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接下来的宴会我就有点儿迷糊了。不可否认,比尔二十五年典 藏的一公升麦卡伦也在其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整个晚上,我酒未离手。 到我不再喊温迪 瓦格纳 “肉糕”时,瓶子里一半的酒已经在我血液里 奔腾了。出于某种难以名状的原因,温迪并不喜欢我给她取的绰号。她 那个摆明了要男女通吃的丈夫刘易斯,也生气了,不过,这并不是使他 摆我一道的原因。原因是,他出招出的不是时候,他出招时,我大声问 他 (对他的不良嗜好进行一本正经的打击),他的慈善想法是不是为花柳 病患者买人寿保险。幸运的是,我设法躲过了他的明枪;不幸的是,他 的暗箭落在了新克罗伊登最神经质的女人身上—佩姬韦特海默。她 的神经质人们理解,因为她的丈夫不久前刚跟一个名叫卡洛斯的墨西哥 职业网球员私奔了。所以,这场挑逗并没有造成谁骨折或脱臼,但它破 坏了整个宴会。佩姬突然惊声尖叫起来。温迪对刘易斯破口大骂,骂他 饥不择食。刘易斯则朝我发狠,说我栽赃于他。贝丝一个人愤然离去回 家了。盖瑞转向我,贱贱地对我说:“下次我向塞尔维亚和克罗地亚的夫 妇朋友请客,也是镇里的,记得提醒我邀请你啊。”
盖瑞。不可能。难以置信。她是厌恶他的。厌恶他的自大,虚荣, 甚至还有他的衣着,没可能是这个人啊,他妈的,怎么可能呢?
尝尝我叫的鲑鱼,还有一瓶超棒的新西兰长相思。云雾之湾 一九九三年的长相思,正是它。纯属巧合,对不对?那么,贝丝又为什 么对这瓶酒的来源撒谎呢?
虽然我在宴会上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麦卡伦以做掩饰,但我还是严密 地监视着贝丝的一举一动。开始的两个小时里,她一直回避着盖瑞。他 们之间没有眼神交流,没有小心翼翼的微笑。而且我开始想:算了吧, 不要把自己弄成一个白痴的妄想狂了,巧合就是巧合 (她没有告诉我 酒在哪里买的,也许是有她自己难以言明的理由)。然后,我随意地向 她那边瞟了一眼,她正站在楼梯上,与查克 贝利聊天 (查克是我们 的一个邻居,开保时捷的那位广告男)。这时,盖瑞从他们身边挤过,他 要到一楼的卫生间去,在经过贝丝身边时,他的一只手迅速地拂过贝丝 的手指。
尽管她没有看他,但她的脸颊潮红了,一朵梦幻般的笑容闪现在她 的唇边。而我,此时似乎感觉有三枚导弹同时炸在了肠内。我身边没带 胃药,再一杯麦卡伦下肚后,没一会儿,我便有了灵感,直呼温迪 “肉糕”。
“诅咒他妈的贝丝 包法利夫人,这个无耻的女人!”我想要尖叫, 就像其他人也对我尖叫一样。但我已经先犯了一个出格的错误,我醉了, 一塌糊涂,最后一点儿职业习惯的约束也抛之脑后了。所以,我避免了 那种让人大跌眼镜的当场指控,也使得新克罗伊登的人少了可以饶舌数 月的谈资。取而代之的是,我缩回了角落里,当盖瑞扯着塞尔维亚和克 罗地亚的闲话时,我无力地笑着。他伸出手后,我还握住了他的手跟他 道别,甚至在他说 “什么时候你有心情了,到我那儿去玩一玩,我们可 以谈一谈摄影”时,我还礼貌地点了点头。
妈的。谈谈厚颜无耻吧。必须的,盖瑞,我会造访的,喝几口冰酒,高 谈阔论几句关于莱卡的废话,但最好是你没干我老婆那天,是不是?!
我老婆。盖瑞一告别,我就摇摇晃晃向门边走去,我已决定,必须 得回家,必须与贝丝对证,必须使真相大白,必须……
“本。”
茹丝拦住了我的去路,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茹丝,茹丝,”我的舌头打卷了,“我……我……”
“……喝醉了。”她轻轻地说,“醉得很厉害,很厉害……不能回家了。”
“但……但……我要……”
“你要去睡觉了。我会打给贝丝,告诉她你今晚要在这里躺一个晚上了。”
“你不明……”
“本,不要回家,等明天早上再回,等火气消消再回。”
我想撑到墙边去靠着,但却向地板倒去。茹丝大叫比尔,比尔冲了过来,在我撞向木条地板之前抓住了我。
“来,大个子,”他说,“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空房间。”
“对不起,茹丝,”我说,“我搅坏了你的宴会。”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还活着。”
我再次恢复知觉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我的脑袋里是被原子弹 炸过的长崎,无生命迹象,似乎每一个脑细胞都被秒杀得失去记忆了。 然后,罪恶感袭来了,我已经表现得像个混蛋,我知道,贝丝会要我付 出代价的。但罪恶感变成了恐惧感时,我发现自己在想:盖瑞会不会马 上就替代我的位置,成为贝丝的枕边人呢?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比尔随即轻快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杯放了 橙味泡腾片的水。
“客房服务。”他笑着说。
“几点了?”我咕哝着问。
“晌午。”
“晌午!晕!我还没打电话给贝丝呢……”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 根本起不来。
“茹丝已经打了。没什么好担心的。贝丝带孩子们出门了,去达里恩 看她的姐姐露西了。”
我长叹一声:“我死了,露西肯定认为我是个大蠢货。”
“那也好,会有个人从达里恩赶来也不错。”
“茹丝有没有说贝丝是什么反应?”
“蛮高兴的。”
“狗屁。”
“好吧,我撒谎了。喝了这个。”
“什么东西?”
“足量的维生素C ,至少能让你恢复半个人样。”
我接过杯子,一气喝下了那橙色泡沫液体,然后长呼出一口怨气。
“好些了吧? “比尔问。
“至少还活着。茹丝去哪儿了?
“到上头西奥家去了。”
“她会原谅我吗?”
“她已经原谅你了。”
“那你呢?”
比尔脸上闪过一丝他惯常的揶揄笑容。
“难忘之夜,还真是牛。不过,呵呵,我不喜欢瓦格纳一家子,所以……”
“谢谢。”
“算了,别提了。下午起床坐船去海湾玩玩?吹吹凉爽的秋风……”
“我要先打电话到露西家找贝丝。”
“不着急。”
“糟了?”我声音明显地警惕起来。
“你打电话来就糟了。”
“我已经一团乱麻了。你就跟我说这个?”
“你会清理出头绪的,但不是在电话里,不是今天下午。去洗个澡 吧,我也想清静一会儿。”
为了上船,我和比尔花了四十五分钟。
长岛海湾一个无可比拟的秋日:湛蓝湛蓝的天空,空气中满是海水 的味道,风平浪静,心旷神怡。比尔的船是一艘三十英尺长的单桅帆船, 取名为 “蓝筹”,很漂亮。白色的玻璃钢船体,锃亮的木甲板,双层客 舱,带一个宽敞的船上厨房,船头简洁实用,上面装有一个大小契合的 控制屏,控制的是现代航行装备中所用到的所有设备:全球定位系统、 自动驾驶仪、数字风速仪 (电子测量风速的),还有各种电子仪器,测量 气候条件的,计量航行进程的,甚至还有与船稍微扯上一点儿关系的极 地曲线仪。
“收集了不少玩意儿啊。”我说。
“你是不是说跟你的相机一样啊。”比尔满脸笑容地问。
“说对了,混蛋。”
“喝啤酒?”
“必须的。”
“我升帆,你去冰箱里拿两瓶出来。”
小冰箱放在一个小煤气灶旁边,煤气灶挂着一根橡皮管,橡皮管连 着一个大大的天然气罐子,罐子固定在甲板上一个木头架子里,它导了 两根管子出来,另外一根连接着一个拴在右舷板上的散热器。我打开冰 箱门时,不小心挤压到了旁边的软管,仔细检查了一下,没有脱落,我 便从冰箱里抓起了两罐麒麟啤酒,掉头回到了甲板上。
“万岁!”比尔跟我碰杯。
“好兆头!”我回敬他,“我猜你能开着这个宝贝去不少地方。”
“我一直想要带茹丝去加勒比海待几个月……但,什么时候我才有几个月的空儿啊?”
他已经撑起了三角帆,接着又去弄主帆的升降索。主帆在逐步升上 桅杆时,狂野地扑动着。
“我猜风速是二十海里每小时。”比尔说。
我把头探进船舱,瞄了一眼风速仪上的数字。
“十九海里。”我说,“很神嘛。”
“那是,估个大概没问题。想不想往东去谢菲尔岛?从这儿出发两个小时就可到。”
“从岸边到达里恩也一样。”
“你要想去找你老婆的麻烦,你就游上岸去吧。”
“好吧,我闭嘴。”
“学着点儿。”
帆一挂上,比尔就解开了缆绳。接着,他瞅准风向,嗖地调整好主 帆,把船猛地送出了港口。随即,他转动主舵,几分钟内,“蓝筹”便平 稳地摆转了二十五度角。我们驶过了新克罗伊登海港最后的陆岬。比尔大叫道:“转向!”浪花向右舷扫了过来,我赶快弯下了腰。比尔把帆调 低了,又一阵风吹过来,我们往东而去。
“你来!”突然一阵风起,比尔在风中喊道。
我一抓住舵轮,风速又增加了五海里每小时,我俩紧握住舵轮,按 照既定航线向东驶进了公海,把各种小艇抛在了船后。
“见鬼,你觉得我们正开向哪里?”比尔大喊大叫。
“欧洲!”我回吼。
突然,我们变成了在海面上滑行……变成了开足马力地向西北方向低飞。
船体不断穿过已经变得波涛汹涌的水面,把它们切成了碎片。
“二十五海里!”比尔在风中咆哮,“该死的高速恶魔!”
我眯眼觑着铮亮的秋阳,大风在我背上排山倒海而过,肺部充斥着 凉飕飕的咸湿空气,难熬的几分钟过后,我的脑袋清空了:就是那种难 以碰上的概率极低的时刻,完全地空白,抹去了一切罪恶,一切恐惧, 一切怨恨。全速度,我臣服其下,沉醉其中。我是在赛跑,把一切抛诸 脑后,没有什么人和事,能够赶得上我了。
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我和比尔都未置一词,眼神都未交流过 一次。我们都直直地盯着前方,陶醉在那无尽向前运动的迷人感觉当 中—一种没有边界、没有障碍的生活,脚步永不停止,世界无拘无束。我知道他可能也和我想的一样:为什么要停止呢?为什么不一直向 东,一下横跨大西洋呢?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我们都渴望生命的自由, 但都不约而同地使自己深陷囹圄。我们也许都梦想着轻松的旅程,却 在不断积累着越来越多的负担,并植根于某处,无法远行。不怪别 人,只能怪我们自己。因为,虽然我们都在反思着逃避这件事,但 却仍然发现责任具有诱惑力。事业、房子、家人、情义,这些留 住了我们,给了我们一种必需的安全感,一个清早起床的理由。它 减少了选择,也因此肯定了我们自身。虽然我所知道的每一个男人, 都在抱怨着家庭负担使自己无路可逃,但大家都心甘情愿,还心甘情愿 得激情万丈。
“你还想继续往前走,是不是?”当我们在谢菲尔岛抛下锚时,比尔 问我。
“想?当然了。但会吗?”我停下来,耸耸肩,“不会。”
“为什么不呢?”
“你可以跑掉,但不能躲起来。”
“但是,你想跑吗?”
“一直都想,你呢?”
“从未有人满足过现状,是不是?只不过,有些人更愿意接受现状而 已……”
“你有不少接受的理由。”
“难道你没有?”他反问道。
“至少你的婚姻看起来完好无损。”
“那至少你的孩子完整无缺,健康正常的孩子……”
“对不起。”
“轻松点儿,本。放松你自己。”
我拉开了另一罐啤酒,视线转向了康涅狄格州草木茂盛的海岸。从 这个角度看去,它是如此干净,如此富有田园诗意,看不见游泳池,也看不见长途车站。
“放松?我?不错的选择。”
“好吧,虽然你现在做的正是你不想做的……”
“你知道信托与遗产有多么枯燥无味吗?”
“大概和证券经纪一样枯燥无味吧。尽管如此……你已经选择了。就 像你选择了和贝丝结婚,选择要孩子,选择住在新克罗伊登……”
“我知道,我知道……”
“不过,我的意思是,这些也都是不错的选择。靠,你什么都不缺……”
“除了激情……对眼前的一切。”
“那你打算怎样?再花三十年去思考 ‘生活在别处’?”
“我不知道……”
“因为……我跟你说,兄弟,生活就在这里。要是你一直讨厌自己待 着的地方,最后你就会一无所有。相信我,一旦你失去这一切,你就绝 对会不顾一切地想要回来。就是这么回事儿。”
我又长饮一口啤酒,然后问:“要是贝丝已经决定了的话,就不是这 么回事了,没法挽回了是不是?”
“带着两个画中人一般的孩子,又不用自己去工作,她是找不到能向 现在看齐的护花使者的,相信我,她还不至于那么自虐。”
那么,她为什么跟盖瑞搞到了一起!我想要大喊,我还想绝望地问 比尔一句,他是否已经听到了关于我老婆红杏出墙的流言蜚语。但我还 是竭力忍住了做这样的调查。我不想引起猜疑或表现出偏执,而且,我 打心底里害怕真相。
结果,我只是喝光了最后一点儿啤酒,说:“我想试试是否能和她谈谈。”
“和她谈之前,先试着和你自己也谈谈。”
我眼睛朝天翻了翻,“谢了,奥普拉 。”
“好了,说教结束。”比尔说,“开船回家。”
一直到夜幕降临,我们才登上新克罗伊登。我开的船,一路入港, 未使用比尔任何花哨的设备。
“很神嘛。”靠岸时,比尔对我说。“鲍登学院的传统训练?”他知道 我在大学时,曾参加过三年的海航队。
“从未超过你。”
“你应该自己弄艘小船。可以给自己一个逃离的出口,孩子们大点儿时也一定会非常喜欢。”
“像这样的花销我已经够多了。”
“好,你要是想借我的船,随时……”
“你是说真的?”
“不是,说蠢话呢。”
“我到时也许会带上你的。”
“只要不带着它跑了就行,行吧?”
比尔开车把我送回了家。家里一片漆黑,我看了看表,晚上七点。 还无需惊慌。
“别气馁。”比尔继续安慰着我,“看在上帝的分上,高兴点儿。”
走进一所寂静无人的空房子里,感觉很陌生。要是没有注意到电话 答录机闪烁的留言灯的话,我是可以享受这片刻的宁静的,没有家庭的 喧闹。我按下播放按钮。
“本,是我,我决定和孩子们在这里待几天,我觉得分开一段时间对 大家都好。如果在露西家,你不费心联系我的话,我会很感激。不管怎 样,我必须得通知你了,接下来的几天我会去咨询一下律师,我认为你也该这样做了。”
滴……完了。我慢慢地坐到沙发上,闭上了眼睛。不管怎样,我必须得通知你了。如此正式,如此超然,如此冷淡。她这次真的是想公事 公办了,这他妈的还真是吓唬到我了。
我拿起话筒,迅速地拨打了她姐姐的号码。露西接了。
“本,她不想……”
“我必须得跟她通话。”
“我说了,她不……”
“把她叫到他妈的……”
挂了。我按下重拨键。这次是费尔接的电话,我那简明了断的成本会计师姐夫。
“现在不是时候,本。”
“费尔,你不明……”
“不,我明白。”
“不,你他妈的根本不明白……”
“我也不能容忍你的粗口的,本。”
“我要失去家庭了,费尔。”
“是啊,贝丝也这样说。真是糟糕,嗯?”
“真是糟糕!真是糟糕!这就是你的数控脑袋能想出来的?糟透了!”
“没必要大吼大叫,本。”
“我想叫就叫,你个叫不出的蠢驴!”
“这可真是人身攻击了啊,本,你过头了,所以我想我们还是结束通话吧。不过,等贝丝回来时,我会告诉她你……”
“贝丝出去了?”
“是啊,一个小时前出去的。说她去见一个叫什么温迪的人……”
他身后,我听见露西在大声制止:“费尔,少说两句,我跟你说了……”
我朝他另一只耳朵喊:“她开车回来去看温迪 瓦格纳了?”
“好了,开车不过三十分钟的事。”
电话被露西从他手中抢走了。
“本,如果我是你……”
“你说过她在那儿,你说过的!”
“我说过她不想跟你说话,还有她……”
“他妈的她到温迪家去干吗?上烹饪课?”
“听取法律上的一些建议,她是这样说的。”
“温迪他妈的又不是什么律师……”
“她有这类离婚诉讼的律师朋友……”
“难道她就不能打电话给这类 ‘朋友’?她必须得抛下孩子吗?”
“孩子们都很好。”
“你对他们做什么了?”我又喊了起来。
“我对他们做什么了?我是他们的阿姨!不是大卫 考雷什 !”
“告诉我吧……”
“我把他们哄上床了,给乔希换了尿布,给亚当读了一个故事,并祝 他做个美梦。希望这些对你来说还算合理。”
“我去接他们……”
“本,不要……”
“他们是我的孩子……”
“你要是出现在我这儿,我就报警,你不想这样吧?”
“你根本就没有合法理由去……”
“你这样做根本于事无补,还是糟透了!”
“你不敢……”
“我从来就不喜欢你,以后也不会!”
然后她就挂了。
我一脚踢翻了一个桌子,摔碎了一只斯托牌的玻璃烟灰缸,然后冲 出家门,跳进了我的马自达米亚图,快速下了宪法新月路,跑上九十五 号州际公路,全速冲向达里恩。让那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叫警察吧,让他 妈的试试看……
突然,我猛地踩下了刹车,然后掉头开到了一条什么霍桑大道上, 一直到一座三层实木楼前才停下来。门前两块修建齐整的草坪,中间一 条路隔开来。刘易斯和温迪 瓦格纳的房子。屋内漆黑,没有响动。车 道上没有停车。
我一拳打在方向盘上。贱人!用肉糕温迪来做幌子,说什么 “离婚 诉讼的律师朋友”。我知道我该去干什么了:踩足油门开到盖瑞前院去, 让米亚图碾过他的前门,长驱直入他的客厅。但就像我想在宪法新月路 咆哮一样,脑海中有一道微弱的声音在提醒我:审慎。不要做任何无可 挽回的事。学会克制。估摸形势后,再决定如何行动。尽管我想把这谨 慎明智的声音抛诸脑后—我无比渴望做出冲动的转变—但我还是不 可抗拒地遵从了它的建议。我冷静了下来,慢速驶进了后街,却发现, 我家的沃尔沃停在和宪法新月路平行的一条路上。干得聪明,贝丝。毕 竟,把车停在盖瑞的车道上的话,就多少有可能引起怀疑。
我转进宪法新月路,关掉了车前灯,把米亚图轻轻滑进了自家车道, 熄掉引擎,轻手轻脚下车关上车门,绕到后院里,打开了地下室的门。 一进到里面,我就抓起了新买的佳能EOS 和一卷3X 胶卷,一只巨大的 长焦镜头,还有三脚架,然后上了二楼。亚当的房间正对着宪法新月路。 窗帘拉开,灯关上。我迅速展开三脚架,与佳能的接口对上,装进胶卷, 旋上长焦镜头,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透过取景器查看着,把焦点 对准了路那边的盖瑞家的前门,等待着。
一个小时过去了。刚过八点半时,前门打开了。盖瑞探出头来,朝 路周围四下看看,然后朝身后点了点头。我调准焦点,使图像格外清晰, 只等贝丝出现在门框中。盖瑞把她往身上一拉,深深地吻住了她。她抽 出一只手插进了他成缕的头发中,另外的五根手指则抓住了他那厚棉布 包裹的屁股。我退了一步,头从取景器旁偏到了一边,手指朝快门按了 下去。这个电机驱动器曝光三十六次只需要花六秒钟。当我再次勉强把 脸凑向取景器时,他们的拥抱才刚刚结束。贝丝紧张地朝我们房子的方 向看了一眼。她什么也看不到,只会看到客厅窗帘后面的灯光。她转向 盖瑞,在他唇上吻下饱满而深沉的最后一记,再往空荡荡的马路瞟了最 后一眼。然后,她低下了头,匆匆消失在夜色里。但愿—也无须担心, 她根本不会碰见一个午夜出来溜达的邻居。所以,她轻快地走远了。
我站了起来,冲下楼梯,冲向了前门,想要狂奔到路上,在她走近 沃尔沃之前抓住她。但再一次地,我又犹豫了—还是倒进了沙发里。
那个吻,绝对不是蜻蜓点水的那种,它是那么放纵,那么炽热,那 么认真。贝丝最后一次这样吻我,是乔治 布什当上总统的时候了。她 到底看中了那个王八蛋什么?可是,我知道,要是我现在冲向她,发起 一场大对决,那就会像是自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所有未来和解的 希望,都会变得像此刻一般暗淡,将变得没有希望。她会用我已经侦察 到的事实,来进一步证明,我们的婚姻不过是自欺欺人。我们将会打破 底线,再也没有回头路,再也找不到回头路。
我开始在客厅里踱来踱去,我是一个将要失去所有的男人。脑中被 即将发生的情景图淹没:离婚法官将两个孩子都判给了贝丝全权监护, 房子、车子、存款和利息,我三分之一的收入,都归她了。我将会住到 东部某个九十年代的只有一间卧室的小房子里去,一个月只有一个周末 可以带亚当和乔希去布朗克斯动物园玩。亚当会渐渐习染盖瑞那般的傻 笑,乔希长到四岁就会跟我说:“你以前是我的爸爸,但现在盖瑞才是我 真正的爸爸。”
盖瑞。突然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出了门,大踏步地走向了马路 对面,走到了他的门前。我不知道自己要跟他去说什么,不知道要说的(如果有的话)能否说得出来。但是我已经走到了他的台阶上,按响了门铃。
贝丝走了不到五分钟,所以,当盖瑞拉开门看到我时,完全怔住了。 他吓得脸色煞白,费力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常态。长时间的沉默—我完 全不知道怎么开口,而且我发现自己不明白:你他妈的在这儿干吗?最 后,盖瑞打破了沉默。
“本……?”
我努力挤出一个词:“相机。”
“什么?”
“相机。你说过我可以随时造访,跟你谈谈相机。”
他完全被这句话搞糊涂了,努力想弄明白我的到来到底是不是某种 离奇的巧合。
“是啊……我大概是说过。不过,呃……就星期天来说,今天有点晚 了,是不是?”
“才刚过八点四十,”我看了一眼表说,“一点儿也不晚,你看,贝丝 和孩子们今天都出去了……”
“是啊,我……”
他刹住了话。
“什么?”我说。
“……我注意到了你们的沃尔沃不在车道上。”
“你注意到了,是不是?”我突然觉得有了底气。
“刚刚注意……是的。”现在他已经溃不成句了。
“没想到你这么关注我的房子。”
“那什么,我并没有这个习惯……你看,本,我有点累,不如……”
“只不过想痛快地喝一杯酒。”我说。
他犹豫着,我几乎能听到他的迟疑:我能应付他吗?他脸上展开的 傻笑给我泄露了答案。他右手郑重地作出了一个请的姿势:“进来吧,老兄。”
我踱了进去。虽然盖瑞的房子也和我的一样,是郊区殖民风格的, 但进到门里面,你就远离了新英格兰,进入了翠贝卡赝品区。墙面已经 坏掉了,呈现出心伤抑郁的灰蓝色调。地毯卷了起来,地板漆成了黑色, 四盏极小的聚光灯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整个客厅就只有唯一的一件家 具:一张黑色皮革长沙发。
“真是个特别的地方啊。”我说。
“是啊,我爸爸对于室内设计有一些古怪的想法。”盖瑞说。
“你的装潢师是谁?罗伯特 梅普尔索普 ?”
“真会开玩笑。实际上,全部都是我自己做的,可追溯到一九九一年。”
“在你父亲死后?”
“好记性。就在我妈妈去世正好一年后,该死的阿尔茨海默氏症也害 死了他,使他完全心衰力竭。”
“作为唯一的孩子,你一定很难过。”
“‘失去一亲是不幸,失去双亲就是粗心了’。”
“没想到你也读奥斯卡 王尔德。”
“从未读过,只是在某本杂志里看到的摘抄。喝什么?”
他示意我跟着他进了厨房,厨房也是一片狼藉伤心地,老松木橱 柜和台面上堆放着各种凌乱的铅黄色和钢灰色的配件。和客厅一样,这 里似乎也只完成了一半,未完品,荒诞不经。不到一会儿,我几乎都替 盖瑞感到难过了,他在郊区里努力而绝望地复制着翠贝卡的冷色调。但 我对他没在纽约成功的同情感,维持时间不长,当看见柜台上有两个酒 杯—其中一个还留有贝丝经常涂的粉色唇膏时,同情感就消失殆尽了。
我对着酒杯点点头,设法低语了一句:“已经玩乐过了?”
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嘿嘿,也可以那么说。”他打开冰箱,取出了一瓶云雾之湾的长相思白葡萄酒
。 “试过这玩意儿没有?”他问。
“贝丝曾带过一瓶回家。”
他一边拔出酒塞,一边又挤出一丝笑来。“你老婆,她的品位不错。 云雾之湾是地球上最好的白葡萄酒。
“她也这样说过。”
他抓起酒瓶和两个干净玻璃杯。“暗房走这边。”他说着,领着我走下一段狭窄的楼梯,下到了地下室。一个黑暗逼仄的空间,凌乱不堪, 潮气熏人。一面墙根被家电给占用了:洗衣机、烘干机,以及一个大冰 柜。另一面墙边放着他的洗印设备:老旧的柯达放大机、破旧的洗液托 盘、切纸的铡刀,上面交叠堆放着几打最近洗印的照片。
“最基本的、实用的暗房。”盖瑞说着,啪的一声拉亮了头顶的荧光灯。
“干得了活儿,是吧?”
“是啊,不过比起你的装备来,这儿就是第三世界了。”
“我不记得带你看过我的暗房啊,盖瑞。”
“只是推测,律师先生。”
“推测出什么?”
“……推测出你有一个出色的暗房,里面有很多炫目的设备。”
“可是你从未见过啊,是不是?”
傻笑又来了,我真想撕烂他的脸。
“是啊,从没见过。”
骗子。在某个孩子们出门的下午,贝丝肯定在那儿招待过他,还给他当了我地下室的导游。
“那你怎么会不自觉地假定呢?”
“因为像你这样出色的华尔街人,能够买得起最好的设备,所以就可能拥有最好的暗室,就这么简单。”他扔了一叠洗印照片到我手里,“看看,跟我说说你的感觉。”
我在手中洗牌一样换看着这半打照片,都是各种底层人的单色半身 照,姿势都是对着某个脏兮兮的福利酒店的公共入口,十足的怪胎秀。 一个有三颗钢牙的人骑着超载自行车,半边脸被一个大胎记蔓生覆盖。 两个黑人异装癖者穿着薄膜热裤,裸露的手臂上刺着清楚的箭头记号。 一个只有一条腿的截肢人趴在人行道上,一串串口水从嘴巴里流了出来。 虽然图像本身是令人震惊的,但这里面有着盖瑞的构图,这让我厌恶。 不自然的技巧太多了,为了突显他的主题,让人注意到这些人的生理缺 陷,他用的方式太刻意了。
“过目难忘。”我说,把照片递回给他。“阿勃丝加阿维顿的流浪汉。”
“你的意思是属于他们的风格流派?”
“只是恭维的意思。”
“我从来就不太喜欢阿勃丝,”他说着,往杯子里倒进一些酒,然后 递给了我。“太过写实,构图意识不够明晰。”
“哦,不是吧,阿勃丝在构图上是个天才。那幅经典的 《在莱维顿客 厅的圣诞树》,屋里每件物品:沙发、电视、阴影处的塑料灯罩,所有的 构图,都增强了画面可怕的贫乏感……那才是天才构图。”
“她喜欢图片的主题,但不喜欢图片本身,这就是她的理念……”
“这个摄影理念听起来似乎很适合我……”
“只有你相信无技巧的……”
“你说阿勃丝没有技巧?”
“我是说她总是试图扮演被动的旁观者……”
“这点没有错,除非你是那种喜欢赚人眼球、哗众取宠的摄影师。”
“这么说,你是认为它们就是这种衍生流派喽?”他挥舞着手中的照 片说道。
我小心翼翼地措词。“不是衍生,是研究。你也有点过了,作为被动 的观察者,还不够……”
“什么狗屁。一个摄影师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被动的观察者……”
“谁说的?”
“卡蒂埃– 布列松说的。”
“你的又一位朋友?”
“是啊,我见过他一两次。”
“我猜大概是他亲口告诉你的吧,‘盖瑞,一个摄影师,他永远也不 可能做一个被动的观察者。’”
“他写下来的。”他朝身后伸出手,从书架上抓出一本卡蒂埃 布列 松的书来,迅速翻过几页,接着便大声读了起来:
“摄影师不可能做一个被动的观察者,只有他去主动捕捉事件时,才能真正简洁明了。”
“好了,这样说吧,”我说,“他为你在这本书上亲自签名的?”盖瑞 没有理会我的嘲讽,而是继续往下读:“我们都面对着两种可能后悔的选 择时刻:第一种更为严峻,即我们身处现场,盯在取景器后面时;第二 种时刻,是所有镜头已拍完,照片已洗出,我们必须进行筛选时—到 这时就晚了,失败在哪儿,已经一清二楚。”
他昂头看着我,脸上带着激动的挑衅神态,“这能引起你的共鸣不, 律师先生?”他发问,“不是你所知道的那种失败,尤其是说到摄影时。 你在巴黎浪费了一年时间,还在威洛比柜台后面站过,还有你……”
我听到自己微弱的声音:“你他妈的是怎么……”
那傻笑现在已经变得耀武扬威起来。
“猜猜看。”他说。
沉默。我盯着油毡地板看。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艰难地问道:“多 久了?”
“你的意思是指贝丝和我?大概几周吧,具体时间记不清了。”
“你们之间是不是……”
他哈哈笑道:“爱情?这是她命名的。
又是致命一击。“那你呢?”
“我?”他轻浮地说,“呵,我从中取乐啊,乐趣无穷。因为,也许 你可能也知道,贝丝床上功夫了得。不过话又说回来,按照她的说法, 也许你还不知道她的功夫。”
“闭嘴。”
“不,不,不,你闭嘴!听好了,她爱我,讨厌你。”
“她不讨……”
“嗬,她当然讨厌你了,大大地讨厌哦……”
“别说了……”
“讨厌你的工作,讨厌她住在这儿……”
“我说过……”
“不过,她最最讨厌的就是,你也厌恶你自己。你的自怜,你表现出 的他妈的困在围城里的样子—还一直拒绝接受事实,那就是,你根本 不可能突破围城成为一个摄影……”
“那你突破了,失败者?”
“至少我在围城外,可怜人……”
“你一个领遗产信托金的狗屁艺术家……”
“至少我还在奋斗,至少我还在摄影圈混……
“你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你有?”
“我他妈的是合伙人,世界上最大的……”
“面对现实吧,你只不过是某类公司渣滓,碎得拼不起来,连自己的 老婆也干不……”
我就是这个时候爆发的。我用云雾之湾的瓶子砸向了他。我疯狂地 抡起,猛地砸向他脑袋的一边。瓶子断成两截,残破的瓶颈握在我手中。 盖瑞向一边倒去,在他倒下去时,我再次向他抡了过去。冷不防,锯齿 状的玻璃瓶口插进了他的后颈。这一切发生在五秒钟之内,不到五秒钟我便湿透了,被喷出的血液浸透了。我一脸是血,一瞬间几乎看不见了。 当我使劲擦掉眼睛里的血时,看见盖瑞在暗房里摇摇欲坠,脖子上瓶子 凸起。他转向我,面色灰白,满脸惊恐与不解。他的嘴唇张成一个字 形:“啊?”接着他便向前倒去,面部朝下,栽进了洗印液的托盘里。托 盘翻倒,他一头跌在了地板上。
寂静。我双腿无力,软瘫在油毡地面上。一阵古怪的回声在我两耳之间回响。时间似乎拉长了,膨胀了,有那么一会儿,我不知自己身在 何处。
但接着我感到双唇干燥,无比干燥,我不得不舔了舔嘴唇。一股 甜腥味儿,黏稠湿热的液体正从我脸上流下来。正是这股味道提醒了我:
生活,就如我已知晓的,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