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玄德一行人接近隆中的村落时,只见天地万物都处于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中。随从们穿着雪天用的长筒草鞋在雪地里艰难地跋涉,连马蹄也深陷在积雪中行进迟缓。
风雪吹动着人们的衣服,带来了彻骨的寒意,马的口鼻中呼出的热气在严寒中化成了冰冷的水珠,人们的眼睫上也结起了薄薄的冰片。
“实在太冷了,这样的雪天出来真倒霉!”
张飞愁眉苦脸地用风雪中都能听到的声音大声地咕哝着。他见刘玄德没有反应,又凑到他的身边劝道:“大哥,大哥,能不能再好好合计一下,现在又不是带兵打仗,我们这样忍饥挨冻地去拜访一个没用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还是暂且到这儿的老百姓家里避避寒,然后再返回新野好吗?”
刘玄德听了大怒,他在风雪中对张飞异常严厉地骂道:“你不要再说那样的蠢话!你是不想去还是怕冷?”
张飞涨红着脸,不服气地辩解道:“如果是打仗,就是死了也没有怨言,但今天这样的辛劳实在没有意义。我们今天为何要这样愚蠢地受苦?你去问谁,谁都不会明白。”
“这样做更能向孔明表明我的诚意。”
“这只是大哥一厢情愿的想法,该不是开玩笑吧。这样的大雪天,一下子闯进去这么多客人,人家说不定首先就觉得是个大麻烦呢?”
“这是谁也无法预料的大雪天。你还是闭上嘴跟着走。如果不愿意去,就一个人回新野吧。”
队伍似乎已走进了村落的中心,道路两旁都是村民的农舍。农妇们透过几乎被大雪封埋的土屋窗口,好奇地注视着这一行不速之客。在冒着炊烟的贫困的小屋里,不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刘玄德看到这样贫寒的村庄和穷苦的农民,不由得想起自己家乡涿郡的农村和曾经经历过的那一段贫穷生活。
在这块土地上,有无数可怜的百姓正承担着沉重的宿命。
贫苦的众生激起了他远大的志向,他也更坚定了自己要为之奋斗的信念。二十年来,他一直都是这样矢志不渝。
壮士功名尚未成,
呜呼久不遇阳春。
君不见,
东海老叟辞荆榛,
后车遂与文王亲。
八百诸侯不期会,
白鱼入舟涉孟津。
此为何处?
歌者是谁?
有人正绵绵不绝地吟唱着这首令人荡气回肠的歌谣。
“嗯,这歌声真好听。”
刘玄德不由得停下马来。
但是,大雪还在不停地下着。这道上的积雪,漫天的风雪,还有屋顶的大雪裹挟在一起,犹如旋风一般阻隔了刘玄德的视线。
突然,他向旁边一看,发现有一间快要倾倒的土屋,门上贴着一副对联,前面还挂着酒店的幌子。
这歌声就是从那家小酒店里传来的。那略显沙哑的声调,充满着男子汉意气风发的情怀。
牧野一战血流杵,
鹰扬伟烈冠武臣。
又不见,
高阳酒徒起草中,
长揖芒砀隆准公。
高谈王霸惊人耳,
辍洗延坐钦英风。
刘玄德听得入神,几乎忘了置身雪中,竟险些被大雪淹没。
接着,又传来另一人击桌而歌,身边的人则以筷子击碗相和。
吾皇挺剑清寰海,
创业垂基四百载。
桓灵季业火德衰,
奸臣贼子调鼎鼐。
青蛇飞下御座傍,
又见妖虹降玉堂。
群盗四方如蚁聚,
奸雄百辈皆鹰扬。
吾侪长啸空拍手,
闷来村店饮村酒。
独善其身尽日安,
何须千古名不朽。
唱毕,又传出一阵几乎震落梁尘的笑声。
“哈哈哈!”
“呵呵呵!”
“原来是——”刘玄德品味着歌词的意思,暗忖:“这歌者里面,必有一人是孔明。”
于是他急忙下马,冒冒失失地走进了那家小酒店。
隔着一张用木板制成的粗糙而细长的餐桌,两位处士正在饮酒作乐。他们突然看见从门口进来的刘玄德,笑声戛然而止。两个人都好奇地打量着来人。
对门而坐的一位老人有着如同木瓜花一般红润的脸,他容貌清奇,风骨高雅。背门而坐,与老人对酌的是一位膀大腰圆的壮士。虽然不能断定两人是父子还是朋友,但可以看出他们的关系非常亲密。
刘玄德殷勤地为自己无礼地搅乱两人的酒兴而向他们道歉,并恭敬地问那位老人:“请问您是卧龙先生吗?”
“不是。”老人摇头苦笑道。
刘玄德又问那个年轻人:“您就是卧龙先生吗?”
“不是。”那个年轻的壮士也明确地否定道。
接着,老人疑惑地问刘玄德:“在这样的风雪天特地来拜访卧龙,究竟为了何事?将军是什么人哪?”
“对不起,我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汉左将军、领豫州牧刘玄德。这次拜访孔明先生,是来向他请教治理乱世的济世救民之道。”
“哦,您不是新野的城主吗?”
“是的。刚才我在外面听到了两位慷慨高歌的吟唱之声,估计其中肯定有孔明先生,所以一时忘情就鲁莽地走了进来。”
“噢,是这样。”
两人面面相觑。
“对不起了。我俩都不是孔明,只是孔明的朋友而已。我是颍州的石广元,将军眼前的那位壮士是汝南的孟公威。
刘玄德听了并没有感到失望。因为不论是石广元还是孟公威,都是襄阳学界中的著名人士。能在此与这些名士相见,是何等的荣幸。
刘玄德恭敬地相邀道:“我们一起相伴去拜访卧龙先生如何?”
石广元赶紧摇着头,巧妙地回避道:“不,不,我们都是些高卧山林的懒散隐士。将军此去是为了探究治国安民的经策,我等一概不懂,所以没资格参加,还是请将军自己先去拜访卧龙吧。”
刘玄德只得与二人告别,走出了小酒店。
外面依然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关羽和张飞都顶着风雪,默默地跟着刘玄德前行。
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卧龙冈上孔明草庐的柴门外面。刘玄德上前敲了敲柴门,向上次遇见的那位童子询问孔明是否在家。
小童道:“先生今天在家,就在那个书房里,你们自己过去吧。”
说着,他用手指了指里面的那间书斋。
刘玄德让随从和马匹留在门外,自己只带着关羽、张飞二人踏着积雪进入院子里面。
那儿有一间像书斋的小屋。
小屋的四周都被冰雪所覆盖,屋内悄然无声。
一大张破芭蕉叶,遮住了冰雪小屋的窗户。
刘玄德一人来到阶下,偷偷地朝屋内望了一眼。只见里面有位年轻人围着火炉静静地抱膝而坐。年轻人长得眉清目秀。此时他似乎并不知道屋外有人伫立在阶下。
少顷,年轻人张口独自吟唱道: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
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
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
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刘玄德走上台阶,站在走廊的一端,他不想打搅屋内人的雅兴,只得躲在走廊上侧耳倾听,谁知吟唱之声戛然而上。
刘玄德惶恐地再朝屋里一看,发现围着火炉抱膝而坐的年轻人正在打瞌睡,那容貌宛如一个无邪的婴儿。
“先生,您睡着了吗?”
刘玄德试着轻声低唤道。
年轻人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猛然见到刘玄德,虽然有些惊慌,但仍然镇静地问道:“啊!请问您是谁?”
刘玄德就此跪下,施礼道:“我是久仰先生大名的拜访者。因先前徐庶的推荐,曾几次来到仙庄,可惜总是失之交臂,只能空手而归。今日冒雪再度拜访,能亲睹尊颜,真是不胜欢欣之至。”
年轻人听了,立刻正襟危坐地答礼道:“将军想必是新野的刘皇叔吧?今天您又来拜访家兄吗?”
刘玄德一听,不禁面露失望之色:“您也不是卧龙先生吗?”
“我不是。我是卧龙的弟弟,是同母三兄弟中的老三。我的大哥叫诸葛瑾,现在是东吴孙权的幕僚,二哥诸葛亮,也就是孔明。我是卧龙下面的三弟,叫诸葛均。”
“哦,是吗?”
“总是劳您远道来访,真是太失礼了。”
“那卧龙先生在家吗?”
“真不凑巧,他今天不在家。”
“他去了何处?”
“今天一早,博陵的崔州平来访,邀请二哥一起飘然出游了。”
“你知道他们的去处吗?”
“他们有时白天在江湖上泛舟,有时夜上山寺,投宿僧门。有时去荒僻的村庄拜访朋友,大家一起琴棋诗画,遣怀娱兴。家兄的行踪很难臆测。今日他会上哪儿去呢?……”诸葛均看着外面的大雪,露出了既无奈又同情的神态。
刘玄德长叹道:“看来我与先生缘分尚浅。“
诸葛均默默地起身走入另一个房间,然后回来生起火炉,煎茶待客。
“大哥,大哥,要是孔明不在家,那也没办法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屋外正飞扬着大雪,张飞在阶下忍不住对刘玄德大声地劝道。
诸葛均煎好茶,恭敬地向刘玄德献上一杯热茶,说道:“您站立的地方风雨容易吹进来,请到这边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刘玄德并不理会张飞一再发出的催促回去的声音,他沉着地喝着热茶,和诸葛均聊起天来。
“早就听说孔明先生精通六韬三略,他是否每天熟读兵书?”
诸葛均彬彬有礼地回答:“我不太清楚。”
“有亲自演练过兵马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
“除了你一个弟弟之外,他有自己的门生吗?”
“没有。”
张飞站立在风雪中似乎愈发焦灼不安,他对刘玄德又一次大声喊道:“大哥,这样可以了,不要说这些没意义的话了。现在风雪越来越大,天也快黑了,不要再磨磨蹭蹭了。”
刘玄德回过头对张飞骂道:“你这个莽夫,还不给我闭嘴!”
他又对诸葛均说道:“打搅了这么长时间,真是不好意思。今天的风雪这么大,看来孔明先生一时难以回来了,我改日再来拜访吧。”
“不,不,每次都让您空手而归,实在过意不去,还是让家兄来拜访您吧。”
“我怎么能等着让先生上门回礼呢,还是我改日再来拜访好了。方便的话,能否借用一下纸笔,我想给先生留几句话。”
“这很方便。”
诸葛均起身从书几上取来了文书四宝,放在刘玄德的面前。
刘玄德看到毛笔也被冻住了,急忙呵开冻笔,拂展云笺,提笔写道:
备久慕高名,两次晋谒,不遇空回,惆怅何似!窃念备汉朝苗裔,滥叨名爵,伏睹朝廷陵替,纲纪崩颓,群雄乱国,恶党欺君,备心胆俱裂。
写到这儿,刘玄德放下笔,望着门外霏霏的雨雪,若有所思。
张飞又故意大声地讽刺道:“真受不了,大哥现在还要作诗吗?那可真风流啊!”
刘玄德对张飞的话语依然充耳不闻,他沉思片刻,举笔一气呵成:
虽有匡济之诚,实乏经纶之策。仰望先生仁慈忠义,慨然展吕望之大才,施子房之鸿略,天下幸甚!社稷幸甚!先此布达,再容斋戒薰沐,转拜尊颜,面倾鄙悃,统希鉴原。
汉左将军宜城亭侯司隶校尉领豫州牧刘备
建安十二年十二月吉日再拜
“请把纸笔收起来吧。”
“好了吗?”
“等先生回来后,烦请将此信交给他。”
刘玄德留下这句话后便走下台阶,带着关羽、张飞默默地回城。
当他们走出门外,正准备骑马离开时,送行的童子撇下客人,朝前面方向高声喊道:“老先生!老先生!老先生!”
童子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
刘玄德一行也慢慢地向前走着。
在孔明家长长的篱笆墙尽头,有一座架在狭窄溪流上的小桥。此时只见一个头戴暖巾的老翁正骑着毛驴过桥。他身穿狐裘,后面还跟着一个提着酒葫芦的童子。
从篱笆墙一角的临溪之处,一枝寒梅在雪中绽放。
老翁仰望着寒梅,看来引来了他的诗兴,于是他缓缓地吟诵起《梁父吟》来:
一夜北风寒,
万里彤云厚。
长空云乱飘,
改尽江山旧。
仰面观太虚,
疑是玉龙斗。
纷纷鳞甲飞,
顷刻遍宇宙。
骑驴过小桥,
独叹梅花瘦。
刘玄德听其歌词间蕴含着高雅的节操,以为此人必是孔明,于是他立刻在桥畔下马,迎上前去对老翁恭敬地说道:“先生,我久候在此,您刚回来吗?”
老翁听了深感惊异,急忙下了驴背,还礼道:“我是卧龙的岳父黄承彦。请问您是……”
刘玄德自知又认错了,来者原来是孔明之妻黄氏的父亲。于是他对自己的冒昧举动向老翁道歉道:“哦,您是孔明先生的岳父。我是新野的刘备,已来此拜访两回了。今天也未能见面,只得空手而归,您是否知道您的贤婿究竟去哪儿了?”
“唉,我也是正在寻访女婿的途中,今天他又不在家吗?”
老翁露出失望的神色。他抬头望着漫天飞舞的大雪,稍思片刻,自语道:“既然已到这儿了,我就去看看女儿吧。今天雪下得这么大,路上的坡道也很难行。”
于是,老翁向刘玄德告别后,再次骑着毛驴向草庐走去。
风雪依然不停,道路泥泞难行,使人的心情非常郁闷。当刘玄德一行回到来时经过的那家小酒店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刘玄德心想原先在此喝酒的石广元和孟公威不论待多久,酒量有多大,此时应该不会在这儿了。但酒店里似乎仍有不少别的客人。他们有的喝酒,有的取乐,颇为热闹。接着,他听到里边的客人们一边用筷子敲着碗,一边齐声唱道:
莫学孔明择妇,
只得阿承丑女。
这首歌如果再唱得通俗一点,而且再加上当地农村的土音,就会变成一首戏谑的俚曲。如:
选新娘呀男女配,
孔明就是好榜样。
挑三挑四挑花了眼,
挑个丑女当新娘。
孔明的新婚妻子长得不漂亮,正如这首俚曲所唱的那样,在村里也很多这样的传言。
刚才刘玄德在桥上遇见的就是新娘的父亲黄承彦。据说黄承彦在嫁女时曾对孔明说过,“我有一女,肤黑发红,颇少姿色,惟其德才与君堪匹。”
可见孔明的妻子确实不是个美人,连其亲人却不敢矜夸。
张飞经过那家小酒店时,正巧听到店里传出的那首俚曲,他对刘玄德调侃地说道:“怎么样?听那首俚曲,也能大致了解他家里的情况吧?孔明对他的新婚妻子不满意,所以才会经常外出寻欢作乐吧?”
刘玄德没有理睬张飞。他的面容也像漫天的大雪那样,露出怏怏之色。
立春大吉
一年终于到了尽头。
转眼已是建安十三年。
刘玄德即使在新野城里举行辞旧迎新的活动,也没有一天不想着孔明。因此,当立春的祭祀活动一结束,他就命卜者选定吉日,并亲自斋戒沐浴三天。
接着,他又叫来关羽、张飞二人,对他们说道:“我要第三次拜访孔明。”
二人听了都面露不悦之色,异口同声地劝谏道:“我们已经去了两次,都是空手而归,大哥这次还要亲自前去拜访,是否对他太过礼遇?我们觉得孔明一定是个只知道卖弄虚名而无真才实学的不学之徒。因此他害怕和大哥见面,总是找借口溜之大吉。如果大哥被这样的人所迷惑,继续为他枉费心思,难道不怕被世人嘲笑吗?”
“不!”刘玄德信念异常坚定。他反问关羽道:“关羽,你也读过《春秋》,难道不知道当年齐景公为了和东郭的山野之人见上一面,不惜以诸侯的身份五次寻访的事吗?”
关羽长叹道:“大哥仰慕贤人,正如周文王寻觅太公望。你的热情真是感人。”
张飞大言不惭地插言道:“哼,周文王算什么?太公望是什么东西?我们三个人的武功加在一起,天下谁人可比?可是我们却要对那个农夫竭尽三顾之礼,其实这是最笨的做法。依我之见,叫孔明来很容易,只要一条麻绳就足够了。如果大哥命令我去,我立马就把他绑到城里来好让大哥看看。”
刘玄德呵斥道:“张飞,近来你那狂躁的老毛病怎么又犯了?!听说古时候,周文王走到渭水之滨找到太公望时,太公望只管专心钓鱼,根本没有回过头去看他。周文王为了不妨碍他钓鱼,只得恭恭敬敬地站在太公望的身后,一直等到太阳下山的时候。结果太公望被周文王的诚意所感动,终于答应辅佐周文王。他为此立下了赫赫的战功,打下了周朝八百年的天下。古人尚且能如此敬慕贤人,我们更应该这样做。你最好先反省一下自己的修养和学识。如果让你去了那儿,你又像刚才那样肆无忌惮地胡说八道,刘玄德的礼数岂不也成了一句空话?这次就让关羽一人陪我去,你留下来守城好了。”
刘玄德说罢,赶紧骑马离城出发。
张飞虽然受到刘玄德严厉的批评,一时并不服气,但看到关羽一人陪同前去,心里又感到不是滋味。于是他在后面大声叫道:“大哥,你不能撇下我。离开大哥身边一天,我心里就会难受一天,我也要去。”
他赶紧骑马追上去,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此时正值初春,地上还留着积雪,春风吹来依然寒气逼人,但在晴空之下,大家走在路上的心情却是那么欢悦。
没过多久,刘玄德一行人到达了卧龙冈。
刘玄德下了马,又步行了近百步,来到草庐的柴门前。
“卧龙先生在家吗?”
刘玄德敲了敲柴门,恭敬地问道。
这时,只见一位年轻的书生从里面飘然而出,殷勤地开门迎客。
“哦,是你呀。”
刘玄德一见年轻人,不由得高兴地问候道。原来他就是不久前刚见过面的诸葛均。
“欢迎各位再次光临寒舍。”
诸葛均热情地说道。
“今天令兄在家吗?”
“在。他昨天傍晚刚回家。”
“噢,他真的在啊。”
“请进。不要客气,有劳你们自己直接进去和他见面吧。”
诸葛均说完,只是向刘玄德三人行了长揖之礼后,就飘然地离开了家门。
张飞目送着诸葛均离去的背影,不禁又满腹牢骚,他骂道:“这算什么?既不通报,也不带路,叫我们和孔明随随便便地见面,真是一点礼貌都没有。这个轻浮的小家伙,我见了就生气。”
走进柴门后,在院子里稍行几步,就看到旁边有一扇雅致的内门。
这扇木门平时总是开着的,但今日却一反常态地关着。
刘玄德上前敲了敲门,只见墙上的梅花已谢,满地都是缤纷的落英。
“是谁呀?”
内门打开了,露出一张脸来。是平时出来传话的小童。
刘玄德满面笑容地说道:“仙童,每次都来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我有重要的事情,能否向先生通报一下,就说新野的刘玄德来了。”
童子见了刘玄德后,态度也和平时大不一样,连说话也特别客气:“好的,先生今天在家,不过正在草堂午睡,还没醒来。”
“先生正在午睡吗?那就先不要惊动他。”
接着,他对关羽和张飞说道:“你们就在外面候着,我进去等他睡醒。”
刘玄德一人悄悄地走了进去。
草堂四周一派和煦、幽雅的初春风光。刘玄德无意间瞥见堂上的几席上正安卧着一人。
他心中暗忖:此人就是孔明吧?
于是在堂下叉手垂立,静候着那人午睡醒来。
一只白色的小蝴蝶飞入堂中,忽而停在几席旁,忽而飞到书斋的窗下。
此时,太阳高悬空中,金色的阳光射入堂内,一寸两寸地在墙上移动着光影。
刘玄德毫无倦意地肃立着,一心等待着孔明醒来。
“啊,我要睡着了。大哥,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墙外传来连连的哈欠声和口气随便的问话声。看来是张飞因为等得时间太长而备感无聊:“大哥,你还在阶下站着哪?”
张飞透过墙缝朝里窥望后,立刻涨红着脸,咬牙切齿地对关羽说道:“这简直是在开玩笑。你也去看看吧!大哥已经在阶下老老实实地站了一刻多钟,孔明依然悠悠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对大哥竟敢如此傲慢无礼,我绝饶不了他。”
“嘘——嘘……”
关羽见张飞虎髯倒竖、怒气冲冲的模样,急忙使个眼色制止了他的鲁莽举动:“不要大声嚷嚷,里面会听见的。安静点,待会看看再说吧。”
“怕什么?听见了又怎么样?我只要点把火把他的家烧了,看这个伪君子起来不起来?”
“不要开这种愚蠢的玩笑!”
“好了,你别管我!”
“你的坏毛病怎么又犯了?要是再胡闹的话,我先把你小子的胡子烧了。”
关羽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张飞。这时,太阳已经渐渐地西斜,阳光从草堂的墙上转移到窗檐上。但是,躺在草堂几席上的孔明依然沉沉地酣睡着。
“……”
突然,孔明翻了个身。
原以为他会就此醒来,谁知他依然脸朝着墙壁沉睡不醒。
童子从旁边走来,准备去唤醒孔明。刘玄德在阶下默默地摇头表示不可。
又过了半刻钟。
孔明终于睁开眼,他一边坐起身,一边低声地吟诵着一首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吟罢,他翻身下床,唤道:“童子!童子!”
“来了。”
“你见到有什么客人来吗?那边好像有个人影。”
“客人已经来了。是刘皇叔——新野的将军。他站在阶下等您很久了。”
“……是刘皇叔吗?”
孔明细长的眼睛朝刘玄德望去。
“为何不早通报?”
孔明对童子责备了一句,立刻走入后堂。梳洗一番之后,重整衣冠,再次出来会客。
“失礼了!”
孔明恭敬地把刘玄德迎入堂内,继而抱歉地说道:“做梦也没想到就在我小睡之时,有神云降临我家茅屋,看到我的失礼之状,实在惭愧之至。”
刘玄德微笑着从容就座。他道:“什么神云?经常飘到你家来的只不过是我这个汉室的鄙徒、涿郡的愚夫罢了。久仰先生大名,先生神韵缥缈的身姿,今日才初次有幸拜见。务请先生今后不吝赐教。”
“您太谦逊了,我自己才是南阳的一介农夫。正如您刚才所见,我是个极其懒散之人。以后尚望将军不要对我太失望了。”
宾主分席而坐,相谈甚为融洽。
不多时,童子献上茶来。
孔明一边喝茶,一边款款地说道:“我已拜读了将军在去年冬天下雪之日给我留下的书简,不胜惶恐。我非常理解将军的忧国忧民之情。只是我还年轻,且才疏学浅,没有报答将军厚望的能力,因此深感遗憾。”
刘玄德首先感到孔明话语清新。他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强不弱。一言一语,音色中透着一种香冽之气,使人感到余韵无穷。
孔明的身姿也非同凡响,即使安坐着,也显露出男子优美修长的仪态。他身穿淡绿色的鹤氅,头戴纶巾,面如冠玉。
以喻比拟,此人眉聚山川之秀,胸藏天地之机。说话时,如春风拂面,拂袖时如香花舞动,修竹轻摇。
刘玄德笑着摇头道:“先生何须过谦。司马徽和徐庶深知您的才华和为人,他们推崇您的话语怎么会过分?先生,为了愚夫刘玄德,务请屈尊赐教。”
“司马徽和徐庶都是世上的高士,我根本不能与之相比。说实话,我就是一介农夫,岂能议论天下的政事。因此,依我愚见,将军也许会犯下了舍玉采石的大错。”
“将石头视若美玉当然不可,但把美玉贬为石头也无人相信。现在,先生虽然具有经世的奇才、救民的天赋,却要深藏不露。年轻时就早早地追求隐居山林的生活,说句失礼的话,这样做岂不违背了忠孝之道?我刘玄德深感惋惜。”
“这又是为何呢?”
“在国势危乱、民无宁日之时,连孔子不也混迹于民众之中,周游天下,教化诸国吗?现在与孔子的时代相比,正是更痛切的国患之秋。先生岂能一人闲居草庐,只求自身的安全呢?诚然,在这样的时代出世问政,会被人视为鄙俗,受到众口的嘲谤,甚至声名也会受到污损。但是,如果我们以天下为重,不计个人的名誉得失,不就真正做到了为国尽忠吗?其实,忠义和孝道本不是山林幽谷之物。请先生敞开心扉,一吐肺腑之言。”
刘玄德殷勤地施礼再拜,态度极为诚恳,他的眼中充满着感动对方的热情,言谈的语气中显露出坚定无畏的信念。
“……”
孔明细长的眼睛为之一亮,深闭的心扉也悄然开启,沉静的眼眸久久地凝视着刘玄德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