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尼克和威瑟尔从一辆没有标志的破旧“雪佛兰黑斑羚”汽车上走下来,迎接他们的是震耳欲聋的建筑机械的轰鸣声。这是次日早上八点,星期一,昨夜悄然过去,再没有接到发生新谋杀案的消息。
“我一晚上都以为会突然接到你的电话,告诉我昆比又作案了。”威瑟尔无话找话地对尼克说道。
“那混蛋大概不想搅了你周日的晚餐。”尼克回答说,他不想破坏他们俩之间脆弱的友好关系。
“要是再来一起凶杀案,我老婆真得气疯了,”威瑟尔说,“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搅和了我们家的周日晚餐。她说那是属于我们这个家庭的时间,什么事情都必须给家庭让位。”
“你有孩子吗?”尼克问。
“一个三岁的男孩,一个两岁的女孩,还有一个正在肚子里。”威瑟尔咧开嘴笑道,这是尼克第一次看到他笑。
“乖乖,汤米,”他回答道,“你倒是一点儿也不闲着。”
两人沿街走去。“我有两个孩子。”尼克说,也想自我夸耀一番,但是又忍住了,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们来到了克莱尔留给他们的那个地址:第78街阿姆斯特丹路和百老汇路之间的一幢八层公寓楼。建筑机械的喧嚣声就来自这幢公寓楼旁边的一块空地上,一幢新的简易公寓楼正在兴建之中。
“过去我一直很喜欢这一带。”威瑟尔说,皱起眉头四处看了看。
“你是什么地方的人?”尼克问。
“生在纽约州的维斯切斯特县,长在纽约市附近的斯卡斯代尔小镇。”
“斯卡斯代尔?是你父母要你当警察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认为当警察比当律师更加激动人心。”威瑟尔回答说,两人走进了公寓楼的门厅。
尼克看了看克莱尔扔给他的那张纸条,突然发现纸条下面还写着她的手机号码。
“就是这家:1-B。”威瑟尔越过尼克的肩头看到了纸上的地址。他举起手正要按门牌上的蜂鸣器,尼克一挥手把他的手及时挡开了。
“你这是干什么?”威瑟尔质问道。
“如果昆比这时就在公寓里,我们干吗要让他知道我们来了?”尼克说着,用手指了指一个正要从安全门里出来的中年妇女。等她刚刚从他们身边走过,两人立刻穿过安全门走进了前厅。
中年妇女转过身来,伸手抓住了即将关闭的安全门。“等一等,你们两个不是住在这里的。”
威瑟尔拿出了自己的警徽。“警察。”他对她说道。中年妇女放心了,点点头走出了公寓楼。
当他们沿着一楼走廊往前走的时候,尼克开始观察这幢楼的情况。他估计这幢楼大概有六十年的历史了,恐怕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后修建的,也就是说它见证了已经过去的那一段美好的日子。天花板上剥落的油漆和陈年水迹无疑说明了一个问题:这幢楼的房东不肯对房子进行维修,想以此迫使那些多年的住户搬出去,他便可以重新修葺一新,然后抬高租金重新出租,从而获得更大的利益。
“就是这里。”威瑟尔说,他们已经来到1-B公寓房的门口。门上装有一个老古董的门镜,在它下面贴着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住户的名字:“F. 昆比”。从笔迹上看,很像是一位老妇人所写。
两个人分别在门的左右两边站好——你不可能料到门后面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尼克敲了敲门。
“谁呀?”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后的公寓房间里传来。
“警察。是昆比夫人吗?”
“我怎么一个人也看不见?”她说,显然指的是她从门上的门镜里看不到他们。“把证件拿出来我看看。”
尼克把警徽举到门镜前。
“警徽可能是你买来的,”她说,“我要看带照片的证件。”
尼克和威瑟尔不解地彼此看了一眼,看来这个昆比夫人要么警惕性格外高,要么是想解除他们的警惕性。
尼克把自己的证件举到门镜前。接下来,他们听到安全链摘除的声音,然后又传来两道门闩打开的声音,门终于开了,芙洛伦丝昆比出现在他们面前。她看起来大约快八十岁了,一头没有梳理的白发,身上穿着居家的便服,脸上不快的神情说明她并不知道有人来也不想见到任何人,尤其不想见到警察。
“什么事?”她冷冷地问道。
尼克的鼻子立刻闻到了一股积年的烟臭味,毫无疑问这个公寓房的主人已经抽烟几十年了。“我是罗勒警探,这位是威瑟尔警探。你孙子托德在家吗?”
“你们这些人现在又来找托德做什么?”芙洛伦丝问道。
“我们只是想找他谈谈。”威瑟尔回答说。
“是啊,没错,”芙洛伦丝挖苦道,“上次来的那帮警察也这么说,结果就把托德带走了,害得我一年多都见不到他。”
“他在家里吗?”威瑟尔问她。
“不在,好几天都没有回来了。”芙洛伦丝回答。
尼克和威瑟尔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你知道他在哪里吗?”尼克问道。
“他去哪儿从来也不告诉我,”芙洛伦丝说,语气中带有一丝沮丧,“你们是不是又要把他抓回监狱里去?”
“我们可以进去谈吗?”威瑟尔又问。
“除非你拿出搜查证来,否则不能进去。”
尼克探头向公寓里看去,屋内的景象仿佛还停留在1972年:花花绿绿的旧墙纸早已开始剥落,老式的“福米卡”家具东倒西歪,随时都要散架的样子,已成深棕色的粗毛地毯表面已经磨出了大大小小的洞,露出了地毯里面的填充物。
“托德并不是一个坏孩子,”芙洛伦丝对他们说道,“你们干吗总是来找他的麻烦?”
威瑟尔也向她身后的公寓里看了看,然后问道:“好吧,你能给我拿点喝的吗?”
“只有白水,我可以给你拿一杯过来。”
“我想喝一杯啤酒,可以吗?”
尼克瞪了威瑟尔一眼。
“我家里从来没有啤酒。”
“那么,那瓶‘帕斯特’公司的蓝带啤酒是谁的?”威瑟尔质问道。
他指了指起居室咖啡桌上的一个啤酒瓶,瓶中的酒几乎还是满的,瓶身布满冷凝霜,显然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不久。芙洛伦丝回过头去看了看,脸上立刻流露出紧张的表情。
“我不知道那是哪儿来的。”
就在这个时候,两名警探清楚地听到了破旧的木制窗户打开的声音。
“我抄到后面去。”威瑟尔说着拔腿向楼外跑去,尼克一把推开芙洛伦丝,拔出枪冲进了公寓房间。
“你不能进去!”芙洛伦丝在他身后喊道,尼克已经冲过门廊到了起居室。
尼克一把推开卧室的门,只见到对面窗户上退色的窗帘还在微风中飘动。他立刻冲到窗前,刚好看到托德昆比正跑过隔壁的建筑工地。他毫不犹豫地爬上窗户,纵身跳了下去,整个身体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
他刚刚爬起,却突然看到一捆吊在吊车下的钢梁横扫过来,他立刻躲向一旁,只差几寸他的脑袋就没了。尼克看到头戴安全帽的工人们纷纷向他喊叫,但是建筑机械的隆隆声淹没了他们的声音,不过他已经清楚地看见了他们的口形,知道他们要他赶快离开,不然会白白送了自己的性命。
就在这个时候,三声尖利的汽笛声突然响起,震得尼克耳膜疼痛。仿佛一只无形的手从天而降,一下子切断了电源,工地上所有大型施工机械都同时停了下来,工人们也都站在原地惊呆了。工地上只有一个人在动,那就是托德昆比,尼克发现他已经跑出了很远。
尼克迅速从地上爬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追了上去。但是,这时的昆比已经从工地敞开的铁丝网大门跑出去,到了大街上。
尼克花了约十五秒钟的时间才穿过工地来到街边的人行道上。他四处张望,完全看不到昆比的影子,也看不到威瑟尔身在何处,他们不可能突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啊。
只有一种可能:他们俩都跑进了百老汇拐角处的地铁入口。
他拔腿就跑,跑过一个街区后又沿着石阶冲下了地铁口。他立刻感到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从灿烂的阳光下突然进入地铁站昏暗的灯光里,自己的眼睛一时还不能适应。尼克拿出警徽向检票口的工作人员晃了晃,飞身从检票口十字转栏的上方跳过去,大步来到了站台上。他发现站台上候车的乘客们都扭头看着南面,而列车来的方向却应该是北面。
“怎么回事儿?”尼克向人群问道。
“警察追着一个人跑到铁轨上去了。”站在他身旁的一个人指着南面对他说。
尼克向站台最南端跑去,当他正要走下通向铁轨的几步石阶时,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我这是他妈的干什么?一旦跑进去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但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他的搭档就在眼前这个黑黝黝的地铁隧道里。
尼克一头冲进了隧道。突如其来的黑暗再一次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感觉自己就像戴上了一副滤光镜。他现在实际上就是一个瞎子,唯一能够见到的东西就是一面墙上两只点亮的灯泡和二十多米外的一盏红色信号灯。也许不到二十米?
尼克摸黑继续向前走,小心翼翼地走在两条铁轨中间,他在心里一再警告自己,千万不能碰到第三根铁轨,要是那样就等于把自己处以电刑。
这时,他突然发现前方有动静,那是一个人在动吗?
他加快步伐,跌跌撞撞地向那个影子冲过去。这时,他已经听到了一列火车正向他驶来的隆隆声,但是却无法判断这辆列车到底来自哪个方向。紧接着,列车顶上射出的强烈光束突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这趟列车正沿着他身旁的另一条轨道向北行驶。车头从他身边轰然而过,列车离他很近,他清楚地看到了车厢里的乘客们纷纷透过车窗玻璃看着他。转眼间列车远去了,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耳朵里的隆隆声却没有立刻消失。
突然,又一道耀眼的光束从他身后出现了,而他正好处在光束的中心。他转过身面对着呼啸而来的列车,几秒钟后他将被它无情地撞死。
猛然间,他感觉有人抓住了他的身体,迅速推着他跨出脚下的铁轨,冲到了刚刚驶过那趟列车的轨道上。他一头倒在了两根铁轨之间,刚一抬头就看见本该撞死他的向南的列车从眼前飞速驶过。
列车消失以后,他才发现一个人趴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
尼克立刻跨过铁轨,随即看到了他搭档身上的鲜血。一切都明白了。
汤米威瑟尔刚刚把他推到了死亡线之外,而他自己却被呼啸而来的列车撞倒了。
他慌忙在威瑟尔身边跪下来,发现他的搭档正艰难地喘息着。
“坚持住,”他向威瑟尔大叫道,“你不能扔下我不管!”
这个孩子挽救了我悲惨的生命,而那个混蛋昆比却再次逃脱了,继续寻找他的下一个谋杀目标。
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向他们跑来的脚步声,一束手电筒的光亮出现在不远处。
“警察!”来人大声喊道,“你没事吧?”
来人是一名铁路警察,很显然是刚才为尼克指方向的人们指引他来到了隧道里。
“这里有一名警察受伤了,”尼克高声道,“叫救护车!该死的,快叫救护车啊!”
尼克低下头看着躺在地上的这个年轻人,他成为自己的搭档才刚刚二十四个小时,他知道:无论汤米威瑟尔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自己都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