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句话叫:“上天既不造人上人,也不造人下人。”意思是说,人类本是彼此平等、没有贵贱上下之分的。作为万物之灵,人类应该各尽自我身心之所能,自食其力、互不妨碍地获取天地间的资源,好让自己在安定的社会环境中生活得衣食无虞、自由自在。这就是上天创造我们的宗旨。
然而现在看来,泱泱人类,各种矛盾业已丛生:有贤达与愚者的矛盾,有富豪与贫户的矛盾,还有贵人与下人的矛盾,而且这些矛盾正变得越来越明晰。《实语教》 里说:“人不学习就不会有智,没有智就是愚。”所以贤达的人和愚人的区别就是勤学和不学造成的。
人世间既有技术性的工作,也有简单的工作。从事技术工作的人通常被理解为有身份的人;从事简单工作的人则被理解为身份卑微的人。耗费心力的技术工作难度大,而只要靠力气的工作是简单的。所以医生、学者、政府官员、做大买卖的商人以及雇有很多家仆的富农,通常被看做是身份高贵的人。
身份地位越高,家庭越富裕,地位卑微的人就越是遥不可及。二者差距被拉大,追根究底还是因为学问起了作用,而不是天命所注定。正如古人所言:“上苍不会给你富贵,要想富贵,得靠你自己的勤劳去获得。”亦如开篇所述:人在出生时本没有贵贱贫富之分,只有勤于学习、知书达理,才能出贵人、出富人。相比之下,那些不学无术的懒汉,就只能沦为卑微的人了。
我们讲的学问,并不只是能认识难字、解读古文、吟歌、赋诗作曲这些脱离实际的课本知识,这些课本知识虽然也能愉悦人心、陶冶情操,但并不像古代儒学家、日本国学大师们所推崇的那么管用。
在古代汉学家中,鲜见有能够精于管理理财的,纵使是日本本土的那些善于吟歌的精明商人或农民,当他们看到自己的孩子全心读死书,却没有实际的应用能力,便会担心自己苦心经营的家业会因此败落。这种心情是不难理解的。因为他们也知道,这些远离了现实生活的书本知识,毕竟是不能证明其实用价值的。从这里我们不难看出,把不具有实用价值的学问放在次要的位置上,全面推进日常生活会接触到的实用学问的课程的必要性。
譬如学习伊吕波 的四十七文字,写信的用语、记账方法、算盘技术、天秤使用心得等,同时还要兼顾学习和掌握其他学科普及常识;
譬如地理学中不止是日本国内,包括世界各国的风土人情都应该学习;
譬如物理学是学习天地万物的性质,了解其中的运动原理;
譬如历史是详细地记述各个国家古今的典籍;
譬如经济学知识是要从最小的家庭延伸到整个天下经济状况的学问;
譬如修身学是要提高自身修为,讲求合乎自然的处世、社交之道。
要学习这么多的学问,已经有大量的西洋著作可以借鉴,这些书籍几乎都以日本文字加以标注,学习起来很方便。当然,那些有洋文基础的青年才俊也可以参照洋文原版交叉阅读,这样可以提高洋文水平。总之,对各科目都脚踏实地地学习,遵从事物的原则,对知识精益求精,才能成为当今国家的有用之材。
这是人类社会普遍的实用学问,如果所有的人都不分贵贱上下,一致重视学习,并都有了自己的体会的话,士、农、工、商者皆能各尽其能,恪守其职,则所有的机构都按着自己的本分,个人可以独立,家业可以独立,国家也就独立了。
守本分是做学问的基石。人类最初没有本分之说,除了生为男人就是男人,生为女人就是女人,其他一切都是自由自在的,但正因为大家都只想自由而不知守本分,所以就容易出现恣意妄为、放荡不羁的人。
所谓安分守己,是顺应自然的道理,遵从人之情理,在不妨碍他人自由的前提下发挥自己的自由。自由与放荡的区别就在于是否对他人构成妨害。譬如花自己的钱沉湎于酒色,形骸放浪,粗浅地看是自由自在的,其实不然,一个人的堕落却成为公众的榜样,造成扰乱社会风俗、妨害教化的结果,正说明这种个人花费实在是罪不可赦。
自由独立的根本意义决不仅限于个人,也关系到国家。我们日本乃亚洲远东的一介岛国,自古就不与外国结交,只是在自己的国家里自产自给,也从未觉得有什么不满足。嘉永年间来了美国人后,日本才开始与外国有了交易,并且一直发展到现在。
日本开放港口后,国内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议论,有人认为与外国来往非常麻烦,并且宣扬锁国攘夷,这种观点就像成语中说的“井底之蛙”一样,十分狭隘。
日本和西洋诸国都在同样的天地之间,接受同样的阳光照射,眺望着同样的月亮,享受共同的海水和空气,如果各国人民能够彼此和睦相处,将双方多余的物品进行交换,互相帮助,互相学习,就不会产生羞耻感和妄自尊大的感觉,并且以互利互惠、谋求幸福、遵从天理人道为基础来交结相处。
只要是真理,对非洲的黑人也心存敬畏;只要是道义,对英美的军舰也不必惧怕。如果国家受到侮辱,全日本的人民都应该舍命抵抗,这样才不至于失去国家威信,才能争取到一国的自由独立。
但要是像支那人那样,觉得天下再没有其他国家,看到外国人就叫他们“蛮子”,把他们当做是四足畜生一样作践嫌弃,也不掂量自己的国力,就要驱逐外国人,反而被这些“蛮夷”逼到了窘迫的地步,实在是不知一国应有的本分,这是因为没有理解人天生的自由,才会陷入放荡堕落之中。
反观我们日本,自从王制维新以来,政治风格有了很大的改变,对外以国际上的公法为基准与别国交往,对内展现人民独立自由的宗旨,允许公民取姓、骑马,这真是开天辟地以来的一桩大美事,同时也为士、农、工、商们的同等地位奠定了基础。
今后日本国的公民,终于可以摆脱过去从出生起就有的位阶之分,只以人的才德来获得相应的地位。譬如对政府的官吏不能怠慢是理所当然的事,但那并不是因为这个人的身份高贵,而是因为他有才能而供职于政府,是为了国民贯彻可贵的国法才高贵起来,不再有尊贵的人一说,只有尊贵的国法。
旧幕府时代,只不过是带着将军的茶壶就能在东海道趾高气扬地通行无阻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除此之外,御用的鹰比人还要高贵;御用的马行走在路上时,路人必须回避。总之,只要被冠上“御用”二字,哪怕是石头瓦片,恐怕也能变得高贵起来。
千百年来世人都一边厌恶这种风气,却又对此风气无可奈何,结果就在上下之间互相形成了国家恶俗。但这毕竟不是国法的可贵,也不是物品本身昂贵,只不过是在民众面前展现政府的威风,使人畏惧罢了。这是妨害了人民自由的卑鄙行径,但其实只是虚假的威风。
好在今日,日本国内已经杜绝了这种虚伪、恶俗的制度,人们也能安下心来了。即使有人对政府忿忿不平,也不会把这种不平隐藏起来,在暗地里抱怨,而是以寻求真理的方法,平静地将自己的诉求提出来,交给大家光明正大地讨论。
只要是为了合乎天理和人意,哪怕是抛弃生命,也应该去争取。这就是一国人民的本分。
就和前面说的一样,不论个人也好,国家也好,都应该是遵循天理、自由而不受束缚的。但如果一个国家的自由遇到了威胁,那么即使要与世界为敌也不足为惧;如果个人的自由受到了损害,那么即使对方是政府官员也不必忌惮。况且现在四民平等的基础已经建立起来了,人人都可以安心,只要遵从天理,就可以大胆行事,只是人还是有各自身份的,所以每个人也要拥有与自己身份相匹配的才德。要具备才德,就不能不学万物之理;要知晓万物之理,就不能不从基础学起。这正是做学问成为当务之急的原因所在。
从最近的情况看来,农、工、商三民的地位比起以前已经提高了很多,终于可以和士族并驾齐驱。现今只要是这三民中有人才,政府也为他们的晋升开辟了道路,所以他们也应该顾及到自己现在身份的重要性,不应该有卑劣的行为。
这世界上恐怕再没有比无知文盲更加可怜又可恶的人了吧。无知到极点就会不知羞耻,明明是因为自己的无知而贫穷,陷入饥寒交迫之中,却不知自己的罪过,只知道怨恨身边的富裕之人,更有甚者,纠结党徒,发起暴动,制造混乱。既然不知羞耻,当然也就无所谓畏法了。
有些人一边依靠国家的法律来保护自己,安稳度世,可是一边又为了一己私欲而破坏法律,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还有一些原本还算与自己的身份相称的人,只知道要拼命攒钱,却不知教育子孙,那些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子孙变成蠢物也就不足为奇,他们长大后终至懒惰放浪,将祖先家产挥霍而空的人实在不算少数。
教导这些愚民,在讲道理这样便利的方法也行不通时,就只有使用威吓的方法了。西方有一句谚语叫“愚民之上有苛政”,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这并非政府残暴,而是愚民自己给自己招来祸患。愚民之上既然只有暴政,那么按道理良民之上就应该有好的政府才对。所以现在我们日本既有这样的人民,也有这样的政府。
将来,如果人民的德行比现在还要差,而且沉溺于不学无术,那么政府的法律也会比现在的更加严苛;如果人民都志在学问,追求万物之理,文明之风吹遍大地,那么政府的法律就会比现在还要宽仁大度。法律的严苛宽厚,是根据人民有无品德来决定的。
谁都不会喜欢苛政而厌恶良政,谁都会希望自己的国家富强起来,谁都不甘于被外国欺辱,这就是人之常情啊。从来就没有报国之心的人,注定也不会为国家牵肠挂肚。但人生的主要目的,就是要以天理人情为基础,端正自己的品行,不断深造,扩大自己的知识面,使自己的智慧与身份相称。只有这样,政府才便于推行政策,而人民也不会承受被干预之苦,彼此各有所得,共同维护全国的太平。今日我们劝学的目的也在于此。
后记
这次我的故乡中津开设学校,为了给昔日同乡友人阅读而撰写出《学问的宗旨》,并装订成册,有人读完这本书说:“比起只在同乡友人中传阅,这个册子更应该给天下人看才更加有益。”受其鼓励,便交付庆应义塾进行活字版印刷,谨供有志之士一览。
明治四年末 十二月 福泽谕吉 记 小幡笃次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