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身名门。
五岁学钢琴,六岁熟读《唐诗三百首》。
她演过莎翁剧的女主角,做过第一批自由恋爱的新女性。
出嫁时,汽车在上海的大街上排成一排,她戴着花冠,牵婚纱拖尾的花童就用了六个。
她的丈夫撒手西去,那时,她刚三十一岁,第三个孩子才出生。
再接着,她变得一无所有,靠给人洗衣服为生。
过去的娇小姐,有一天,竟能把十个指甲全部洗得脱落,她的过去和现在仿佛两重天。
即便如此,每一天临睡前,她都会用装满热水的大茶缸熨烫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所以她的孩子们即使穿得破旧,却总比同龄人要干净平整。
在特殊的年代,她的大儿子已经停学,每日和同学们满世界跑,参加各项集体活动。只有她,会要求儿子活动结束,送女同学回家,她说:“男人要做绅士。”
她固执地认为,人必须每天都吃水果。
没有钱买,她就去换,她给农民洗衣服,再接过从淤泥中连根拔起的藕。
多年以后,她的大儿子还是不能忘记每天饭桌上必有的一盘藕。
雪白的薄片,小心地码堆,在盘子中央摆出碎玉模样。
这一盘藕,让他无数次回头,屋外大杂院内,母亲正奋力搓洗衣服。
那时他不懂,他只是朦朦胧胧感觉到,即便做洗衣妇,他的母亲也和别人不同。
有一天我知道了这个故事,我面前的Z女士是她大儿子的朋友。
Z女士向我解释一个名词——名媛,举她为例。
成年后,我一直试图寻找美的标准,这一刻,顿悟。
女人身上最强大的是韧性,再泥泞也能生存。
女人身上最美的是矢志不渝做她坚信正确的事,哪怕全世界都被推翻,全世界都混乱,全世界都将其遗忘。
我们都无缘见到她,能想象的只有一盘雪白的藕。
一颗简单的心
她在超市门口卖糖炒栗子。
好几次,我经过,她都站在摊位里,忙碌地招呼顾客。
有一回,我买她的栗子,瞥见她靠在一旁的拐杖,我再看她的腿,这才发现,她有些残疾。
她的拐杖,靠着墙。拐杖头是皮革制的,里面鼓鼓囊囊,塞满了海绵。我见过许多类似的拐杖,只不过她的不同,她的拐杖头上蒙着一个布套。
“也许是夏天汗多,包着布,就能经常拆下来换洗?”她殷勤地给我装栗子,而我正琢磨她的拐杖。
几天后,我在公交车站碰到她,她撑着拐杖。
她穿一件水红色的衬衫,领子处垂下两根飘带,在胸前打成一个蝴蝶结。
我看着她,总觉得她有哪里很特别,我再仔仔细细打量她,这才发现,她拐杖头上的布套也是水红色的。
今天,我去超市,特地经过她的摊位,她的拐杖仍靠在一旁。
今天,她穿一件豆沙色的上衣;今天,她拐杖头上的布套是豆沙色。
她正给一个顾客称斤两,脸冲着我微笑,有人对她说:“大姐,给我半斤糖炒栗子。”她“哎”了一声,嘴上答应着,手也没停,从电子秤上拿下装满栗子的纸袋递给前一个顾客,收钱、找钱,动作流畅。
我说:“我也来半斤吧。”
我于灯下,捻着一粒冷却的栗子,又想起她的拐杖。
现在这个时间,她快睡了吧。
睡之前,也许她要做个面膜,也许只是拿吃剩的黄瓜擦擦脸,她会准备好明天摆摊要带的东西,明天要穿的衣服,相同颜色的布套,明早起来就要给拐杖套上。
当她躺下来,安心入睡,她精心导演并亲自出演的一天已经落下帷幕,而明天,她还会一丝不苟于每个细节,用她认为美的方式,她有好多美的秘密,那拐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这些秘密,让她雀跃,明天又是值得期待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