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贝丝没有和我说话。甚至在我道歉之后—无数次道歉之后—她仍不赦免我昨晚的唐突。总是我向她道歉。即使我知道自 己是对的,我仍是那个不断请求原谅的人。我无法忍受她恼怒的沉默,如果道歉能给我们之间带来一丝和平,我宁愿千百次地赔礼道歉。
“你看你,那不过是酒后胡言乱语嘛。”在厨房里,我颤抖着手灌下一大杯咖啡。
贝丝正在清洗早餐后的碗碟,什么也没说。
“我只不过是想和你聊一聊我们之间,一直以来的那些烦心事儿。”
她打断了我:“你喝完咖啡后,去帮亚当准备好。我想在还有停车位 之前赶到格林威治。”
然后,她走出了门。
该死的,你背上那道划伤是怎么回事?我很想朝着她的后背大喊一声。但是,我忍住了—就像昨天晚上夜深之时一样,我压抑住自己,没把她吵醒问她几个问题,关于是谁把她给抓伤了的问题。就目前贝丝对我这种恼火的态度来说,可以想象,如果这时去逼她承认自己与另一个男人有瓜葛,很可能就是挑了最糟糕的时刻。最好是把这张王牌保留 到适当的时候。
今天是星期六。我们要忙活那些大多数美国人周末都会忙活的事儿:逛街购物。去那个叫做格林威治的高档商圈。那儿是白种新教徒的 自然栖息地。一年消费不可能少于二十五万美元。因此,欲望膨胀的中产阶级暴徒们来这儿释放。尤其是在星期六。
我们在格林威治大道的前段找到了停车位—就是个一米长的向下 倾斜的林荫大道,可以想象,这儿的店铺都是高档的零售店。乔希坐在 婴儿车里,贝丝推着他,亚当和我紧握着手,我们走下坡道,贝丝和我 之间的沉默只有在亚当提要求时才会被打破。
“你给我买托马斯坦克引擎火车。”这是一个陈述句,不是一个问句。
“说 ‘请’,亚当。”我说。
“你给我买托马斯坦克引擎火车。请。”仍然是个陈述句,而我情不 自禁地笑了起来。 “你想要的话就买。”
“在我们去了盖普童装店之后才能去。”贝丝说。
“不要盖普童装,不要盖普童装。”亚当嘟囔着。
“那也就没有托马斯坦克引擎火车。”我说。威胁起到了效果。等我 们到了盖普童装店,亚当耐心地试着贝丝为他挑选的粗呢外套 (六十五 美元),然后是运动衫 (二十二美元),然后是高领棉毛衣 (十六美元),然后是灯芯绒裤子(二十八美元),因为贝丝觉得也应该多为他准备点儿 秋装了。我们转战盖普婴儿装区,贝丝为乔希选了各种各样的物件,就 在贝丝又扔下一件七十美元的物件时,亚当发作了。
“我现在就想要托马斯。”亚当又嘟囔着。
“再过几分钟,我们就去买托马斯。”贝丝说。
“我想……” “只要再耐心等一会儿就好……”
“现在,现在,现在。”亚当使劲摇晃着乔希的婴儿车,摇得太猛, 乔希哭了起来。贝丝重重地拍了一下亚当的手。
“坏孩子,坏孩子。”她尖声嚷道。亚当尖叫了起来:“爸爸!”然后 扑进了我的怀里。 “没事的,没事的。”我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摩挲着他的头。
“不要纵容他。”贝丝说。
“别那么紧张,贝丝。”
“当他顽皮的时候,他必须懂得……”
“好了,好了,好了。”
亚当躲在我的臂弯里,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你听我说,”我说,“十五分钟之后,我去香蕉共和国品牌店找你。 让他冷静一会儿。”
“随你。”贝丝说道。然后,她推着乔希走到了商店的另一个角落。
出了门,走到大街上,亚当终于停止了抽泣。
“妈咪讨厌我。”他呜咽着。
“别傻了。”我说,“她就是不喜欢你淘气。我也不喜欢。”
“对不起,爸爸。”
我亲了一下他的额头。“乖孩子。”
“托马斯坦克引擎火车,请。”
于是,我们走进了一家玩具店,给他买了第五辆微型火车 (十四美 元)。接着,我们往下走,进了一家书店,亚当选了 《大鸟说故事时间》 的再版本 (八美元九美分九美厘),而我最终挑了理查德 阿维顿的 《证 据》(七十五美元),这本书很精彩,再现了作者过去五十年的影像之路。 在我们走到香蕉共和国品牌店时,贝丝正在试穿一件短款麂皮夹克。看 起来很迷人。我把亚当朝她推了推。带着一丝羞怯,亚当走近她,拽着 她的袖子。
“妈咪……对不起。”
她给了他一个微笑,一个吻。
“我打了你,我也要说声对不起。只要多点儿耐心,好吗?”
“你很漂亮,穿那件衣服。”我说。
“太贵了。”她说
。 “多少?”
“三百二十五美元。”
“买了。”
“亲爱的……”
“我是说,你没有买那个沙发床,对吗?”
“嗯……”
“几个钱而已。”
她又在镜子前自我欣赏起来,然后旋转了一圈,在我嘴上轻轻地吻 了一下。
“你正春风得意。”她说,“谢谢。”
婚姻危机得以缓解—不管怎么说,今天上午还是值得的。又是一 个幸福的大家庭了。加上税一共花了六百二十三美元九美分九美厘。绝对是我们这一年中周末购物花销最大的一次。不过,还是比婚姻治疗便 宜多了。
走出香蕉共和国品牌店时,我建议去当地一家孩子喜欢的饭店吃中 餐,就在林荫大道的最下面。
“我想吃麦当劳。”亚当说。
“今天不行,小太阳。”贝丝说。
“我想吃炸薯条。”
“在饭店里你也能吃到。”我说完之后就马上后悔了,因为看到贝丝 正在摇头,极其愤怒。
“本,你想让他变成一根炸薯条?还是想大吵一架?”
“让小家伙破一次例。”有一个声音靠近了,“炸薯条从不会在四十岁 前害死人。”
我们都抬头往上看。是盖瑞 萨默斯。我们的邻居。那个未来的摄 影师。
“嗨,朋友们。”
他那又脏又长的金发被扎成了一个马尾辫。他的短须似乎比平时多了些设计。而且,他那出了名的傻笑—嘴角已经拉到七十毫米宽。但 他的衣服才真是让我大开了眼界。它们太……潮了。纯黑的亚麻衬衫紧 扣在脖颈上。纯黑的皮革背带吊着两根纯黑的宽松肥腿裤。纯黑的花边 短靴。雷朋墨镜。这一身行头是标准的伍斯特大街的派头,可实际却是从拉夫 劳伦品牌在格林威治的各个郊区店淘来的。还有,盖瑞和我们 住在一块儿的唯一原因是:他可以永不改变他的潮男作风。我知道他努 力想扮成纽约摄影师,但其实根本没沾一点儿边。在他那年迈的双亲去世之后,他 (作为独生子)就撤回了新克罗伊登的家,靠父母留下的微 薄遗产而过活。(一年不超过三万美元,我专业的信托与遗产经验告诉我 的—因为盖瑞的老头究其一生也从未爬上过IBM 公司的高层位置,那 就意味着,即便他再怎么合理规划,他的遗产最多也不会超过六十万美元,还得刨除债券、寿险,和大量固定的蓝色巨人 的股票。)
一个信托基金就够毁了他的。这是贝丝对盖瑞的著名评语—而且 新克罗伊登的其他所有人都会同意这个评语。虽然从某一方面来说,他 被公认为失败者,但他总是谈论到自己的伟大事业—总说要着手为即将到手的著名杂志的一单大活儿而忙碌 (其实从未实现过);总说他早晚会卖掉这儿的房子,搬到洛杉矶去;他对我们那些妆容精致,嗅觉灵敏 的妻子们总报之以轻蔑的嘲笑。
我讨厌他。
“嗨,盖瑞。”我不冷不热地招呼。
“早。”贝丝加了句,然后弯下腰,去处理乔希的问题了。她也不太把盖瑞当回事儿。
“出来消费消费,啊哈?”他打量着我们的购物袋,特别是盯着从书 店里拿出来的那一大包东西。“什么书?”
“阿维顿的 《证据》。”我说。
“挑得不错。这些流连于路边的过客—他总是设法将他们置于略带 灰色的白色背景之下拍摄,却仍能给人以警醒:美国这片荒地是如此的 虚无,毫无意义。多有魅力的作品,啊哈?”
“是的。很有魅力。”
“你知道的,当我上周看到理查德时……”
我想和贝丝交换一个会意的眼神,但她还在忙着擦乔希鼻子里不断 流出来的鼻涕。
“哪个理查德?”我问。
“阿维顿。就是他。”
“是你的朋友?”
“老熟了。在莱博维茨的聚会上碰到了他。”
“安妮 莱博维茨?”我问。
“就是她,独一无二。”
“也是你朋友?”
“是啊,安妮和我认识多年了。他告诉我如果她和桑塔格不为了 《名 利场》回萨拉热窝的话,他会向格雷登推荐我去。”
塔桑格,格雷登……盖瑞 萨默斯—他的上一次摄影展是在闻 名遐迩的美术馆举行的,歌柏丝意大利餐厅,位于新克罗伊登亚当斯大 街—影展吸引了全美国知识分子的眼球,更别提 《名利场》的主编了。 当然了。
“那么,当时理查德和你说了些什么?”我问。
“爸爸!”亚当拖着我的手,“我想要吃炸薯条。”
“我们该走了。”贝丝加了一句。
“还拍照吗?”盖瑞问我。
“有时间的时候会拍。”
“最近买什么新的、时髦的玩意儿没?”
“佳能EOS-IN 。”我答。
“听说这个用来拍战争场面比较好。”又是咧大嘴的傻笑,“今晚要去 哈特莱家?”
我点点头。“那到时再去逮你。”盖瑞说。然后走了下去。
十五分钟后,我仍然气得冒烟。
“你能相信那个混蛋吗?”在饭店里,我啜了口啤酒,问道。
“注意措辞,本。”
“当我上周和阿维顿聊天时……莱博维茨建议 《名利场》送我到萨拉 热窝去。《名利场》不会送那个蠢货去科尼岛的。”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贝丝问。
“因为他是一个吹嘘自己认识名人的无名小卒。”
“没什么大不了。他一直都这样。你知道的。为什么要突然失态愤愤不平呢?”
“我没有愤愤不平。我只是讨厌他的沾沾自喜。”
“你讨厌他谈论自己的出人头地。”
“你不吗?”
“是的,那是些废话。但我会看到那些话背后的意义。”
“是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是一种抗争。抛开无聊的虚张声势不谈,他只是想 努力成为摄影师。也许做得并不是那么好……但至少他在努力。”
噢…… “多谢。”
“那不是有意针对你说的。”
“当然知道。”我说,声音阴沉沉的。
“为什么你总是想挑事儿?”
“我没有想要挑……”
“……为什么总是把我说的每一件事都对号入座?”
“至少我没有挑你的痛脚……”
“你真是该死的敏感脆弱……”
“真是伟大的小说家说的话。”
贝丝畏缩了一下,好像挨了一个耳光。
“对不起。”我说。
她的眼里涨满了泪水。
“贝丝……”我碰了碰她的手。她抽走了,无神地盯着桌子。我觉得 自己是天字第一号混蛋。
“妈咪在哭。”亚当说。
“妈咪没事。”贝丝说,擦了擦眼睛。
我叫了服务员来买单。
开车回家的路上,一片沉默。到家时,还是沉默。当我再次道歉时, 还是沉默。亚当正兴高采烈地看 《森林王子》,这已经是本周的第三十二 遍了。我大声说,我要溜到暗室去一两个钟头时,她仍是沉默。
沉默。她真是太擅长使用这个武器了:直击要害,让过错方产生最 大的痛苦,最深的内疚。暗室的旋转门在我身后关上时,家中仍是一片 沉默—就像一道如瀑布般的酸水冲击着我的肠胃壁。吃胃药的时间又 到了—我把手伸到放大机的后面,找到了一瓶白色的如白垩般的灵丹 妙药,那是我为这样的时刻随时准备在身边的。
吞咽了很久。快拍数到二十。你不再像是一个溃疡的地狱。胃药真 的起作用了。你又能应对自如了。无论如何,几个小时是没问题的。
我已经在胃病上花了三千美元。吃过一顿钡餐,做了一次胃镜检查。 甚至连微观探头都插入了我的食道,在黑暗的腹腔内,寻找着癌细胞、 恶性肿瘤,或其他的块状东西。可连最温和的消化性溃疡都没发现。一个健康的躯体。
“肯定不是癌症。”纽约医院的专家告诉我,“没有良性肿瘤的迹象。 而且,你的十二指肠仍是完整无缺的。”
“那会是什么呢?”我追问道。
“胆汁,”他说,“你的胆汁过盛。”
花三千美元就只发现这个?
我将放大机通上电,把底片装入它的镜框内,固定好辅助设备,开 始触摸着电子自动对焦按钮。慢慢的,一张影像模模糊糊地现出了:魁梧的中年男子—有三个下巴,西装皱巴巴的—从纽约股票交易所的 门口挤出来,眼睛睁得很大,充满恐惧,如同一头小鹿害怕迎面而来的 卡车那闪烁的车前灯。
几个星期前,我就抓拍了这个镜头。一天下午,我早早地从办公室 里溜了出来,公文包里装着我的尼康相机。我先是在华尔街门口闲逛了一两个小时,观察着来来往往的经纪人和股迷,我拍了四卷底片。很自 然的,我感觉自己像是个翘课的中学生,却对这个小小的违规行为感到 很高兴,特别是曝光一百四十四次,换来三四张有趣的照片时。(这对 我来说,真是个不错的回报,我懒得去打印,要去打印的话也是相当挑剔。)就在我把相片挂起来晾干的瞬间,我知道这个体形臃肿的中年焦虑 男击中了我寻求的眼睛—它超越了单纯的巧妙组合,意外地撞入了一 种庄严的境界,道出了令你不快的真相。
这就是摄影与众不同的地方:如果你一开始是怀着睥睨众生的心态,把你的镜头当赤裸裸的真相仲裁者一样去使唤,到最后,你就不可避免 地会得到一些矫揉造作、妄自尊大的影像,而它们并未真正触到事物的 核心。最好的镜头总是偶获的。想想维基那夺人眼目的快速相机所拍的 纽约下等人之照,或是罗伯特 卡帕那张鼎鼎有名的照片:一个垂死的 西班牙共和国士兵 (他张开双臂,像个十字架,子弹穿过他的后背)。他们最杰出的作品都是卓越的技艺与在场的心境偶然的结合。所有的摄影 作品中都蕴含着偶然。你可以花好几个小时守候合适的时机。不过,说 到底,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你所流连忘返的是什么—相反,你会发现: 艺术的第一要则是:你永远都抓不到合适的时机;你只能懵懵懂懂地撞 上它,祈祷上帝在它出现的时候,你的手指正好放在快门上。
背景, 使得遭受打击的经纪人的形象—他正摇摇晃晃地走出股票交易所的大 门—更为突出。接下来,将一张8 ×110 开的溴化印相纸滑入相框内。 我关掉放大机,按下自动打印按钮,盯着发光的照片,三秒过后,红灯 亮起。在冲洗液中浸泡六十秒,然后是定影剂,再然后是修复,最后是 切换回正常的荧光灯。当我拉出这张经过最后一道化学工序的纸,挂起 来晾干时,我突然看到照片的一个缺陷:经纪人似乎被另一个人给遮住 了。从技术上来说,你可以将之称为重影—轻微的双重曝光,创造了 一个出没在照片上的幽灵,看起来似乎有一个幻影在下面。一个男人立 于这个男人的身后。
旋即,我熟练地捞出另外四张照片—全都显示出了那个无法隐藏 的幽灵。暗示着,有第二个生命隐藏在这个生命之下—我们全都看不 到的第二种身份。也许是浸泡底片的时候,我犯了一个小小的错。但等 我再次检查那一组底片时,我发现只有这个人的照片出现了重影。照片 中其他所有的股票经纪人都没有双重曝光。但是,毫无疑问,这个幽灵 影像却是这一组照片中最好的。为什么我一开始冲洗这些照片的时候, 没能发现呢?最初,它是怎么出现的?这个潜伏的身影究竟是什么?
我用放大镜箱,对冲洗出的四张幽灵照片再三琢磨,试图找到回答 这些问题的某类答案。就在这时,暗室的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保姆来了。”贝丝说。
“就来,”我说,“过来一下?我想给你看……”
“不了。”贝丝说。我好不容易打开旋转门时,她已经上楼了。
车里,她仍然一脸冰霜地将我拒之于外。
“我说了,对不起。”
“我不在乎。”她说。
“我知道,这很蠢,去……”
“我不想谈论这个。”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你是。”
沉默。
“贝丝……”
沉默。
“贝丝,好啦……”
沉默。谈话结束了。
比尔和茹丝 哈特莱一家住在离我们不到一英里远的地方。他们的 房子是红色木屋檐配白色百叶窗,门前草坪上,置有几组孩子们的玩具。 每次我看到这些秋千和滑梯,都感到心酸。因为他们唯一的儿子西奥, 生来就有唐氏综合征,一年大多数时间都寄宿在纽黑文附近的一所 “特殊学校”里。他们曾想过多要几个孩子,但从此以后就没再想过。“上帝 通过他的方式告诉我们,我们应该自个儿好好待着。”有一次比尔苦涩地 这样说道。比尔是股票经纪人,也是A .J .P .哈特莱有限公司的准继 承人。那是他们哈特莱家族经营四代的一个小证券经纪公司,在华尔街 上,客户不多,但主要客户都是最好的。用比尔的话形容:“生意很是稳 定。他也可以这样形容他自己的生活—因为他和茹丝是家庭和美的模 范。他们二十年前在宾州大学相遇,这种难以成功的婚姻,却似乎一直 风平浪静,没有收到任何波动的干扰。茹丝在纽约做公关经理,很是成 功。比尔呢,满足现状。他那三流的证券经纪公司,远离了一般华尔街 大公司之间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竞争。他们赚着丰厚的钱,有着宜人的房 子,还拥有一艘漂亮的三十英尺长的单桅帆船泊在附近 (比尔经常带我 坐船远航)。他们融洽的相处方式已渐渐形成,还从未过多要求过对方。 他们婚姻中的潜在力量,事实上是因为西奥的悲剧发生时,才凸显出来。 他们努力保持平静,同舟共济。
我羡慕他们这种平和心态,这种稳定如一。不像我和贝丝,他们决定完全接受自己的局限性,而不是把郊区生活看成是可怕的受限制的妥 协,他们优雅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在此过程中,他们发现了我俩从未 找到的东西:就此知足。
我不羡慕的是,比尔日渐光亮的头皮,腰间一直松弛的一圈赘肉, 还有他在毛衣上的品位。就像他站在门口迎接我们时穿的那件,墨绿色, 圆领,带有小企鹅装饰。
“谁送你的?”我问他,“北方的纳努克 ?”
茹丝在门角边探出头来,“我送的。”
贝丝恼火地瞪了我一眼,嘴里嘀咕了一句 “蠢货”,便挤进了已经闹 哄哄的客厅里。
“哦,亲爱的。”茹丝说着,眉毛调皮地拱了起来。她穿了一件绣有 北极熊的毛衣。
“对不起。”
“没关系的,本。”茹丝说完,跟在贝丝后面一起挤进了人堆里。
“待在门前更好玩?”比尔问道。他是我走得最近的好友。
“别提了。”
“那来两杯苏格兰威士忌?”比尔边说边画十字。他跟新克罗伊登的 所有人都不同,他对宗教的酒水节制戒规不以为然,他还认为酒可治病, 乐趣自在其中。
“三杯。”我说。
“来给你二十五年的麦卡伦尝尝,你会忘不了的。”他说着,正想带 我去厨房时,门铃响了,他转身去开门。
“啊,我们的世界文化特使来了。“比尔说。
我转过身去。盖瑞站在门道上。裹着一身黑,傻笑过头。
“给你带个特别的小玩意儿。”他递给比尔一个长方形的礼盒。比尔打开盒子,仔细看了看标签,一脸的难以置信。
“好了,你可以留下来了,”比尔说,“自己去找点儿喝的吧。”盖瑞 应酬般地朝我点点头,便掉头去找吧台了。他一走出听力范围内,比尔 便低声对我说:“他也许是个爱炫耀的家伙,不过他确实懂酒。听说过这个东西吗?”
他把酒瓶递给了我。云雾之湾长相思,一九九三。
“听过,”我说,“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