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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需求

时间:2012-12-27 08:36   来源:中国台湾网

  3512  最后一个需求

  正当我苦于不知该怎么办时,突然,我见到病人原本犹如闭目睡着的身躯有稍稍震动,然后我就听到大声的一句话:“好了,你们安静!”

  我们的文化让人愿意给予死者一场最隆重的葬礼或告别式,许多人的心里在这个时候会冒出一个声音:就最后一次为他做这些,能给他的就尽量给他吧!

  所以,礼仪公司说要怎么办比较好,遗族通常就怎么办:要加鲜花素果、要加谢礼赠品、要加任何仪式,甚至要多烧个房子、车子、加油站、麻将、手机、计算机……即使索价非凡,许多遗族仍是心甘情愿,因为他们认为这是能为死者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看见遗族肯花大把大把的钱为死者办一场隆重华丽的葬礼,实在很难想象,之前在死者生病那段时间,遗族曾为着入不敷出的医疗费、生活费、住院费和死者大吵过架,也为着死者许多的要求大骂过他自私、只想着自己。而如今“奠”这个字,却含有家人肯给死者最好对待的一份心意,实在令人感叹:若这份心意是在死者活着时就能给出来,并且传递给他,不知道能有多好。

  我这个人虽然生性浪漫、感性,但有一面是非常现实、理性的。对我来说,能活着体会亲友的关爱祝福、体恤与支持,会比死后才知道更为重要。事实上,死后是不是还能知道凡间的事还是个谜,无从确定。死后,亲友的话就算再中听、再温暖、再能了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都比不上生前他就让我知道、让我感觉得到来得好,更别说是需要了。如果生前亲友们就看见我的需要,愿意将他们的注意力稍微注视于我这个人的感受、想法,稍微地知道我的喜爱偏好,我想那份意义绝对会大于死后他们才在灵堂里注视着我的照片、喃喃自语告诉我,他们有多爱我与重视我。

  所以说,我的价值观很明确,就是在死者生前所做的、说的、给予的,才是真正对死者具有意义的;而死后给的、说的、做的,对遗族来说意义比较大,这关系到往后悲伤的状态,关系到遗族内心是否能觉得了无遗憾、了无亏欠地面对死者。

  说到这里,我又想说一个很难忘又很撼动的经验:关于病人在死前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也是一个需求的经验。

  这个要求(需求)是病人用尽最后一口气说出来的,虽然只是单个案例,我却深深相信这个需要对临终病人来说非常重要。

  回想那一天,是上午,我听闻护理人员告知我16床需要我去,因为中年男性病人生命迹象已在下降,随时有生命终止的可能。这段时期称为濒死期。而中年病人的离世,通常医疗团队会多一份敏感,需要转介给社工师或牧灵人员来关怀与协助,因为中年病人意味着生命非预期发展而面对死亡的病人,病人的家庭会因此面对纠结的情绪与复杂的悲伤。这是可想而知的,中年男性常常是家中的经济支柱,也是家中的主要决策者,上有高堂,下有子女,一旦这样重要的家人倒下、死去,势必会让家庭产生莫大的伤悲与心痛,以及许多困难与挑战。

  我迅速来到病房,一推开病房的门,映入眼帘的是混乱的景象,房内有许多家属,还有许多声音,声音十分急促与紧迫,让人不由得紧张,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先到床边确定病人的情况,病人的确呈现了濒死的现象,昏昏沉沉,呼吸声极大且短促,没有血色,脉搏、血压持续下降。种种迹象都显示病人的状况十分不佳,难怪医师、护理师已确切告知家属时间不多了。

  这一床的病人住进病房已有一段时间,但因为是中年病人,所以病人与妻子都倾向相信一定有转机,即使确定为晚期病人,癌细胞已转移,他们也不告知其他家属,不告知其他同事,他们坚信只要有生命力与宗教的祈福一定能获得疗愈。

  也因此,在生命即将终止的这一天,病人的妈妈与病人的儿子才临时被告知,自己的唯一儿子/唯一的爸爸将要离开人间,离开他们这个事实。

  这就是病房乱哄哄的原因。

  病房内共有三种声音正在说话,有三种情绪正在蔓延,有三个需要正在表达。

  第一个是妻子的声音,她弯腰趋近病人的耳旁,以一种急切、唯恐有所闪失、有所延迟的声音,大声地告诉病人:“叫妖魔鬼怪走开,赶快念×××,不要怕,不要走错,看着亮光……”随即是她为病人助念的经文。

  第二个声音是病人的儿子,他正趴在病人的脚边哭泣,十分悲恸地摇动病人的脚,自责又愧疚地说:“爸爸,你原谅我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第三个声音是病人的妈妈,她哀伤痛苦地窝坐在病床边的休息椅上流泪不止地哀嚎:“我的儿啊!我的儿啊!我唯一的儿要不见了……”

  护理师正在忙着处理病人生理上的濒死症状,实在很难再抽出身一一抚慰这些家属,让他们的情绪冷却下来。

  我一看便认为这实在是个棘手的情况,我一个人究竟该从何着手?这里有这么多人的需要,谁的需要该优先?我很快地扫描了一下他们的神情与状态,我决定病人的需要优先,而病人的需要是什么呢?我的经验告诉我是宁静与平和,是舒适与安然。

  但我同时知道,我若只是要家属克制,甚至驱离家属离开病房,这也不是一个妥善的处理,因为家属的需要、悲伤的处理也是临终关怀的重要点。于是,我决定靠近病人的妻子,以缓慢的声音告诉她:“你先生现在的灵魂即将要离开身体,你的助念一定可以让他走得很好,但是你不要急,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念,让他听得清楚,让他可以安心,因为他知道你在求佛牵引他。”妻子似乎听进去了,愿意逐渐放慢助念速度,并且以较和缓、较平顺的音调唱颂。

  但房内的声音还是非常嘈杂,因为还有病人的儿子和妈妈正在各自的情绪需要里表达悲痛。于是,我转而走到床的另一边,扶着正趴在病人脚边大约十八岁的儿子,我听到他充满自责内疚的声音,激动地拉扯着盖在病人身上的棉被说:“你原谅我,爸爸,我对不起你,是我做错了,是我不听话……爸爸,你原谅我……好不好?”我虽然第一次见到这位儿子,但因为先前几次团队会议的讨论,我知道病人和儿子之间有很大的摩擦争吵,儿子还因此离家出走,拒绝回家好长一段时间。这一天,病人的妻子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告知他快速来病房见爸爸最后一面,也因此,他的错愕与震惊才会如此剧烈。我眼见他重复地述说都没有停止,我想他需要病人的一个回应,我温和地告诉他:“你有好多对不起想要爸爸听到,对不对?你好希望爸爸原谅你,知道你有多在乎他,对不对?我相信爸爸都听见了……”儿子听我这样说,努力地点着头,哽咽地说:“爸爸,对不起,你原谅我好不好……好不好?”我眼见他仍十分执著地要爸爸一个回应,于是,我问了病人一句:“大哥,你儿子很抱歉,很难过,他觉得他错了,他希望得到你的原谅,你是否愿意原谅他呢?”病人虽然无力虚弱,但他仍很尽力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听见了并且接受了儿子的道歉。

  我赶紧告诉他儿子:“看,爸爸听到了,也愿意原谅你,他已经原谅你了,他接受了。你不用担心他不原谅你了。”

  儿子看了稍觉欣慰,语气也缓和下来,但仍难以接受爸爸即将要离世的事实,还是趴着哭泣。

  我见状况稍微趋缓,接下来,我走向病人的妈妈,她几乎晕眩般地靠躺在椅子上,泪流不止,不断说着:“我已经没有丈夫了,现在又没有了儿子,我怎么会这么歹命?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我蹲下身,伸手抱着她,缓缓地告诉她:“阿姨,你一定很心痛、很不舍,你的孩子要离开你了……”

  病人的妈妈更是大哭:“他们都叫我不要哭,我怎么能不要哭,我一想到我的孩子要离开我,我的心就很痛、很悲伤……”

  我抱着她,抚拍着她的背:“阿姨,我知道你很心痛,知道你的难过,这痛很大,你可以哭的,如果哭出来对你有帮助……”

  阿姨于是哭了一会儿,然后哭声渐渐变小。

  我见病人的妈妈情绪也较缓和后,起身,再次确定病人的状况,也确定这些声音是否对病人来说干扰少一些。

  虽然声调放低,音率变慢,但三个人的三种声音还是无法让病房的气氛宁静平和,我不由得伤脑筋究竟还可以怎么做,怎么做可以再让家属的情绪需求、个别的需求获得安抚,而让他们注意到病人的状态与需要?

  正当我苦于不知该怎么办时,突然,我见到病人原本犹如闭目睡着的身躯有稍稍震动,然后我就听到大声的一句话:“好了,你们安静!”

  在那一刻,房间瞬间安静,没有一丁点声音。在我不敢置信所听见的是病人声音的同时,我好感谢他帮了我一个忙,其实也是帮了他自己一个忙。我如释重负,因为我知道将离世的灵魂是多么需要宁静来预备舍下尘埃、归向永恒,也多么需要安详而没有恐惧地让自己慢慢抽离肉身,这样的需要除了亲人朋友的爱与支持可以帮助外,其他的似乎病人都接不了,也承受不了。

  我很欣慰病人的需要后来得到重视,也很确信那是病人真正的需要:那是病人用最后力气所说出来的最后一句话,虽然不浪漫,却是重要且真实的需要。而这最后一个需要,家属也做到了,并尊重地给予,我相信病人一定能知道他们的心意,也知道他们多么愿意成全,愿意让他了无牵挂与遗憾地准备离开人世。

  经过了这次的经验与过程,我不仅更确定临终关怀的重要性,也更知道在病人死亡之前,好好地给予他我们所能给的心意与成全,比起死亡之后所做的其他事都更具意义与价值。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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