理着桌上的文件心不在焉地回答说:“听说是行营的孔专员要见他,肯定又是想劝方先生投降……”
张彪显然是对凌风梧说的这个人有点陌生,忍不住问道:“哪个孔专员?怎么没听过有这么一号长官?”
凌风梧把嘴一撇,不屑地回答道:“就是从共匪那边自己跑过来的孔荷宠嘛,连这个都不知道。记住,一会儿见了方先生可别说这些,顾主任强调了好几回不许泄露的……”
张彪尽管对这位孔专员还是没弄清楚,但也不好再问,只得懒洋洋地朝着门口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按照自己衡量人和事的标准嘟囔道:“我管他国军还是共匪,但能自己跑到别人那儿就不是什么硬骨头……”
被去掉了脚镣的方志敏在凌风梧和张彪的陪同下走出了看守所的大门。被强烈的阳光一照,方志敏不禁抬起手遮住眼睛问道:“你们这是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凌风梧指了指门前,那里等着一辆已经发动起来的卡车,车前站着一大排宪兵,不远处还有一辆黑色小轿车。凌风梧说道:“上边嘱咐不让我们多嘴,你一会儿到了就知道了。”
方志敏听了也不再问,任由凌风梧给自己戴上了手铐,来到了车前。两名尉官军衔的副官看见他们过来,马上恭恭敬敬地拉开了车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看到方志敏上了车,车旁的那些宪兵立即飞快地爬上了卡车,机枪手还把子弹上了膛的机枪架在了车头上。凌风梧和张彪一左一右地把方志敏架在了中间,三个人坐稳后,汽车便飞快地开动了起来。
方志敏看着前排左座位上的副官问道:“要见我的人是哪个?”
那个副官笑着回过头来说道:“方先生还是别问了,那个人你肯定是认识的。”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过了头去,再也不肯张嘴了……
汽车很快便驶入了一条铺着青石的街道,停在了一座有着四五层台阶、门廊下悬挂着大灯笼的朱漆大门前。方志敏下了车,朝着眼前那站着哨兵的大门看了看,对身边的副官微微一笑问:“这就是那个要见我的人的衙门?气派不小啊……”
那副官笑了笑回答道:“这不是什么衙门,而是您那故人的府邸。”
方志敏知道再问得到的也还是这样模糊的回答,索性不再说话,在凌风梧等人的陪同下,跟着副官走进了门里,来到了陈设精美的客厅里。
副官指挥着丫鬟仆役给大家上了茶点后,便恭恭敬敬地站到了一边。方志敏四处打量着客厅里的陈设,希望能够解开心中的疑团。
就在这时,方志敏突然发现客厅后面的帘子被掀开了一条缝隙,隐约有个人正在帘子后观察着自己,便提高了嗓音叫道:“出来吧,我方志敏已经来了!”
随着方志敏的话音,帘子一挑,后边的人大笑着走了出来。只见这人长得人高马大,身穿一套凡尔丁毛料军装,脚蹬一双擦得黑亮的军用皮鞋,领子上赫然带着一副满金一个豆的少将领章。
方志敏马上认出了对方,当下就变了脸对凌风梧喝道:“带我回去,这个人我不想见!”原来,这个人就是时任南昌行营“特别招抚专员”的孔荷宠。孔荷宠在自动叛变投敌前就已经活跃在共产党红军武装的高层了,因此被称为“红军第一叛徒”。
看到方志敏勃然变色,孔荷宠非但不以为意,还趾高气扬地走到了方志敏的面前,嘿嘿一笑说:“方主席,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但既然来了何妨谈上一谈呢?”
凌风梧虽然也很看不起孔荷宠,但迫于这家伙目前的权势,也只得小声劝道:“方先生请息怒,既来之则安之吧……”
方志敏没好气地瞪了孔荷宠一眼,又坐回了椅子上,用他那锐利的目光直视着对方,像两支利箭般死死地钉在了孔荷宠的脸上。孔荷宠在方志敏的目光逼视下顿时感到浑身不自在,他马上避开了,转头对副官嗔怪道:“真不晓事,不知道方先生从牢里来吗?赶紧上碗莲子羹给方先生补补!”
只见副官把手一招,便有一个小丫鬟用托盘端来了一碗莲子羹,恭敬地放在了方志敏的面前。方志敏抬手把那个盖碗轻轻地推开,带着憎恶的表情说道:“你孔荷宠的莲子羹再好我方某人也不敢享用啊,还是拿回去吧。”
孔荷宠干笑了一声,走到了方志敏身边,指着装莲子羹的盖碗殷勤地说道:“来吧方主席,这莲子羹用了上等的银耳和莲子,为了给你补气,我还特意让他们加了红枣,都是好东西……”
他的话还没说完,方志敏便冷冷地回答道:“不对,你还少说了一样好东西。”
孔荷宠一听摸不着头脑地问道:“少说了一样?不会呀?那方主席你说出来听听……”
方志敏“啪”的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怒视着孔荷宠喝道:“告诉你吧,这里还有太多的工农的鲜血,只有你这样的人才吃得下去!”
方志敏在孔荷宠的宅子里怒斥着这个叛徒时,离这里并不算太远的另一条街上,金彩云婷婷袅袅地走进了一家木器行,大声问道:“老板,你们这里能打箱子吗?”
已经快步走过来的老板一听,用略带嗔怪的语调回答道:“看这位小姐说的,我们恒泰木器行可是这南昌城里的老字号!无论是雕花还是选材都是江南最上乘的。”说完这番话之后,老板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似的殷勤地问道:“不知小姐要做些什么?”
金彩云听了并没答话,而是把屋里陈设的家具一件件看了一遍,一边看还一边敲敲打打的,一副内行的样子。
老板一边陪着笑介绍着她所看到的每一件木器,一边试探地问道:“小姐,一看你就是内行。怎么样,还满意吧?”
金彩云终于停止了挑选,回过头说道:“老板,你别一口一个小姐的叫,我只是个戏子,想跟你定做一些戏班子用的衣箱,既要结实又要体面……”说到这里,她又迅速补充道,“当然,价格嘛,也不能贵了。”
老板听了有点失望,但他转念一想,大宅门的小姐谁会亲自出门挑家具。他怕放跑了这笔生意,连忙发誓赌咒地说道:“我说小姐你怎么如此美丽非凡呢。你放心,我肯定让你满意。我做的箱子你就是带着过府穿州也不能有丝毫差池,要不你摘了我的牌子!”
金彩云听了灿然一笑,从手提袋里拿出了两张图纸递给了老板说:“那好!你先看看图纸吧!”
老板接过图纸看了看,他拿起其中一张说道:“这位小姐,这些箱子外表全都一模一样,怎么这只箱子的里边要弄成这样呢?这工艺以前可是没见过。”
金彩云不满地看了老板一眼,不耐烦地回答说:“老板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没见过还不会做啊?箱子的外观一样是为了看起来气派,我们搬搬抬抬的也方便,省得演戏的时候不好看管。至于这个箱子呀,那可是要装要紧的行头家什,做特殊了就扎眼了。你问得多了吧?”
那老板生怕金彩云反悔,赶忙把图纸攥在了手里,一叠声地陪着不是说:“小姐误会了,我也就是好奇多问一句。您放心,这样的箱子我们做得来。”
金彩云继续抢白道:“不光得做得出来,做出来以后还得说没做过这样的箱子。要不然我们丢了要紧的东西,可饶不了你!”
木器行老板没见过这样的顾客,他看着金彩云那张霸气的俏脸,谄媚地笑着说道:“小姐你放心,这样的箱子我没做过,永远都没做过。”
尽管被方志敏一声怒喝弄得十分尴尬,但心地狠毒、厚颜无耻的孔荷宠还是在愣了几秒钟之后反应了过来。他不仅不怒,反而伸出双手使劲地给方志敏鼓起掌来,并假戏真唱地叫了一声:“好!”
在满屋人惊诧的目光中,方志敏依旧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孔荷宠,说道:“好?我知道你投靠了新主子之后脾气也跟着涨了,没想到你现在连廉耻都不顾了,听见骂还能叫出好来,真是佩服!”
听完这句话,刚才还高声叫好的孔荷宠一下子拉下了脸,脸上浮现出狰狞的面容,看着方志敏大声喝道:“醒醒吧,我的方主席!你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吗?你只是个待死的囚徒,还有什么好神气的?我孔某人在你的眼里再不济,我也是个国军的将领,这一点你要想清楚!”
方志敏听完孔荷宠野兽咆哮般的喝问,用轻蔑的眼光望着身穿笔挺的少将军服的孔荷宠揶揄道:“要不是怕费力气,我倒真想也给你这位国军将领鼓鼓掌。你这套行头就是卖身投靠后的赏赐吧?我真替你感到可悲……”
孔荷宠怒极反笑,他猛地走到了客厅当中,指着宽大轩敞的客厅大声叫嚣着:“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里的一切吧!别再活在你那虚无飘渺的马克思的世界里了!你告诉我,那个德国老头给了中国什么?给了你什么?就算你看不起我今天得到的一切,但你有能力给我吗?叛变?卖身?别用这些肮脏的字眼糟蹋人了,不跟着你们一起对抗政府,不接受你们的蛊惑就是叛徒吗?呸!”
凌风梧和张彪对视了一眼,正想拉住势如疯虎的孔荷宠,却听见旁边的方志敏已经开口说道:“不要诡辩了,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现阶段的革命者是很清贫,但我们的心里却是富有的。只要我们一想到眼前这个黑暗的世界即将被推翻,一个让所有的人全都幸福富裕的新世界就快被建立,那种满足的感觉,绝不是你这样的人所能领会到的!这是蛊惑吗?不是!这是千万老百姓的心愿!你不要再挑剔我给你的字眼肮脏了,是你这样的人使得这些原本不是褒扬的词语更加污秽!”
孔荷宠听了方志敏排山倒海般的指责,忽然仰起头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像刚才方志敏不是在驳斥他,而是给他讲了一个很好笑的故事。笑罢之后,孔荷宠收敛起刚才的狂态,用阴冷的目光注视着方志敏开口说道:“方主席讲得的确精彩。但这能改变得了现实吗?从三皇五帝至今,造反的有几个有好下场的?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能要求所有的人都跟你一起心甘情愿地去死吗?”
发出了这些质问后,孔荷宠顿了顿,又带着恨恨的表情继续说道:“赏功罚罪自古亦然,我跟着你们干了那么多年,功劳应该不少了吧?你们给了我孔某人什么了?一顿像样的饭菜还是一件像样的衣服?”
说到这里,孔荷宠煞有介事地拽着军服上衣的下摆,恬不知耻地望着方志敏说道:“告诉你吧方主席,你们那些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梦想,还抵不上蒋委员长给我的这身军服实在!”
说到这里,孔荷宠又快步走到了方志敏的面前,把衣服的下摆托到他的面前连声叫道:“看看呀!这样的衣服你们的主义里有吗?我只不过看破了你们鼓吹的神话,用在你们那边的辛苦换回了应得的报酬!这怎么让那些骂人的字眼变得污秽了?你说,你说呀!”
望着张牙舞爪的孔荷宠,方志敏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大声喝道:“孔荷宠!这身破皮就是你出卖同志、背叛革命的报酬吗?我真替你不值!你简直是太可耻了!”
在方志敏那双几乎要喷出怒火来的眼睛前,气势汹汹的孔荷宠还是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用和解的语气说道:“方……方主席请息怒,我是救您来了!”
方志敏听他这么一说,忍不住冷笑着看着他说道:“救我?你还是先替自己想想吧,我真替你发愁,革命胜利后,你到底跑到哪里才好呢?”
虽然又被方志敏讽刺了一句,但孔荷宠想到了顾祝同的不惜一切代价劝说方志敏的命令,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怒火,涎着脸避开了这个无法回答的话题,装出了一副真诚的样子关切地说道:“方主席啊,我真的是想救你呀!”
方志敏厌恶地打断了他的话,轻蔑地一笑说:“你才不想救我,你只不过是看着我对你的主子还有些价值,想再用我换一根骨头吧?”方志敏的目光再次犀利地投向了孔荷宠。
被说中了心事的孔荷宠在方志敏锐利目光的逼视下,浑身都不是滋味。他过了好久才再次鼓起勇气开口说道:“方主席,您不要再固执了。朱德和毛泽东的主力红军现在已经陷入了绝境,中央的二十万大军很快就要把他们消灭干净了,还是赶紧悬崖勒马吧!就算革命胜利后我不会被轻饶,可是就眼前的情形来看,他们怕是不会让您等到胜利那一天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孔荷宠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越来越小,底气明显不足了。因为他心里清楚,铁骨铮铮的方志敏绝当不了他说的那种俊杰。孔荷宠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偷眼朝方志敏望去,只见方志敏背着双手转过身去没有理他。
孔荷宠搜肠刮肚地又想了半天,他发现之前脑子里想好的长篇大论已经一片空白了。冷场了许久,孔荷宠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来时,顾主任向我传达了蒋委员长的意思,委座他可是很慷慨的,他所提出的条件那可真是太优厚了……”
方志敏铁青着脸回过头来,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用讥讽的眼神冷冷地看着他。孔荷宠以为有机可趁,赶忙用讨好的声调说:“方主席,蒋委员长说了,您只要肯脱离共产党跟政府合作,他不但不追究你犯下的罪行,还愿意委任您为南昌行营的副主任,主管闽浙赣三省呐!”
出乎孔荷宠的意料,方志敏这回没有发怒,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神秘兮兮地望着孔荷宠问道:“你觉得这顶乌纱够大吗?”
孔荷宠赶紧点着头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方主席,你好好想想吧!这样的职务是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救人得先救己,您就赶紧答应了吧。”想到了方志敏的个性,他又小声补充道:“您一旦接受了这个职务,三省之内您就说话算数了。不光是我,那些在山里苦熬的游击队依旧是您的下属,谁也不敢说三道四的……”
方志敏平静地望着孔荷宠,继续问道:“要是我答应了,咱们俩恐怕也待不到一块儿。你费这么大力气能有什么好处?”
孔荷宠没听懂方志敏的意思,他愣了一下,说道:“我知道您看不上我,就是当了官也不会重用我。我这么卖力气可全是为方主席您的安危着想啊!再说,您要真的答应了,对国家也是有利的……”孔荷宠仔细地斟酌着用词。
方志敏把脸凑近了孔荷宠,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再次问道:“你真想让我接受这条件吗?”
孔荷宠还以为自己就要大功告成了呢,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说:“方主席,答应吧!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可就在您一念之间了。”
方志敏看着孔荷宠那副令人作呕的样子,缓缓地点头说道:“好吧,要是真对国家有利,我倒还是可以答应的。”
一阵巨大的喜悦从孔荷宠的脚底直冲头顶。孔荷宠做梦也没想到,连顾祝同都办不成的事今天居然让自己给办成了。他带着不敢相信的表情又一次确认道:“方主席,我没听错吧?您……您真的答应了?”
方志敏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回答道:“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只要满足我一个愿望,我就答应他的条件!”
孔荷宠忙不迭地点头笑着,用阿谀的媚态说道:“您说吧,别说是一个,就是十个、百个也没问题!这个时候,正是谈条件的好时机。您可得想全了。”
方志敏盯着孔荷宠热切期待的眼睛说道:“我的条件很简单,而且正如你说的,对国家有利,他们肯定答应。”
孔荷宠心急火燎地追问道:“方主席,您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出来吧!”
方志敏轻蔑地一笑,回答道:“我的条件就是,让我在上任前,亲手处决了你这条断了脊梁的癞皮狗!”
孔荷宠傻了,他用畏惧的眼神盯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方志敏,半天说不出话来。孔荷宠的心里
很明白,要是方志敏真的向蒋介石提出这个条件,他就算是活到头了。想着、想着,孔荷宠的身上冒出了一层冷汗,他带着惊恐的神情情不自禁地往后退去,刚才那气势汹汹的样子一下子跑到爪哇国去了。
方志敏看在眼里,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用嘲讽的语气催促道:“孔少将、孔专员!赶紧去给你的主子传话啊?”
孔荷宠气急败坏地站直了身子,指着方志敏声嘶力竭地叫道:“你不要再自误了!要不跟政府合作,你的死期就不远了!”
方志敏扭过头去不屑地回答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方志敏怎么可能跟一个和自己的人民为敌,却对侵略者视若罔闻的政府合作?这样的政府想想都让我恶心!”
孔荷宠正在不知所措、无言以对的当口,方志敏已经怒视着他发出了这次谈话中的最后一句话:“滚开!别脏了我的眼睛!”
方志敏说完这句话便站起身来大踏步地往外走去,慌得凌风梧和张彪赶紧小跑着跟了出去。
方志敏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外,客厅后的门帘一挑,特务处的处长戴笠手里拿着孔荷宠刚才和方志敏的谈话记录走了出来。
戴笠傲慢地看了一眼被方志敏那一声怒吼惊得不知所措的孔荷宠,笑着安慰道:“算了,别再跟方志敏白费力气了。我就知道他不会……”
顾祝同在方志敏被押回看守所的途中,已经得知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他暴怒地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扑到桌前拿起了电话,拨通了米占山的电话。
等米占山刚喂了一声之后,顾祝同立即恼怒地命令道:“告诉看守所,把方志敏这个不识好歹的共党顽固分子……”
顾祝同本想说让看守所把方志敏好好地收拾一番,借此好好地出出胸中的恶气,但就在这个时候,他无意中瞥见了墙上蒋介石的画像。一想到蒋介石上回跟自己说的那些话,话里透着对招降方志敏的热望,顾祝同一肚子的无名火顿时化为了乌有,他赶紧改口说道:“让看守所给方志敏这个不识好歹的共党顽固分子把脚镣戴上,让他自己好好地反省反省!”
米占山刚答应了一声,还没琢磨好如何详细再问,那边顾祝同的语气已经平和了起来:“跟你那位朋友,就是弋阳的张县长说,让他务必多费些心思,准备好了再去劝劝方志敏……”
凌风梧放下了米占山的电话之后,立即把张彪叫到身边,吩咐道:“张彪,方先生又把顾主任惹恼了,一会儿方先生回来,你再辛苦辛苦把脚镣给他戴上吧……”
张彪听了不满意地对凌风梧说:“所长,我看你还是另外派个人去吧,这事我可不愿意干!”
凌风梧听了狠狠地瞪了张彪一眼:“张彪,你是不是以为我在求你啊?不就是戴副脚镣嘛,这有什么可难的?”
张彪期期艾艾地望着凌风梧回答道:“所长,咱不是外人,我就跟你实话说了吧!自打上次钱处长让我给方先生动了刑,我这心里就一直别扭着呢……”
凌风梧看着张彪不解地问:“你不就是负责刑讯犯人的吗?这回是怎么的了,动了菩萨心肠?”
张彪看了一眼凌风梧说:“所长你不知道,我张彪最佩服英雄好汉了,像人家方先生那么硬的骨头的,我还真没见过!所以我就不太想再动他。”
两人正说着话,钱景民风风火火地从门外走了进来,他趾高气扬地对凌风梧命令道:“快,派个人把咱们这儿最重的脚镣找出来,一会儿方志敏回来了立即给他戴上!”
凌风梧听了很不高兴,他头也不抬地问道:“我说老钱,这是谁的命令啊?”
钱景民一听,恼怒地走到凌风梧的面前大声质问道:“凌风梧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没听见这是我——这个主管看守所的军法处副处长——正在给你下命令吗?你还想让蒋委员长直接给你下命令是怎么的?”
凌风梧一看钱景民急了,立马换上了一副笑弥勒似的样子对钱景民说:“你看你老钱,怎么说急就急了?我这不是随口一问吗?”
钱景民没好气地说了句:“你是所长,你就看着办吧!”说完便转身走出了凌风梧的办公室,气哼哼地走了。
钱景民前脚一出去,凌风梧便使劲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恨恨地骂道:“狂什么狂?溜沟舔腚的东西!”骂完之后,他转过脸对张彪说道:“你也别傻站了,赶紧拿脚镣去吧!”张彪听了只得不情愿地走了。
方志敏回到了看守所,刚刚戴上脚镣,胡逸民便带着他的姨太太向影心来串门了。
胡逸民指着方志敏重新戴上的脚镣,开玩笑地说道:“方先生啊方先生!你就不会编个瞎话骗骗他们,让自己也好受些?”
方志敏一边伸手请胡逸民坐下,一边跟向影心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他微笑着回答道:“永一先生,我方志敏从小就是这个脾气,现在想改也改不了了。”说着话,他故意歪着头欣赏着脚镣幽默地说道:“反正早就戴习惯了,这轻松了一天反倒走路轻飘飘的,有些不自在呢。”
胡逸民也仔细地看了看,他皱着眉头心疼地嘟囔道:“哎呀,你看你的脚面都被压肿了,真是的,啧啧……”
向影心嫣然一笑,轻轻地推搡了胡逸民一把,娇嗔地说道:“你看人家方先生多开朗,哪像你一发愁就喝酒发牢骚……”
胡逸民听了哈哈大笑,望着风情万种的向影心说道:“你呀,就会当着方先生揭我的老底。莫不成是有了相好的嫌弃我不成?”
向影心听了俏脸通红,带着娇羞使劲晃悠起胡逸民的肩膀来。不知怎的,胡逸民这句话倒真让她想起了上次那个偶然遇到的年轻上校。
当晚,方志敏便又开始了写文章的工作,直到第二天快要开早饭的时候,他才匆匆地收起了稿件,躺到床上闭目养神。
过了没多久,文书段存仁推门走了进来。他望了望躺在床上的方志敏,麻利地数了数桌上没写过字的白纸,发现少了几张,便不动声色地从包里掏出一叠白纸,数了几张悄悄地塞回桌上。
这一切被假寐的方志敏看在了眼里,他慢慢地翻身坐了起来,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段存仁开口说道:“让你费心了……”
段存仁淡淡一笑,避开了这个很容易给自己招惹是非的话题,轻声对方志敏说道:“现在连报纸都不敢讲真话了,想知道点什么就只能从报纸上的只言片语里瞎猜了。”
方志敏听了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极力压抑着迫切的心情,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有红军的消息吗?”
段存仁微微一笑,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说:“有倒是有一些……”说到这里,他机警地用眼睛往牢房外望了望,才又继续说道,“你们的红军渡过了赤水河,说是已经逃出了国军的包围,蒋委员长已经亲赴贵阳督战去了。”
方志敏从段存仁那里了解到红军的动向,知道主力红军已经突破了重围,心里不由得十分高兴。他正要开口道谢,段存仁却已经带上了牢门轻轻地走了出去。方志敏心里明白,段存仁刚才是借着闲聊故意把这个消息透漏给他的,不由得从心里喜欢上了这个颇有些正义感的年轻人来。
方志敏抑制不住兴奋之情,他悄悄地把这个消息写成了一个简短的纸条,并在午饭时把它交给了来送饭的老古。方志敏小声地请求道:“老古,请帮忙把这个带给刘畴西行吗?”
老古略一迟疑接过纸条,飞快地塞进了兜里,嘴上嘟嘟囔囔地说道:“方先生,干这事情是要担风险的,除了我老古你可别再找别人了,不牢靠的……”
老古果然牢靠,晚饭时他又神神秘秘地凑到方志敏面前小声说道:“方先生,刘畴西让我告诉你,你的人都知道条子上的事了。”说完这句话,也不等方志敏道谢,他便哼着弋阳腔、拿着碗筷走了。看那得意的模样,就跟刚刚做了一件天大的事情一样。
这一晚,方志敏心潮澎湃、彻夜难眠。在和他隔着一条甬道的普通监区里,几乎所有的共产党人全都无一例外地失眠了,红军打破了包围圈的事情成了大家最好的慰藉,在这巨大的幸福感的包裹下,大伙舍不得入睡。
在看守所对面的那条小街里,还有一个人辗转反侧、彻夜未眠。她就是徐凤姑。徐凤姑这几天正在满城寻找着那个著名盗墓贼“逃三圈”,这件事让她整天坐立不宁、茶饭不思。正当徐凤姑焦虑烦躁的时候,她听见了一长三短四下敲门声。徐凤姑知道是自己人找她,赶紧闪身躲在门后,拔开了门栓。
门刚一打开,她的警卫员徐少艾便一头攮了进来,激动地对徐凤姑说道:“大队长,今天又有好戏看了。银行行长的爹要出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