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35 给一个表达的机会
只见病人的视线望了护理人员一眼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然后不疾不徐地对她说:“我这样并不难过,难过的是你。”
大多数女性都很喜欢看一部美国剧《欲望都市》,描写四个在纽约曼哈顿生活的女子,她们的生活、情感与成长。她们的友谊是许多女性观众所羡慕的:她们有着情深义重的感情与信任关系。特别的是,她们其实是完全不同风格的女性,有着不同的职业、不同的价值观、不同的处理事情的方式、不同的信仰观念,但她们依然是好朋友。她们彼此接纳、彼此支持,她们在友谊关系中有所坚持,但也有所牺牲、有所妥协。
忘了《欲望都市》究竟陪伴我们度过多少个年头,但从一开始看见四个青春妙龄的女性如何谈情说爱、如何寻觅自己的爱情,到最后一季的结束,有人在过程中已二度结婚,却苦恼于不孕症;有人历经未婚怀孕,然后走入婚姻,并且要同时学习照顾失智的婆婆;有人则是意外发现罹患乳癌,接受治疗的煎熬与生活的改变;有人则成为名作家,却在一段不平等的爱情关系里看清自己所爱、所在乎的是谁。
当我和朋友讨论这部剧集的内容时,我们都深刻感受到四位女主角的成长与蜕变,但与其说剧里的女主角成长了,不如说,是编剧成长了,似乎许多生活的难题、人性真实的弱点、情感的微妙之处,编剧都观察入微,描写深刻。
在最后一季的剧集结束后,《欲望都市》也走入了历史,但我想它在观众心中留下了许多感动与领悟,这些都会随着个体成长而产出更多不同的体会。
为什么要提到《欲望都市》呢?那是因为在最后一季,编剧让其中一个女主角萨曼莎罹患乳癌的剧情让人体会了很多。不单是我,许多女性友人都和我提起这段剧情。我相信,这段剧情反映了真实的生活面貌,也反映了我们每个人面对疾病、面对未知、面对死亡时的心情与反应。
犹记得的剧情是,当萨曼莎被医师确定罹患乳癌后,其他三位女主角很震惊,她们意外自己的好朋友遭遇这种噩耗,忍不住抱在一起哭,但她们还是乐观地说一定会没事,病情一定会很快就康复的。之后,萨曼莎开始接受治疗,也开始历经治疗的痛苦与副作用,其他三人陪萨曼莎在医院吃着棒冰(化学治疗会有口干副作用),还开玩笑说这经验不太坏。
但是,其实她们内在都很怕:很怕好朋友的病情恶化,也怕会失去一个好朋友。但她们都不说这些泄气话,也不把这种担心与害怕显现出来。
有一天,其中一位主角——凯莉的男朋友告诉她,过去他也曾有一个朋友罹患癌症。凯莉反问:现在她如何呢?男朋友回答:她死了。凯莉听后,大为震怒,她责怪男朋友为什么不顾她的感受就把这件事说出来?她埋怨男朋友无情冷漠,才会这么轻易地说出这件事来打击她。她告诉他,萨曼莎就像是她的亲人,她重视她,她希望她没事,她才不要听这种泄气的话,她知道萨曼莎会没事。
男朋友并没有因此就不提这件事,过了几天,男朋友又郑重地告诉她,他的朋友罹患癌症,并且过世了。凯莉这次更为光火,她认为男朋友这么做是故意的,她问:“你就不能不跟我提起你朋友死去的事吗?你不知道我没有办法像你一样不难过吗?”
她男朋友缓缓地回答:“不是的,我很难过,我深深地悲伤过,所以我才希望你要有点心理准备,不要像我一样完全没料到,然后很震惊、很悲伤。”
这时,凯莉终于明白,男朋友经历过朋友死亡的打击,并因此重重受伤过,他遭受过这种痛,所以希望凯莉不要忽视死亡的可能,也不要过于乐观,从而失去认知真实世界的能力。
凯莉因此知道不管怎么否认与逃避,她对死亡的害怕与担心已真实发生了,她终于与这样的感受与经验接触到了,不再隔离与漠视。
隔一天,凯莉与萨曼莎见面,萨曼莎对她诉说许多对治疗的担心与复杂情绪,凯莉原本还想以“一贯的乐观”来安慰萨曼莎,告诉她情况没那么糟,一切都会好转的。但萨曼莎握住她的手说:“请让我说,我根本没有机会可以说出我这些不好的感觉……我真的需要说……”
凯莉一听,不再执著于“一贯的乐观”。她知道萨曼莎的感觉是真实的,她知道萨曼莎需要有机会表达那些痛苦难受的感觉,于是她终于忍住想要说那些看似乐观的安慰话的冲动,因为她知道说那些话是她自己的需要,不是萨曼莎的需要。萨曼莎需要的是有人愿意听她说那些独特又难受的经历,她需要这样的理解与感同身受,于是她对萨曼莎说:“好,我听你说。”
这一段剧情,让我感触良多,除了一方面体会到无论东西方世界,面对死亡的态度都是难以直视与面对之外,另一方面我也想起过去在临床工作时,常常听见医护人员、陪伴照顾者、志愿服务者表现“一贯的乐观”来安慰临终病人、重症病人:一切都不糟,只要不想太多,一切都会好转。
那是种诡谲的气氛与画面:病人的真实声音其实没人听见,而旁边劝慰者的安慰听起来像是“独自对白”,只是自顾自地安慰,却不关注病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在什么样的情绪中、在什么样的社会环境下。
有一次难忘的经验是,我接到转介去关心一位“沉默”的女病人,她表现出来的样子让很多人觉得难受,因为她并不像其他病人一样易于建立关系。她不太说话,即使是有人主动跟她说话,她也不应答什么。有时,她的眼神甚至停留在自己的视线里,连给来关心的人、安慰的人、照顾的人一个注意力都没有。许多人关心她、照顾她的感觉都是受挫的,越受挫,责怪病人的声音就越大。开始有人批评她是个不知福不知足的人,是个骄傲的人,是个自以为是的人,是个难取悦的人……各种评论观点全都出现,似乎是希望借着分析、评论,转移自己觉得无能为力的僵局与不好的感受。
某一天,我到她的房间,问她我是不是可以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稍微陪陪她。她点头。但过程里我们没有说什么,我只是单纯想陪她,至于她想以什么姿态、方式来呈现她自己,我不仅尊重也乐见如此。我一直有个感觉与想法:病人的世界,若没有他的邀请,我们不能粗暴地侵入;如果他还没邀请我,也表示,他还不够信任与理解我。这绝对是合理的。没有人规定,当一个人成为病人角色,躺在病床时,他就有“义务”让任何想探他隐私的人进入他的世界,也没有人有权规定病人有“义务”要因应别人的期待与要求,扮演一个体贴、友善、热情的人,感激别人的付出与关心。
我也认为当一个病人不用花心力去伪装自己真实感觉与真实面貌的时候,我们其实才算是和他真实地接触与认识。
话说回来,当我坐在她身旁时,她眼神望着天花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像是在想事情,眉头有点微皱。我仍是静静地在一旁。我的安静并非因为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或说什么,我的安静是在等一个机会,一个病人邀请我参与的机会。
这时,一位照顾她的护理人员走了进来,看我们没互动、没动静,大概与之前许多人对她的评论产生联想,下意识地认为她又钻在自己的牛角尖里面,不走出来。于是,她扶着床边栏杆说:“阿姨,那么多人关心你,你怎么还是不快乐?你每天都这样不行喔!快乐也是一天,不快乐也是一天,你要怎么过就看你怎么选择啦!”
言下之意,似乎隐微劝告病人若一直如此,没有人帮得了她;我也在这种语气里感受到一种强势的语态:高举快乐与乐观才是被允许的表现。
我听了不仅震惊,甚至可以说是傻眼,一时间还真不知要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
只见病人的视线望了护理人员一眼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然后不疾不徐地对她说:“我这样并不难过,难过的是你。”
我一听仍是震惊,但这次的震惊和先前的状况不一样,这次的震惊是惊讶病人的表达能力与清晰的判断力。病人说得没错,虽然她的外表让人觉得她闷闷不乐、有心事的样子,但她自己在其中并不以为苦,因为她有她的理由与意义脉络,反倒是看见她这种样子的人觉得难受与痛苦,因为他们不懂缘由,也看不见意义,当然觉得这只是自讨苦吃与消极悲观的行为。这样看来,要病人快乐,要病人乐观正向,到底是病人的需要,还是周围人的需要?
另外值得探讨的,就如《欲望都市》所带给我的感觉与想法:负向情绪感受多么需要一个合理的表达机会,在这个表达机会里,不需面对质疑、劝诫、挑战与评论,仅仅就是安全、信任、同理、包容的一个机会。负向感受已经够沉重、够苦,如果没有经过疏解与表达,就要其隐藏或铲除,其实也不过是压抑罢了。当一个人不被允许表达他真实的坏感受,只能表达好的感受、正向感受,永远杜绝坏感受时,这些坏感受要到哪里去呢?
它们并不会自然消失,其实,只是换个地方放罢了。
若我们真心爱一个人,真的想关怀、认识与接触一个人,那么我们不可能不面对他的坏感受,因为人生活的世界里,有好感受,也会有坏感受,它是真实的世界,是回避与闪躲不了的。也不是靠劝告与说服,坏感受就会消失殆尽,劝说与说服往往带来的是更坏的感受。
那能怎么做呢?我想答案就在凯莉的领悟上了,那就是:“好,我听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