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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妈妈

时间:2012-07-17 08:58   来源:中国台湾网

  Mama,we’re all full of lies

  Mama,we’re meant for flies

  And right now they’re building a coffin your size

  Mama,we’re all full of lies

  ——My chemical romance, “Mama”

  妈妈,我们都充满了谎言

  妈妈,我们本就如同苍蝇

  他们正在建造适合你的棺材

  妈妈,我们都充满了谎言

  ——我的化学浪漫《妈妈》

  好像是五岁那年,妈妈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应该说是一个妖精。我不愿去回忆了。

  在某件事发生前,陪在我身边的是两个人:我美丽的亲妈和我的保姆,我们叫她张妈。我可以在无限的纵容里任性,而我却似乎预言着什么似的乖巧。妈妈的怀抱很空旷,每当身在其中就让我不知所措;妈妈的怀抱很冰冷,好像没有投入一点感情在里面。而我还是喜欢妈妈牵着我的手亲着我的脸,至少还证明着我的确是这个宫殿里的公主,让我倍感骄傲。张妈模样苍老,头发和脸都单薄得要命,手却宽阔,她只能算是一个劳动机器,可能连喂奶的时候都一样面无表情。尽管都是些没有温度的面孔,我依然不懂得孤单是什么滋味,当我拾起一朵小花拿到妈妈面前,至少回应我的还有微笑。

  妈妈走的那天我没有哭,因为我不知道她不会回来了。

  那天晴空万里,我睡眼惺忪却不知为何站到了窗口,我看到她上了一辆车……

  我可以用拙劣的语言描述那张照片了,因为之前我从没端详过她的脸,直到只剩下这张照片——这是一张特写,能清晰地看到妈妈大大的眼睛、宽广的额头、尖尖的鼻头和如玫瑰花一样的嘴唇都被衬托在一张嫩白的脸上,她微笑着,目光流露着无限深情。我一直在猜想,她是面对怎样的镜头才可以油然而生这样的幸福感呢?

  之后的几个星期,我没有哭,因为好像知道哭了她也不会回来了。

  这几个星期是我孤单的开篇,难道我可以拿着我的洋娃娃到张妈面前显摆我给它梳的新发型吗?她那像灌了铅的老脸执行着命令,每天跟在我的周围,就像一根加了轮子的柱子。

  我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难得一见的爸爸连新婚都没有一改往日的深沉表情。

  我一直怀疑他这张脸,是不是一张失去水分的人皮面具扣在上面,依靠古板还能坚持不走样儿,我总想,拿手指一戳它就会变成粉末散落一地。爸爸面对我时的表情从来没有变过,变化的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厚的钞票。

  新年将临的一个傍晚,气温如往常一样暖得让人觉得窒息,然而别墅却空洞得让人缩紧五脏六腑,爸爸竟然回来了,竟然回来得这么早,尾随而来的是一个妖艳的女人。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高那么细的鞋跟儿;从来没见过那么红那么亮的嘴唇;从来没见过那么嫩那么白的脸(后来我得知那是粉底和粉饼的功劳);从来没见过那么矫揉造作的笑容。

  她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咯咯地傻笑,而后撅起屁股弯下腰捏了捏我的脸,说:“她长得真漂亮,和你很像。真是个白雪公主!”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长得很漂亮,第一次知道我和爸爸长得很像。我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脸,看看是不是也和他的脸一样僵硬。也许我焦急的表情和迅急的动作让女人产生了误会,她瞪大眼睛很吃惊地看着我,又转过去很委屈地看着爸爸,他俯视着我,说:“以后你要叫她妈妈!”

  他的嘴永远只能陈述一个口令或者反问一个事实,没有解释。

  如果有一个宝藏埋在我的内心深处,那么它一定叫叛逆,而这句对于五岁的我过于突然过于莫名其妙的话,就成为开启宝藏的钥匙。

  我疑惑地仰望着他们,女人的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看来她只在乎爸爸是否维护她,而并不在乎我对她的态度——因为我还没有喊她一声妈妈,她就挎着爸爸的胳膊上楼了。

  爸爸又回过头对张妈说:“这两天,你和佩芬就一起带着唐果购物吧!”

  这场“购物”,我和张妈最多算是两个跟班儿,我还得算没拿过证书不合格的。这个佩芬,这个我新上任的妖精妈,怎么就那么兴奋?真让我怀疑这是一个电影的场景,她荣当主角儿了。张妈牵着我,总是被她落下几步,手里拿钱的人劲头就是不一样!张妈开始嘟嘟囔囔,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听她主动讲话,当然,对象也不是我,是空气:“唐先生老了吗?眼光也开始让人不能理解了,竟然找这样的狐狸精替代唐夫人。”

  空气没有回答,因为空气没长耳朵,可是我长了,我才知道原来她还有“狐狸精”这个名字。我看着她在前面裹得紧绷绷的扭得晃悠悠的屁股,才突然意识到是这个狐狸精代替了妈妈?就是因为这个“狐狸精”,妈妈才离开了我吗?我甩开张妈的手,朝前跑了几步,把嘴里刚嚼了一会儿的黏黏的胶皮糖一口吐在了她的屁股上。胶皮糖成功地粘在了她的屁股上,跟着她的屁股一起颤抖,她没有察觉,我却好像看到胶皮糖在她的屁股上尽情舞蹈。

  晚餐的时候她闹了,虽然她像把商场洗劫过一样拎回了那么多东西。

  她坐在餐桌上爸爸的旁边,侧着脸不停不停地说,应该是从卧室一直说到了餐厅。爸爸始终沉默,她的表情也越来越扭曲,分贝越来越高。张妈端着汤过来的时候,她就用食指指着我说:“张妈!你说你说!是不是她?我知道她吃那种糖!你要给我作证!”

  “我不知道。”那冰冷平静的语气却让我觉得心头一暖,似乎第一次跟张妈有了默契。我垂着眼帘也知道这个狐狸精瞪圆了眼睛看着一切,而后她收回了用食指指着我的手把张妈手里的汤一把打翻在地,吼了一句:“好!”就扭着屁股上楼了。

  而我决定要让她这根指过我的食指付出代价。

  爸爸沉着脸沉着声音问道:“唐果,今天给你买了些什么?”

  “一套衣服和一个娃娃。”

  “张妈,明天你再带着唐果去逛逛吧!”

  我知道我赢了,我的确是那个擂鼓宣战的人。这场战斗没有俘虏没有战利品,但它仅仅是庞大战争的一个片段,一个开始。

  两天后,我在嘴里甜甜地叫着她“妈妈”的时候,用手里一朵蔷薇花的刺扎伤了她的食指。她掐了我的脸,也遭到了爸爸的一记耳光。我又赢了!虽然我必须承认我十分没有心计,虽然受了点小伤,可是她食指沁出的浑圆的血滴就是我第一个战利品!

  妈妈的一个电话成为最后一场对峙战役的导火索。

  那是同样没有情调的一个冬夜,也是我生命中第一个寒假里的一天。我与狐狸精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持续了一年。

  偏偏就在去年软糖事件的纪念日,晚餐时,电话响了。张妈笔直地滚着脚底下的“风火轮”去接了电话,而后握着电话,向这边投来诡异的目光,说了一句:“是唐夫人。”

  空气凝结了几秒,我呆了几秒,爸爸深沉了几秒,张妈盯着我们几秒,狐狸精瞪着电话几秒。其实一共只有几秒,却像定了格一样僵持着,我一个箭步踢碎了这冰冻的画面,向电话冲过去。

  我想问问妈妈在哪儿,想问问她好不好,为什么不回来;想告诉她我和狐狸精的战争还不分高下,但是我一定会继续努力把她赶走,让妈妈赶快回来。

  我在奶白色的大理石地面上奔跑着,一步一步都觉得踩在了狐狸精的脸上,这场战争马上就要分出胜负了,因为我的“元帅”终于前来助阵了。第一次发现饭厅和客厅的距离原来这么遥远,但是我依然一步一铿锵。经过我空前的努力,我的脚终于挨到了客厅台阶的边上,我必须在这里减速,虽然只有下去的两层台阶,但是对我的脚来说,它们还是过于宽了。

  我扶住了锃亮的木质扶梯把手,脚正往下迈——“啪”——碟碗碎裂的声音,这个声音我已经习以为常,可是这次这只碗却远从饭厅飞经我的身边,打在了张妈的身上,掉在地上碎了。虽然飞了这么远,这只碗的攻击力已经没那么猛烈了,但是张妈还是吓得一哆嗦,电话听筒从手中脱落,在地心引力和打卷的电话线的威力下,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摇晃着,像被抽了筋而任人宰割的一条大头蛇。

  “唐夫人?”狐狸精用前所未有的高分贝重量武器攻击着屋内的所有生物和陈列物品,这也许不是她的本意,只是这样的高分贝的确具备“狮子吼”的功效,足以伤及无辜,比如事件外的我和爸爸。她继续发功:“张妈你什么意思?唐夫人?谁是唐夫人?当着我的面你都敢这样说,你不想干了是不是?!”

  张妈依然面无表情,说:“对不起,唐夫人。”

  但是张妈的身体微微颤抖,她料到这是太过明显的一次失误,暴露了这一年她在内心中无法接受新女主人的秘密心理,她不确定这个家的男主人会不会也把这归属到工作的错误中去。

  狐狸精及时收功,否则就要适得其反了。一年的相处和生活,她还是摸到了我爸的一些个性。她改为嘤嘤哭泣,继续念叨:“这都一年了,她们还这样对我,我真是心寒啊……”

  我没空理会她自导自演的话剧,没空理会一直一声不吭的爸爸到底是什么态度什么表情,我迅速跑到了电话旁,激动地一把抓起还在微微晃动的听筒,电话里却剩下“嘟—嘟—嘟—”的忙音,妈妈的声音变成了忙音……

  我胸腔内的火焰瞬间蹿到了脸上,直奔手指的神经末梢。张妈轻轻地想从我手中取回电话,我却狠狠攥着电话不放,我说:“张妈,你看看来电显示,帮我拨回去。”

  张妈胸口进行了一次大幅度的起伏,但身体的其他部位没有进行任何动作。

  我抬起双眼看着她,我只是抬起了双眼,没有抬头,想必当时我的双眼里只有愤恨,因为张妈冷峻了多年的脸突然像写了一个“苦”字——短粗的眉毛皱着向下撇,像个草字头;宽扁且鼻孔很大的鼻子就是那个十字;下面薄薄的面积不小的嘴唇勾勒出一个大口。她的眼睛望向餐厅的方向,身体的其他部位还是没有进行任何动作,她不知如何是好。

  爸爸开口了,他命令我说:“唐果,回来吃饭。”

  我低头看着地面,眉头紧锁,咬牙切齿。我和张妈的手同时握着电话听筒,里面的忙音通过空气介质弱弱地传递到我的耳中,没完没了的“嘟嘟”忙音。我声音很小却坚决地说:“看看来电显示,帮我拨回去。”

  “唐果!回来吃饭!”我印象中唯一一次,爸爸猛然提升了音量。

  我吓了一跳,张妈则是恐慌了,迅速利用大人的优势,稍稍一用力就把听筒从我手中夺去,扣回在电话底座上,然后拉住我的手,将我拖回饭厅。

  我吓了一跳并不是出于对爸爸的敬畏恐惧之类的,只是因为感官听觉上猛然的刺激,全然是神经的作用,所以吓了那一跳,但这丝毫没能削弱我的愤恨,已经从物理条件上消失的“嘟嘟”声依然在我心中在耳畔回响。

  还没到饭厅,我的眼睛就把狐狸精锁定,我不稀罕去看那壮年男人,狐狸精才是一切坏现象的本源。她的眼泪早就干了,甚至让我以为她刚才的哭戏都是我的幻觉;她的饭碗也干了,她娇柔地用手托着碗,得意地说:“张妈,给我添饭。”

  张妈愣了一愣,随即走过去接过碗。于是我有了遭受背叛的感觉,用叉子使劲搅着盘子里拌着番茄酱的意面——张妈特意给我一人做的意面,幻想那红红的番茄酱都是狐狸精的鲜血,面条都是她的内脏,眼睛依然死盯着狐狸精。爸爸也疑惑地看着狐狸精,因为她一向节食,晚餐只吃十几粒米。爸爸说:“还吃?”

  “今天心情好!有好消息!”她扬起了尖尖的下巴。

  我死盯她的眼睛没有动,下巴慢慢向下移动,我的眼神更有杀伤力更能传递我的愤怒,搅动意面的叉子加了速。可是除了张妈难过地看着我,爸爸和狐狸精似乎都在故意忽略我的情绪,忽略我的存在。所以我大声但是低沉地说:“什么好消息?”

  我内心中认定她高兴的原因是难得赢了我,她赢了我的原因是爸爸的立场发生了明显倾斜。可是这失败的代价太大,我失去了唯一一次能找回妈妈的机会,我只想跟妈妈说说话,剩下的,你要是想赢,你去赢吧赢吧!可是事已至此,我不会再让你有机会赢了!如果以前只是讨厌你,那么现在我恨你!我没等她回答,继续说:“你的好消息很快就会完蛋,因为我会找我妈妈回来,到时候你就滚吧!”

  “什么?”她惊愕地瞪大了她的杏核眼,白眼仁骤然变多。她说:“你看看你女儿,怎么这么可怕啊!我倒是问问你,你怎么找你妈妈回来,你怎么让我滚?一年级的小丫头,真可笑。”

  “唐果,不要胡说。你也别说了。”爸爸专属于一个男人的沉默的威严在两个疯狂的雌性面前,如同一粒微尘。

  “你等着好了!以后决不是在你面膜里加胶水,珍珠粉里加墙粉那么简单。”我阴森地说。我出卖了自己,渴望它成为一种强有力的威胁。

  “什么?”她的眼睛睁得更大,脖子上青筋凸显,“原来是你!我说我的化妆品不是很快就没了,就是总出问题。衣服和鞋也这里坏那里破的,肯定也是你!你怎么那么缺德啊你!怎么那么坏!”

  “唐果,是真的吗?”他的惊愕也没让他的表情有任何改变。

  可是我不想理这个壮年男人,我激动地说:“嗯,我就这么缺德这么坏,怕了趁早滚。”

  “我怕你?我告诉你!你永远也别指望找到你妈妈!她既然已经走了,就永远都回不来!谢谢你告诉我你的小把戏,以后你再也没机会在我背后给我搞鬼,小东西,你还能翻天?”

  说着我就翻了天。我动作神速地爬过宽阔的红木餐桌,用手里的叉子一把扎在了她的左肩上。餐桌上所有的菜都翻了,我身上沾了各种菜汤或油渍的痕迹,还有些烫的鸡汤洒了一桌子,旁若无人地流向地面,在被我撞翻的时候,它渗透进我的保暖裤,烫伤了我的右腿。

  狐狸精的尖叫声持续了半分钟之久,我的手带着叉子早已回到我的身体旁。爸爸扶住她的左肩胛骨,审视着伤口,她的血渗了出来,尽管我用尽了全力,伤口其实并不深。她的眼泪大面积地侵占了她的瓜子脸。

  爸爸抬手给依然歪坐在餐桌上的我一记耳光,耳光很响,但远没有我的右腿疼,我开始号啕大哭。张妈走到我旁边试图把我从餐桌上弄下来,我一把推开她,她转头对爸爸说:“她的腿可能烫着了。”

  爸爸古板的人皮面具依然扣在他的脸上,但是他放开了狐狸精,挪到我身边,用一只大手抹了一下我的脸,就把眼泪都抹掉了,然后对张妈说:“脱了裤子看看,不行就去医院。”

  “唐宏铎!我才要去医院!”她似乎疯了,尖声地喊出了爸爸的大名。

  爸爸回头冷冷地看着她,然后说:“都去医院。”

  “我要去医院!把你唐宏铎的儿子打掉!”

  爸爸定格了,我的抽泣戛然而止,张妈的小眼睛也睁大一圈。我们三人就像被狐狸精的这句话按了暂停键,只有她还在“呜啊”地大声哭泣。

  我的抽泣虽然停了,但是我的思维没有,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预感到我一开始擂鼓宣战的战争将会马上变得毫无意义,我则会因为这次鲁莽的行刺成为一个牺牲品,一个阶下囚。因为狐狸精的杀手锏是增加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而我的杀手锏只能是消灭我自己的生命,无论如何,我都是自不量力的,都是输家。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看来爸爸的肉体定格后,思维也没有定格。

  “不用管是不是儿子了!我要去把它打掉!打掉!反正生下来也要被你恶毒的女儿弄死!”

  我的右腿又开始作痛,随着心跳的节奏,那被烫死的肉也一跳一跳地作痛,烫伤的面积也好似一颗心脏那么大,它的跳动让我重新抽泣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流利地留下来。但是我没有再号啕,因为我的内心还在思考战争的问题。

  也许我无意识的无声抽泣比之前的号啕大哭更惹人怜悯,爸爸抱住我,然后发号施令:“都先去医院,其他的再说。”

  医生说,我右腿的大腿外侧会留下终生的疤痕,就像六岁的我的心脏那么大。第二天,医院的B超也并没有告诉爸爸和狐狸精,他们的孩子是什么性别,因为它还不是孩子,只是一个肉球。

  我和狐狸精在同一间病房,这间病房只有两张床,一切事物——阳光、病床柜子、墙,还有医生护士都是白色的,除了我们四人,还有电视机四方形黑黑的独眼。我不明白左肩上只有三个眼儿的她,为什么还要劳民伤财地占一张床,我只能认为她在向我示威。

  她又嘤嘤地哭泣,说:“我昨天就是想告诉你这个好消息,我想告诉你我怀孕了,谁知道你女儿把事情弄成这个样子!呜呜呜……

  “她是不对,我之前也没打过她。

  “还有以前,我的化妆品经常莫名其妙地变少,或者变质,衣服鞋子也破的破坏的坏,我都没想到是她弄的啊!这还让我怎么过啊?呜呜呜……”

  我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们,装睡。但爸爸还是叫我:“唐果,起来,有话跟你说。”

  “说!”我还是背对着他们躺着,没有按照他的指示“起来”。

  “你不能这样对——”他停顿了一下,不知在犹豫什么,而后说,“你妈妈!”

  “她不是我妈妈!”

  “你看啊!我还是把孩子打掉吧!要不我的心怎么能安得下来啊!”

  “不行。”爸爸语气平淡,但里面透着沉重的分量。

  我“腾”地坐了起来,看着爸爸,沉着地说:“你有新孩子了,你可以不用要我了,你帮我找到妈妈,我去妈妈那儿。”

  这是我真切的想法,是我的愿望。

  “不准提她。”他字正腔圆,嗓音低沉,却阴冷。他也没有看我,而是望着窗外,似乎在警告天下,警告所有的尘埃,不准提她。

  我翻身下床,一瘸一拐地走出病房。张妈正在走廊的远处面无表情地向我走来,手里拎着饭菜。在我和她交接的时候,我抱住她宽大的胯,头搁在她的胃部,哭着,我听见她胃里“咕咕”的叫声,我知道她回去做完饭,自己没有吃就先赶到医院来了。她空闲的左手摸住我的头,说:“饿不饿?”

  我却哭得更厉害了。

  吃饭的时候爸爸难得对我用了一个疑问句,他说:“你能保证以后不再对妈妈这样吗?”每次他口里说出“妈妈”的时候,这两个字包含的情绪都与整句话格格不入,好像那两句话是两根刺,扎着他的牙床,疼着他的舌头。

  我说:“不能。”

  而我心里想的是,爸爸你选吧!要么选唐果,要么选一个新孩子。如果那个有血有肉的杀手锏一旦问世,即使我说“能”,我也将一败涂地。“扼杀在摇篮里”这个说法已经过时了,打一场有把握的仗,就要“扼杀在胎腹中”。

  我说不能,就如同把我自己当做一个筹码,进行一场赌博,赢的几率始终是五成,不小的几率,所以赌博的诱惑才那么大。

  可实际上我只是一个筹码,并非赌徒,爸爸才是。在我给他出二选一之前,他其实早给我出了A或B——他和狐狸精商量的是,唐果大了,如果她拒绝言和,就送到寄宿学校,等新宝宝大一些,再接她回来。

  所以当我口中说出“不能”的时候,这两个简单的音节就像一个猛然启动的发动机,把我乘坐的小船驱向我从没想到过的方向。

  寄宿学校把张妈关在了门外,直到第一个暑假回家我才见到她,除了做饭和打扫这个房子,我几乎不再需要她。

  大肚子的狐狸精避开了我,我猜她是大肚子,因为她不敢见我,好像我是会做流产手术的妇科医生。爸爸似乎也发现让我去寄宿学校并不能让我消失,每年的两个假期除了回来,没有其他地方能消化我。他说我瘦了,黑了,更沉默了,他说,唐果,还是回原来的学校。

  我靠在沙发上,用眼角看着他,说:“用不着,我挺好。”

  在我二年级的第一个星期天,唐卡出生了。他果真从一个肉球变成了一个儿子——就像狐狸精说的那样。

  张妈在电话里说:“果果,以后我就要照顾你弟弟了。”

  我说:“好的,好好照顾他。”但是我的心却被挖得什么都不剩了。这个有血有肉的杀手锏刚刚问世,就连张妈也倒戈了,也被抢走了……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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