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克莱尔走进没有一扇窗户的“患者会见室”后,坐在金属桌前的托德昆比扬起了头看着她。墙角的一把电扇吹来阵阵温风。克莱尔对昆比的第一感觉是:奇怪,他看上去并不像一个猥亵之人。在昆比那张男孩般的脸上,为什么没有留下任何情感创伤的痕迹?他面容清瘦,但是并不憔悴,脸上多少还有些肉。他留着一头赤褐色的短发,布满雀斑的脸上长着一双引人注目的绿眼睛。
“你是个心理医生?”他心不在焉地问道。
他的双眼紧盯着她,这使她想起了在精神病科住院实习时学到的第一课:眼光低垂或者看着别处的病人对你不感兴趣,而直视着你眼睛的病人希望得到帮助。这就像男女之间的第一次约会,双方彼此打量着对方。克莱尔观察着昆比眼睛里来回移动的目光,他慢慢向下把目光停留在了她的双手上,然后又抬起头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立刻意识到:他正在观察我的肢体语言,寻找我的弱点。这对她有利,她是不会让他看透她的心思的。
“我是沃特斯医生。”她回答说,希望同时向他传达出自己的权威性和同情心,却又对自己是否确实达到了这样的效果没有把握。“在你假释期间,我会是你的治疗医师。”
“没人跟我说过假释的事情。”
克莱尔敲了敲手中的案卷,“这里面说,你已经具备了假释的条件,所以现在就该由我来接手了。”她在金属桌前坐下来,面对着昆比。头顶日光灯的灯光从光滑的桌面反射到昆比的脸上,为他蒙上了一抹幽灵般的神色。
“我不需要新的心理治疗医师。”
“如果你想离开这里,你就需要。”
“我现在已经准备好了,同你谈话并不会让我准备得更好。”
“也许吧。但是,我们谈完之后我会写一个报告,我们称之为‘出狱评估’,假释委员会会根据我的评估决定你是否能够获得假释。”
“这么说,如果你说我不够格,又会怎样?我可以在这里再待两个月,一觉醒来也就过去了。”
现在,轮到克莱尔紧盯着他的眼睛了,她看得出来,他虚张声势不过是想极力掩盖心中的害怕。她告诉自己说:要好好地利用他这种心理。
“如果能出去,你不希望再回到这里,对吗?”
“谁会希望回到这里?”
“这得由你来告诉我。你被关进这里几次了?”
“四次。”
“还想再回来吗?”
“上次那个心理医生就对我说了一大堆软硬兼施的废话。这对我不起作用。”
然而,她的话显然已经起作用了:他开始坐立不安。克莱尔告诫自己:慢慢来,一步步引诱他。
“托德,你应该配合我的工作。这对你没有任何损失,反而可以得到两个月自由的生活。”
“除非你对我说的话感到满意。”
克莱尔俯身向前,两眼直视着托德鼓励道:“那我们就试一试。”
昆比脸上流露出一丝扭曲的笑意。很少有女人这样对他说话。
“我们从哪儿说起?”昆比问。
“直接进入主题。”克莱尔的耳朵里传来科廷的指示。他正坐在离他几米远的另一个房间里,通过三台监视器观察着她同昆比的谈话。两个隐蔽摄像头分别对着她和昆比的脸,第三个隐藏在天花板的一个角落里,从上方俯瞰着整个房间。
“她正设法让他平静下来,保罗。”一个女性的声音从科廷身后传来,“她干得不错。”
这声音来自洛伊斯菲尔伯恩医生——曼哈顿城市大学医学院精神病学系系主任,她不仅是科廷的老板,而且恐怕还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对科廷具有影响力的人。菲尔伯恩医生五十多岁,衣着打扮倾向于年轻人,喜欢穿一身CK名牌时装,嘴唇和指甲都涂成暗红色,大概是因为颜色太深了,科廷在背地里总是把她称作“吸血鬼”。虽然她是个以铁腕手段管理其研究项目的人,但却非常清楚科廷的团队正是她手中可以画龙点睛之人,因此,她虽然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但是对他招收的每一个新弟子都要亲自进行观察。
“她这是在向他献殷勤,如果不及时找到突破口,她就会彻底失去他。”科廷对菲尔伯恩说道。
这时,监视器里传来了克莱尔的声音:“你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经历了太多的心理创伤。”
菲尔伯恩看了科廷一眼,发现他正不无得意地微笑着。她和科廷都清楚,克莱尔正在取得节节胜利。这也是科廷的胜利,这一时刻让他欣喜不已,这说明他对克莱尔的直觉是正确的——把她引进到这个研究项目中来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你们这帮人为什么总要追究别人儿时的事情?”昆比问克莱尔。
“三岁看到老,正是儿时的经历成就了现在的我们。”
“我看不出来讨论过去的问题有什么必要。”昆比回答说,猛地把坐着的椅子向后顶了一下。
“你必须跟我讨论那些问题,因为你母亲当年当着你的面谋杀了你的父亲。”
“有其父必有其子,我们都是因为两腿之间的那玩意儿而惹了不少麻烦。”
“其实你很清楚,事情并不是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克莱尔俯身向前说道,“告诉我那天发生的一切。”
“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还是不想回忆?”
“要是你,你想回忆吗?”昆比也俯身向前,毫不退让地回答。
“要是我,我会以继续我的生活为重。”克莱尔两眼紧紧地盯着他,一刻不停地继续道。
“我哪里还有什么生活。”
“为什么没有?”
“你说是为什么?”
“是因为你害怕。”克莱尔说。两人的脸现在相距只有几寸远,她可以闻到他口中散发出来的带有薄荷味的热气。她暗想:他来这里之前肯定先刷过牙。
“胡说八道。”昆比一边嘟哝一边低下了头。
不过,这时克莱尔注意到,他的上唇上方出现了一串汗珠。她想:他才是胡说八道。是出击的时候了。
“那天怎么样,托德?”
“嗯?”昆比抬起头,“我刚才说过,我不记得了。”
“我问的是天气。那天的天气怎么样?晴天还是雨天?”
“天气怎么样又有什么关系?”
克莱尔把身体靠在椅背上,给他留出更多的空间。她告诉他说:“我是在帮助你回忆。”
“这没有用。”
“闭上你的眼睛。”
“为什么?”
“为什么不试试?”
昆比有些犹豫,说:“这太荒唐了。”
“试试看再说,”克莱尔温和地说道,“那天的天气怎么样?”
“谁会在乎天气怎么样?”
“我在乎。来吧,拿出点儿幽默感。”她把头略微偏向一边,希望这样能给他一种感觉:她并不是在对他进行评判。他终于闭上了眼睛。克莱尔立刻感到兴奋不已,但是却告诫自己决不能让昆比看出她此时的心情。
“我看不到天气的情况。”他回答说。
“那么听见什么声音了吗?无论什么声音?”
“我听见了音乐的声音——手风琴发出的声音……”他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晃动起来。“就是游乐场播放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昆比说,听得出来他想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
克莱尔知道,她已经接近成功了。
“还听见别的什么声音了吗?”克莱尔轻声问。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像是放烟火的声音——但那不是晚上啊。”
克莱尔又俯身向前,凑到他的耳朵旁悄声道:“你闻到什么气味了?”
“棉花糖、热狗,还有爆米花的焦煳气味。”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闻到的是爆米花的焦煳气味,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那其实是火药的气味,还有烧焦的肉的气味和血腥的气味。
那一瞬间,克莱尔闻到了雨的气息。
她可以从他脸上看出:记忆正从昆比的潜意识和意识之间渗透出来,而且越来越多。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放在身体前面的双手正在相互敲打着十指,就像一个孤独症患儿经常做的那样。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他又吐出了一连串的象声词,声音越来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就好像在游乐场里玩他最喜欢的游戏——飞镖,气球一个接着一个被他扔出的飞镖扎破了。
他站起来离开椅子,背靠着墙向会见室的一个角落慢慢挪过去。克莱尔也立刻站了起来,不知道昆比想干什么。但是,紧接着她就明白了:他根本看不见我,他只看得见那天发生的事情。
她知道:她搞定他了。
在隔壁的观察室里,科廷和菲尔伯恩也站了起来。
“我去叫警卫来。”菲尔伯恩对科廷说。
“不用,”科廷说,“她没有危险。”
“要是他突然精神错乱怎么办?”
“他还没有过精神错乱的记录。”
他们在监视器上看到,昆比站在会见室的角落里,记忆像一副越来越沉重的担子压在他的身上,他靠在墙上的身体渐渐支持不住,慢慢滑到了地板上。克莱尔站在自己的椅子旁边,正仔细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不知所措了。”菲尔伯恩说出了心中的忧虑。
“给她一个机会,洛伊斯,”科廷对她说,“她还没有失望。还没有。”
接着,科廷对着监视器发话了。
“克莱尔,走过去,”他低声道,“走到他面前去。”
昆比全身发抖,大汗淋漓,既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但是克莱尔知道,就好像一个找到了自己的天职的人那样得心应手;她意识到,这就像自从二十年前温斯洛先生把车开到她家门前那可怕的一天起,她就能看穿他和别人的心思一样。现在,她的直觉格外敏锐,她慢慢地、不带任何威胁地向双手抱膝蜷坐在地上的昆比走过去。
他母亲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她身上溅满了鲜血。他看见了,也闻到了,他无法呼吸。
“你是谁?”他声音颤抖着问道。
“我是沃特斯医生,托德。你明白我说的话吗?”她问他,伸出一只手放到他的肩膀上。
她的触摸使他慢慢平静下来,她的声音这么温柔,他几乎听不见她说话。她又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昆比握住她的手,在她的帮助下从地上站起来,并用一种多年没有感受过的信任看着她。
她用手轻轻推着他的后背,把他带回桌前。透过松松垮垮穿在瘦削身体上的连衣裤,科廷感觉她那只手如芒在背。他在椅子上重新坐下来,克莱尔抓住自己的椅子,拉着它绕过桌子来到科廷身边坐下。
“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一边说一边在椅子上坐下来,心里很清楚他已经准备好讲述那个故事了,“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我并没有看见,”他立刻回答道,“我只是听见了。‘砰’、‘砰’、‘砰’、‘砰’、‘砰’、‘砰’。”
“就像是枪声?”
“是,就像在游乐场的射击棚里使用的那种老式的‘汤普森’气枪发出的声音,”昆比说道,情绪已经开始松弛下来。“好像装着一百发BB弹,听起来就像真的一样。”
克莱尔想:他要退缩了。我差一点儿就制伏了他,而现在他又不想回忆往事了,不过,至少他还停留在游乐场里。
“你喜欢去游乐场。”她要把他稳住。
“我喜欢用‘汤普森’气枪射击。”昆比回答说。
“你妈妈会带你去?”
昆比抬眼看着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从来没有过。那个婊子从我出生的那天开始就一直诅咒我。”
昆比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会脱口说出这样的话来。现在我抓到他了。克莱尔紧追不放,继续道:“你认为你母亲恨你?”
“你跟其他心理医生没什么两样,”昆比说,“我并不是那种想要糟蹋自己母亲的疯子。”
“我没有说过你是那种人,”克莱尔平静地回答,“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
她的话让昆比冷静下来。他说:“是因为苍蝇拍的事情。”
“她用苍蝇拍干什么了?”
“打我。”
“打哪儿?”
“我的生殖器。她还说:‘打你这只龌龊的小苍蝇。’”
他母亲虐待他。这个想法让她的思绪游离,艾米……温斯洛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她始终都没法停止想象她最好的朋友在生命最后几个小时里的遭遇,还有她必然感受到的巨大恐惧。对克莱尔而言,这件事就是一个对她的诅咒,伴随着她的天赋才能而来,这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不仅驱使她成了一名心理医生,同时也让她无法全情投入与病人的交流。
“你在听我说话吗?”昆比的话把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是的,我在听。你母亲打你。”她回答说,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昆比的身上。
“打我算得了什么。有一次,妈妈对我说:‘哪天我非得把你那个小鸡鸡剪下来,我倒要看看你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
“每次我做错了事,她都会打我。”
“你对其他人说起过这些事情吗?”
“她说过,如果我告诉别人,她就会让我吃更大的苦头。她还说,她是一个护士,知道怎么痛打我而又让人看不出来。”
“你难道没有想过找你父亲保护你吗?”
“他一年里有八个多月都在路上奔波,所以我认为他根本不可能保护我,但是我想错了。”
“这么说,他发现了你母亲虐待你?”克莱尔说着挪了挪椅子,使自己靠他更近些。
“当时我六岁。一天爸爸走进家里,发现她正在打我,而且那一次比平常打得更狠。”
“你怎么笑起来了?”克莱尔问他。
昆比根本没有意识到他脸上出现了笑容。
“我在想爸爸当时的反应。”
“他做什么了?”克莱尔问,禁不住瞪大了眼睛。
“他一把从妈妈手中夺过苍蝇拍,然后就用它打她。‘你怎么干得出这种事?’他问她,然后又抓起一根擀面杖。‘他只是一个小男孩,’他一边说一边用擀面杖狠狠地揍她,一下、两下、三下……”
昆比挥手模仿着父亲的动作,脸上仍然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克莱尔不得不把心中涌起的厌恶之情强压在心底。一个六岁的孩子竟然如此欣赏自己的父亲痛打自己的母亲,这是多么让人悲哀的事情!
“你对此并没有感到不安?”克莱尔问道,同时将视线从昆比脸上移到了别处。
“这是她的报应。”他说着歪了歪头,以便再次看到克莱尔的眼睛。
他想把一切都告诉我。克莱尔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母亲一定伤得不轻吧?”
“她全身上下到处都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她威胁说她要报警。爸爸说,如果她敢报警,他就告诉警察她对儿童进行性骚扰,所以他才打她。他还说,迪比克 ——我们当时就住在那儿——的警察肯定会把她扔进监狱,从此别想再出来。”
“所以,你父亲的话使她退缩了?”
“使她不敢报警了,但是却没能阻止她收拾起几件衣服,拎着皮箱离家出走。”
“她去哪儿了?”
“去了威斯康星州的阿普尔顿,她父母的家就在那里。”
“但是,她后来又回来了。”
“第二天回来的。我的外祖父告诉她说,她这是作茧自缚。当年她怀上我的时候他也说过同样的话。”
克莱尔停顿了一下,思考着昆比最后那句话所暗示的意思。她虐待自己的儿子,就是因为她恨他毁了她的生活。
“这件事是你母亲告诉你的吗?”她终于问道。
“我母亲什么也没有告诉过我,都是我父亲告诉我的。”昆比俯身向她靠拢,两眼盯着她的眼睛。“我想,这件事你也很想知道吧。”
“我们说好了要告诉我一切的。”
昆比的脸上又一次露出了微笑,现在他很得意,因为他已经完全吸引住了克莱尔的注意力。“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爸爸的巡回游乐场正在阿普尔顿。散场后观众开始离开,爸爸准备随后关上大门。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姑娘走到他的面前,问他最喜欢游乐场里的什么游戏,他说他最喜欢碰碰车。她傻笑着说:‘我听说那并不是这里最好的游戏。’这时,爸爸看到了几步外站着她的两个朋友,她们正在‘咯咯’地傻笑。他认出了其中的一个,前一天晚上他刚跟她睡过。于是,他回答说:‘啊,那么她说什么游戏最好啊?’她回答说,她喜欢电影《肉欲知识》,就像杰克尼克尔森在电影里演的那样。于是,爸爸告诉她先在附近溜达一会儿,等他关好门以后就让她体会一番。”
“他真的做了?”
昆比咧嘴笑道:“三次,一次在碰碰车上,两次在他的拖车里。”
克莱尔意识到,正是她脸上露出的厌恶表情使昆比感到很开心。这一次,她不想把这种表情掩藏起来。
“你父亲向你描述过他当时同你母亲发生性关系的细节?”
“他把他们俩干过的一切都告诉了我。不过,我并不想了解这些事情,因为她毕竟是我的母亲。”
然而,他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消失,他希望我向他打听那些细节。没门儿。
“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父亲她怀孕了?”
“她并没有告诉他。三个月之后,父亲的巡回游乐场又回到了威斯康星,我的外祖父以强奸他女儿的罪名把他逮捕了。”
“你的外祖父是一个警察?”
“他是阿普尔顿市的警长。他说,如果我爸爸愿意娶我母亲为妻,他就放弃指控。爸爸告诉我说,这总比在监狱里痛苦地度过十五年要强得多。”
“你母亲是怎么想的?”
“她想把我打掉,但是我外祖父不允许。他还说,他也决不允许自己的女儿生下一个私生子。所以,从她在婚礼上说出‘我愿意’的那个时刻开始,她就对我父亲产生了仇恨。”
“因为是他让她怀孕了。”
“不,是因为她知道,就算是他娶了她,也不可能阻止他到处甜言蜜语、拈花惹草。”
“看来,你父亲从来都不尊重女人。”
“不对,他很尊重女人,而且也教导我要尊重女人。”
“他从你多大的时候开始这样‘教导’你的?”
“我想,大概是从我五岁的时候开始的。他告诉我说:‘“停车场蜥蜴”见谁都睡,所以如果你想同她们干,那就太冒险了,因为你不知道会染上什么病。’”
“什么是‘停车场蜥蜴’?”
“在大篷车停车场揽生意的妓女。‘行李箱女孩’更安全。”
“‘行李箱女孩’是……”
“这是游乐场用语,是指那些喜欢找刺激的女孩儿。那种女孩儿可以在卡车下面的行李箱里跟你做爱。爸爸说她们要干净得多,因为她们对做爱的对象都比较挑剔。不过,他说最好的还是找像我母亲那样的城里姑娘,因为巡回游乐场一旦离开,你就再不会见到她们了。结果,这一次他是大错特错了,嗯哼?”
什么样的父亲才会向自己孩子灌输这种东西?克莱尔虽然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但是实际效果却一样,因为昆比已经从她脸上看到了一切,他的脸上再次露出了那种邪恶的笑容。
“他不仅言传而且身教。”
我没有选择了,必须知道这个问题。“他是怎么身教的?”
“这个你也知道,就是带我看黄色录像什么的。”昆比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后来,我七岁那一年,我们跟着巡回游乐场来到了伊利诺伊州的迪凯特,他让我站在一边看着他跟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做爱,教我怎样才能让姑娘兴奋。”
又来了——还是那种笑,我得让他收敛一些。
“托德……你父亲没有碰过你吧?”
她的话音刚落,昆比就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是说我父亲是个他妈的同性恋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因为你母亲虐待过你,所以我必须问清楚这个问题。”克莱尔虽然心中恐惧,但是回答得仍很镇定,“好了,你干吗不坐下来呢?”
昆比怒视着她,但还是顺从地坐下了。
“我父亲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他吼道,“他警告过我母亲,如果她胆敢再动我一根手指头,他就要杀了她。从那以后,每当学校放假的时候,他就把我带在他的身边四处巡回,这样我就可以离她远远的。是他把我从那个歹毒的婊子手里拯救了出来。”
“你和你爸爸真是好朋友,”克莱尔说,“他确实是真的爱你。”
“有多少做父亲的会教自己的儿子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昆比问道,“太少了。没人会像我爸爸那样待我。”
克莱尔眨了眨眼睛让他说下去,这样他就是我的了。
“事发那天你同他在一起吗?”
“在一起。头天晚上,胖拉菲吸食了太多的冰毒,一直躺在床上,他们怎么也拉不起来他,所以爸爸不得不代替他看管射击棚。他当时正想追求一个名叫萨拉的姑娘。”
“她是跟巡回游乐场一起到处旅行的吗?”
“不是,她是一个‘菜鸟’。我们到某个地方开游乐场的时候,会雇佣一些当地人为我们工作,这些人就叫‘菜鸟’。她在售票亭卖票,刚刚轮完一个班。爸爸对她吹嘘说,我那杆‘枪’可厉害了。”
“你父亲利用你为他勾引女人?”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
“很显然,他这一招很管用。
“不过,这个萨拉听后就想钻进我的裤子。”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弯下腰搂抱着我,把我的头按到她那两个大奶子中间。接着,她又亲我,但是亲的又不是我的脸,而是把舌头一直伸进了我的喉咙里。”
“你喜欢吗?”
昆比脸上又露出了淫荡的笑容。“你是想让我说‘喜欢’,对不对?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在喝啤酒的时候把这件事情告诉你的朋友。”
“我们在这里所谈的一切都是不能告诉外人的,”她回答说,“我想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听你把真相告诉我。我们现在不是在做游戏,你明白吗?”
她严肃的表情让昆比退缩了,他脸上的笑容随之消失。
“喜欢个屁,我当时只有九岁。”他回答道,“我躲开了,而且对爸爸说她把舌头伸进了我的嘴里。他听后只是笑,然后说用不了几年我就会巴不得女人把舌头伸进我的嘴里。接着,她问爸爸我是不是年龄太小,那杆‘枪’还‘开不了火’。爸爸说:‘现在还不行,不过这孩子喜欢杂耍。”萨拉又向我弯下腰说:‘那么,我敢打赌他手上的功夫肯定不错。他应该跟我们一起去。’”
“你去了吗?”
“没有。爸爸说他要带萨拉回拖车里检查卖票的收据,那意思就是说他要跟她上床。所以我不能去,因为如果我也去,谁留在那里照看射击棚呢?”
“他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了?”
“那有什么关系?那是一个星期四的下午,游客本来就不多,而为了防止有人捣乱,我们周围的工作人员倒是不少。这种事情我早就干过了,他很信任我。所以,我就看着射击棚,没有游客的时候我就自己拿起气枪打着玩。突然之间,妈妈穿着一身护士服从大门外冲了进来。”
“她想干什么?”
“干她一直想干的事儿——把爸爸捉奸在床。当时巡回游乐场就在迪艾斯维尔,离我们家只有半个小时的路程。一般来讲,每当我们离家这么近的时候爸爸都会让我守在拖车外面,就是为了防备她突然出现,他甚至还专门交给我一个哨子好为他报警。”
“你报警了吗?”
“我本来应该马上报警的。一开始她并没有看到我,我把哨子从口袋里拿出来挂到脖子上,准备从射击棚的后面偷偷溜出去。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客人正好一枪打中了靶心,兴奋得大喊大叫起来:‘给我泰迪熊!谁给我奖品?我的泰迪熊!’妈妈听到他的叫喊,扭头朝射击棚看了一眼,于是就发现了我,立刻跑了过来。我本来是可以甩掉她的,谁知道又绊了一跤,结果被她抓住了。”
昆比不说话了,下嘴唇开始发抖。
“怎么啦,托德?”克莱尔问道,心里很清楚她很快就要取得突破了。
“我想,我已经说完了。”
“她打你了?”
沉默。他低头看着地面,不想让她看到他的眼眶里已经溢满了泪水。
“我知道,现在回想起来你仍然感到很痛苦,”克莱尔尽量安慰他说,“没事的。你能看到发生的一切,是吗?你现在仍然看得到她?”
经过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终于抬起了头。“她想勒死我,”他告诉她说,“我的亲生母亲想要勒死我。她用挂着哨子的绳子勒住了我的脖子。我对她说:‘只要我吹一下哨子,爸爸就会赶来救我。’她回答说:‘这次他来不了了。’她抡起胳膊打我的耳光,一边打一边说:‘你欺骗我,你跟你父亲都是一路货色。好哇,你们两个勾结起来欺骗我。’”
“她知道你父亲在哪儿吗?”
“不知道,但是她知道游乐场的拖车停放在哪儿。她往那些拖车看去,立刻就发现了那辆像发生了地震一样左右晃动的拖车。她撇开我朝那辆拖车跑去,我也跟着她向前跑,只见她拉开车门冲进了车里。我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站在那里,从旋转木马那里传来的音乐声震耳欲聋,我一步也动不了。”
克莱尔听到了遥远的雷鸣声,但却一步也动不了。“没事的,”她听见艾米对她说,“温斯洛先生同我爸爸在一起工作。”
克莱尔使劲眨了眨眼睛,把脑子里的幻象赶走。帮助他,让他度过这一关。“就是在这个时候你听到了枪声?”
“‘砰’、‘砰’、‘砰’、‘砰’、‘砰’、‘砰’,”他开口道,“我觉得这肯定不是‘汤普森’气枪发出的声音,因为我们已经离射击棚很远了。于是,我拔腿继续向拖车跑去。这时,我看见母亲从拖车里走了出来,然后又闻到了爆米花的焦煳味。”
但是克莱尔却看着温斯洛先生。“你怎么知道艾米在我家这里?”她问他。“她母亲告诉我说,你们俩约好了在这里玩。”他回答说,显然已经生气了。
克莱尔回过神来,继续道:“其实,那不是爆米花的气味,对吧?”
“我看见她的手袋里正冒出烟雾,而且接着就看见了她全身上下沾满了鲜血。我开始尖叫,她用手捂住我的嘴,抓住了我。然后,她说……”
“怎么啦,托德?她说什么?”
“你来看看,这就是你帮助你父亲欺骗我的结果。”
突然,她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艾米大声尖叫起来。克莱尔回头一看,只见温斯洛先生抱着艾米向他的“宝马”车跑去。
她看到昆比眼眶中的泪水已经流淌下来。我这是怎么啦?
“我求她说:‘不要把我拉进车里去。’我想跑开,但是她紧紧抓住我的脖子,把我拖上了拖车门前的梯子。我喘不过气……我闭上眼睛,把头扭到一边。但是,她拼命拧我的头,简直要把我的头拧下来了。她吼叫道:‘你得亲眼看一看。’然后,她用手指抓住我的眼皮向上掀起,我就看到他们了。”
“看到了你爸爸和萨拉?”
“妈妈,妈妈,快出来!求你……”
“她的身体还趴在他的身上,头上正往外冒血。父亲的头……已经没了。她从手袋里拿出一把巨大的手枪,把枪口顶在我的脑袋上,然后扣动了扳机……”
克莱尔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感到呼吸困难。房间里闷热而潮湿,就好像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枪没有响,”昆比抽泣道,“她早就把子弹打光了。于是,她把手枪一扔,走下了拖车。”
“妈妈!那个人要把艾米带走了……”
克莱尔陷入了神志恍惚的状态,昆比瞪大眼睛看着她。
“说话呀!你让我受这该死的折磨,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怎么会这么倒霉?”
昆比的话把她从恍惚中拉了回来,她谨慎地选择着她的用语。
“托德,你刚才讲述的一切让人心惊肉跳,只有精神病患者才会无动于衷。”
“就这些?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不断地给自己惹上麻烦的原因?”
“我认为,这就是你为什么会用这种态度对待女人的原因。”
“哦,现在你发现我对女人有一种态度了?”
“你父亲让你看黄色录像,并目睹他跟女人发生性关系,而你母亲强迫你目睹她杀死了你的父亲,这样的经历使你成了一个喜欢旁观的人;你总想看到别人惊恐的表情,总是盯着别人看,好迫使他们不得不看着你。就像今天一样,从我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开始,你就一直盯着我看。”
昆比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愤怒的表情。
“我发誓,就像我现在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我母亲也会开枪打我的。我巴不得那婊子打死我算了。”
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温斯洛先生没有把我掳走?克拉尔问自己,她突然感觉一阵毛骨悚然,后背变得僵直,她内心里的某个开关关上了。“你最后一次见到你母亲是什么时候?”克莱尔问道。
“在法庭上作证指控她犯有谋杀罪的时候。在那以后,我就来到这里跟我的祖母一起生活了。”
“她从来没有带你回去看望过你母亲吗?”
“回去过一次。但是,妈妈不愿意见我。”他回答说,这时他已经不再哭泣。
“为什么不见你?”
“她说我长着一张我父亲的脸,她恨这张脸。她还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托德,她杀害你父亲并不是你的错。”妈妈说过,那不是我的错。发生在艾米身上的事情并不是我造成的。
“当然是我的错。”昆比回答说。
“为什么?你怎么会认为这是你的错?”克莱尔轻声问道。
“因为我没有吹哨子,”昆比说,“是他保护了我不受她的伤害,而当他最需要我帮助的时候,我却没有帮他。是我把事情搞砸了。”
雷声阵阵。克莱尔能够清楚地看到艾米坐在温斯洛先生的“宝马”车里,流着眼泪透过车窗玻璃望着她。冥冥之中,克莱尔好像已经知道她们从此再也不能相见了。
在隔壁的观察室里,菲尔伯恩正等待着克莱尔的下一步行动,但是会见室里却始终寂静无声。
“出问题了,”她对科廷说,“克莱尔为什么不说话了?”
“你是说,在她刚才从他那里得到了那么多的信息之后?”科廷问道,“你是在开玩笑吧?”
“不是,我是认真的。”菲尔伯恩回答道,“你看看她,身体僵硬得像一块钢板。”
科廷看了看监视器,没错,克莱尔确实正在发呆。不过,紧接着他们就从扬声器里再次听到了克莱尔的声音。她问道:“你当时亲眼看到你母亲枪杀了你父亲和他的情人,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刚一开口,克莱尔就知道她说错话了,但是昆比的故事确实使她感到震惊。
“你认为我有什么样的感觉?你眼瞎了吗,难道看不出你害得我受了多大的痛苦?”
她从桌上拿起昆比的卷宗,假装看材料以掩盖自己难堪的表情。“我是说,你是否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是否吓出了一身冷汗?是否感到呼吸困难?”
“我不记得了,行吗?我当时只有九岁,我感觉如何又有什么不同吗?”
“这是因为,那正是焦虑症的征兆。如果你现在仍然感到焦虑,我们有专门的药物可以帮助你克服这种焦虑。”艾米,他到底对你干了什么?别想了!别想了!我不想苦苦思考这个问题……
“我一直都在吃药。阿普唑仑,还有氯硝西泮 。那些垃圾根本不管用。”
“从你的档案上看,是你自己想吃这些药。”克莱尔说,两眼紧盯着手上的医疗记录。我这是怎么啦?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瘾君子?我是在麻痹自己?”
“或者说,你是想尽力忘掉某个痛苦的记忆。”
“你他妈到底是个什么医师?”
“治疗必须对症下药。当你把自己的私处暴露在那些女人面前的时候,是不是感到了快感?”该死的!把注意力放到他的身上。
“没有,只有那种欲望,但是我知道怎么把它控制在我心里。”
“那么,你为什么要吃那些药?”
昆比的脸愤怒地皱成了一团,他把头凑到她面前,说:“你经历过这么恐怖的事情吗?你有没有受过这么恐怖的惊吓,以至于你这一辈子都别想忘掉它?”
克莱尔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每周都要见你一次,”她声音沙哑地说,“你必须准时到。你保释的条件就是必须按时到我的办公室来接受治疗,地点在曼哈顿城市医院。”
克莱尔在一张纸上草草写下了她办公室的楼号和房间号,把它递给昆比,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昆比冲着她的背后问道。
克莱尔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他正朝她微笑。
“克莱尔,”她回答说,“怎么了?”
“克莱尔沃特斯?听起来像是‘清水’ ?”
“那又怎么了?”
“你的父母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们为什么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
他还在笑,她刚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他也是这种表情。他以为他打败我了。没错。
“我们不是到这里来谈论我的。”
“她到底怎么了?”菲尔伯恩问道,眼睛一直盯着监视器上的克莱尔离开。
“我不知道,”科廷说,“看来,她好像是撞墙了。”
“是在她脑子里,”菲尔伯恩说,“而不是他的。她前面一直干得很漂亮,自从她开始为昆比先生的问题寻找一个化学上的原因时起就不行了。”
“我也看到了,洛伊斯。”科廷说,心里很生气。
“她无法驾驭精神上的压力,保罗。”菲尔伯恩说,“她不能把自己同病人经受的痛苦区别开来。”
“她会学会的。”
“当初你想要她,我也支持了你,”菲尔伯恩继续道,“但是,我们所需要的人不能回避事实,去寻找什么药物上的答案。如果她应付不了精神扭曲的病人,那她就绝不会成为我们这一行的明星。”
科廷站起来,监视器发出的光亮给他蓝色的眼睛打上了一层金属的光泽。他低头看了看仍然坐着的菲尔伯恩。
“我会把她变成一个明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