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之前,我们仅打过几次招呼,从未说过话。所以,我有些惊慌失措地掏出了五日元,给了他。
“走啊,喝酒去吧。我请客!”
我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他拽进画塾附近蓬莱町的一间酒馆。这就是我们交往的开始。
“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对,就是你这种腼腆的微笑,正是大有作为的艺术家特有的表情哦。为了纪念我们的相识,干一杯吧。小绢,这家伙该算得上是个美男子吧?你可不要被他迷住了哦。就是这家伙来了画塾,害得我降格成为第二美男子了啦。”
掘木五官端正,肤色黝黑,身上穿着一套整齐的西装,领带的花色十分朴素,头发打了发蜡,梳着整齐的中分。这种装束在学画的学生中是颇罕见的。
身处酒馆这样陌生的环境,我心中只有恐惧。我局促地把两只胳膊一会儿抱紧,一会儿松开,露出一脸腼腆的微笑。可就在喝了两三杯酒之后,我却不可思议地感到了一种奇妙的轻松感。
“我原本也想去读美术学校,可是……”
“哎呀,可没劲啦,那种地方真是没劲透了!我们的老师乃是存在于自然之中!存在于大自然的激情中!”
但我对他说的话却没有半点儿敬意,只是暗自思忖:这是个蠢货!他的画必定蹩脚透顶,但作为一个玩耍的伙伴,或许倒是最佳人选。我平生第一次见识了什么是真的都市痞子。尽管对方与我装束不同,但就举止完全脱离世俗、迷茫无措这一点来看,我们确是同类。但掘木与我本质上的不同,在于他的搞笑是无意识的,他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搞笑的悲哀。
“总之只是玩玩,当个玩伴罢了。”我总是这样蔑视他,以有他这样的朋友为耻。但在与他结伴而行中,我终被这个我瞧不起的男人击垮了。
最初,我一直认为他是个好人,一个世间难有的好人。就连对世人恐惧的我,也彻底放松了警惕,以为找到了带着我游览东京的好向导。说实话,我这个人,坐电车会对售票员犯憷;去歌舞伎剧场,一看到大门口铺红地毯的台阶两边并排站着的引路小姐也会顿生畏惧;进餐馆吧,瞥见悄悄站在身后等着收拾盘子的侍应生也会胆战心惊。天哪,特别是付钱的时候,我那双颤颤巍巍的手!买了东西之后,把钱递给对方,不是因为吝啬,而是过度紧张、害臊、不安与恐惧,只觉得头昏眼花,世界蓦然变得漆黑一团,几乎让我神志错乱,哪里还顾得上讨价还价。有时甚至连找的零钱都忘了拿,还屡次忘记带走结过账的东西。
因此,我一个人根本无法走在东京的街头,这才是我整日闷在家中无所事事的真实原因。
可是一旦把钱包交给掘木再一起去逛街,情形就大不相同了。掘木大肆砍价,而且很会玩乐,能力超群,花钱时能让极少的钱发挥出最大的功效。而且,他不坐价格昂贵的出租车,因地制宜地乘坐电车、公共汽车和小汽艇,能在最短的时间抵达目的地。他还在实际生活中对我进行教育。比如,早上从娼妓那里回家的路上,他会带我顺路去某个旅馆,泡个澡,再一边吃豆腐汤锅,一边喝点小酒,消费不高,却颇感奢华。他还告诉我,摊贩卖的牛肉盖浇饭和烤鸡肉串不仅价钱便宜而且很有营养。还蛮有把握地断言,所有酒之中,要数白兰地酒劲儿上来得最快、最猛。在结账埋单时,他从来没有让我感到一丝的不安和恐惧。
与掘木形影不离,还让我获得了另一种救赎。掘木完全无视谈话对方的想法,只顾听凭所谓激情的驱使(或许所谓“激情”就是要无视对方的立场),一天到晚絮叨着种种无聊的话题。所以我完全不用担心两个人逛街逛累了会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原本少言寡语的我,与人交往时,曾无比担心那可怕的沉默降临。于是在那之前,天生嘴笨的我才会拼命扮演丑角逗笑,以防冷场。而眼前这个傻瓜掘木却无意中主动担当起那种逗笑的滑稽角色,而我也不必勉强回应,只要适时地说上一句“真的吗”,然后笑笑就可以了。
不久我渐渐发现,若想暂时消除我对人类的恐惧,酒、香烟和娼妓都是绝妙的手段。我甚至觉得,若能拥有它们,即使变卖自己的所有家当,也无怨无悔。
在我眼里,娼妓既非人类,也非女性,倒像是白痴或疯子。躺在她们的怀抱里,我反倒能高枕无忧,安然沉睡。她们没有一丁点儿的欲望,简直达到了令人悲哀的地步。或许我身上有某种气息能让她们感受到同类的亲昵,那些娼妓常常向我表现出一种不让人感到拘束的好意。那是自然流露的善意,是不带任何勉强的善意,是对一个萍水相逢之人的好意,没有令我感到局促不安,使我在茫茫黑夜中,从白痴或疯子般的妓女那里,真切地看到了圣母玛利亚的圣洁光环。
为了摆脱对人类的恐惧,求得一夜安眠,我不断地去娼妓那里。就在同这些“同类”的娼妓玩乐的过程中,一种无意识的讨厌氛围开始弥漫,这是连我自己都不曾设想过的“后遗症”。但这“后遗症”逐渐浮出水面,越发鲜明。最终掘木点破了玄机,我不禁在愕然之余,深感厌恶。在旁人看来,说得通俗点,我是利用娼妓进行着女人方面的修炼,而且最近明显功力大增。据说,通过娼妓来磨炼与女人交往的本领,是最厉害也最有成效的。我身上已然开始散发那种“情场高手”的气息。女人(不仅限于娼妓)凭本能嗅到了这种气息,并主动投怀送抱。这猥亵而下流的氛围即所谓的“后遗症”,它比我原本只想休养的本意显得更加引人注目。
或许掘木的提醒原本带有一半的恭维之意,我却不幸被他言中了,继而感到沉重压抑。比如说,我就曾经收到酒馆女人写给我的幼稚的情书;还有樱木町邻居将军家那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会在每天早晨专挑我上学的时间,故意略施粉黛踟蹰于自家门前;我去吃牛肉饭时,即使一言不发,那儿的女佣也会……我经常光顾的那家香烟铺子的小姑娘,在递给我的香烟盒子里竟然也有……还有,去观赏歌舞伎时,那个邻座的女人……在深夜的市营电车上酩酊大醉而酣然入睡之时……还有,乡下亲戚家的姑娘出乎意料地寄来了缱绻缠绵的相思信……还有,某个不知名的姑娘,在我外出时留给我一个手工制作的人偶……由于我的态度极端消极,每个故事都如蜻蜓点水,全都到此为止,没有任何进展。
但有一点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我身上似乎散发着让女人怀抱幻想的气息。这一点被掘木那家伙点破时,我感到一种近于屈辱的痛苦,对娼妓的兴趣也倏然消失了。
掘木出于爱慕虚荣和追赶时髦的心理(至今我也如此认为,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别的理由)某天带我参加了一个叫做共产主义读书会的秘密研究会(大概叫R?S,我记不清了)。出席那个秘密集会只是掘木那种人领我“游览东京”的其中的一个项目而已。我被介绍给那些所谓的“同志”,还被迫买下了一本宣传册子,听一位坐在上座的丑陋青年讲授马克思主义学说。不过,在我看来,他讲的那些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东西了。或许他确实言之有理,但人的内心深处,分明存在着一种不可理喻而且可怕的东西。称之为“欲望”吧,觉得言不尽意,谓之“虚荣心”吧,也不十分确切,统称为“色情和欲望”仍然不贴切。尽管我自己也是完全不了解的,但我总认为,人世深处,不是只有经济方面的事物,还有鬼怪、奇异的事物存在。对鬼怪故事感到非常害怕的我,对所谓的唯物论,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很自然地给予肯定。却不能仰仗这信仰来摆脱对人的恐惧,无法获得睁大眼睛望向苍翠绿叶,感受希望的喜悦。
不过,我却一次不落地参加R?S的活动。“同志”们俨然大事临头,面孔紧绷,沉浸在“一加一等于二”这种像初级数学理论一样简单的研究中。见此情景,我觉得滑稽透顶,于是利用自己惯用的逗笑本领来活跃集会的气氛。渐渐地研究会上拘谨古板的气氛得到了缓解,我成了集会上不可或缺的宠儿。那些看上去貌似很单纯的人,认为我和他们一样单纯,把我看成一个乐观而诙谐的“同志”。
假如当真如此,我便是彻头彻尾地欺骗了他们。我并不是他们的“同志”,但我从不缺席,我是为给大家献上搞笑服务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