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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一个人的西域”

时间:2013-10-23 13:48   来源:中国台湾网

  刘刚/文

  《一个人的西域》,这书名,很容易让我们回想,回到汉唐。

  汉代的张骞,号称“凿空西域”,可他不一定就是通西域的第一人。

  往前推,有《穆天子传》,传说,周穆王驾了八匹骏马,往西域去,去与西王母相会。西王母是神话里的神物,穆天子是历史中的人物,神物约会人物,不太靠谱。

  那就再往前推,推到彩陶时代,到马家窑那里去,可马家窑人留给我们的只有器物,没有人物,尽管我们从那些彩陶器物上依稀可见马家窑人通西域的痕迹,而且那些痕迹还向我们昭示了由当时的东西方交通带来的史前那一次彩陶之路的文艺运动,但它毕竟与个体无关,那是马家窑人集体的西域,而非某个独立个体的西域,器物代表了集体,不代表个体。

  所以,一个人的西域,还得从汉唐谈起。汉朝代表,得数张骞,而唐朝人物,非唐僧莫属。何以汉朝是张骞而不是汉武帝做代表?唐朝是唐僧而非唐太宗做代表?盖因通西域,虽说还有王朝里的那些事,但已非王朝所能范围了。

  西域之名,初见于《汉书?西域传》,名因张骞而起。套一句鲁迅的话来说,这世上本无西域,只因有个名叫张骞的人往西去,十余年如一日地往西去,后来,去的人多了,就有了西域。西域,以帕米尔高原为界,以西,行至地中海;以东,迄止玉门关。

  作为行政区域的新疆,已是清朝乾隆年间才有的事,看上去,仅为汉唐西域之一。作为一个地理概念,它可以说是汉唐西域的一部分,在地理上,西域不是有广义、狭义之分吗?它属于狭义的一部分。然而,作为一个历史概念,新疆与西域已风马牛不相及。

  新疆,还是王朝里的行政单位,而西域,则是横跨欧亚的文化江山之地理单元,唐诗的江山,几乎有一半在西域,“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不朽的唐诗,给西域添了多少诗意?就在那条丝路上,唐人“抱布贸丝”,还写诗。

  一个人的新疆,那是乾隆爷的事,这位好大喜功的皇爷,将收复的国土命名为“新疆”,反倒使历史的遗产变成历史遗留问题了:在“新疆”以前,那旧土归谁呢?

  新疆已不再是西方人眼里的丝绸之路。有人曾问汤因比,曰:古往今来,世界各地,愿往何处,居何地?汤曰:往唐朝去,居西域。若问他愿居新疆否?必摇头。

  汤因比心目中的西域,近乎圣域,除天堂外,人世间,莫过于此。作为一名研究文明史的专家,眼见文明的冲突,遍及于世,面对小气的现实,他遥想当年西域……

  多少文明际会于此,古老的与新兴的,东方的与西方的,西域那么大,无一国能辖之,非一家能囿之,就大体而言,它还是自由化的空间,天下攘攘,为利往,自由而往,一根文明的纽带,使人走到一起来,把个西域,走成了世界文明的会所,人类信仰的乐园。这纽带,便是丝绸,它是最美丽的中国产:植桑,养蚕,吐丝,结茧,化蛾,然后,织锦绣。

  试问,迄今为止,哪还有比这更为天然更加美妙更富于诗意的产业?若谓西方文明以机器擅胜,中国文明即以天工见长,如丝与瓷,皆以天工开物,非以机器生产。

  从古希腊人开始,欧人就以丝绸来命名它所不知道的那个东方丝国,名之曰“塞利斯”。亚历山大东征,只要再往前迈一步,就进入塞利斯了,可他不知,否则,翻越世界屋脊,对他来说,并非多么难的事。他死后,帝国解体,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在西域,留下希腊化世界的政治遗产,有许多城邦小国,就散落在天山南北,有的还攀上了世界屋脊。

  假设,他漫步世界屋脊,看到那些山,会像汉武帝认同为昆仑山那样,说它们就是奥林波斯神山吗?很有可能,因为没有哪里的山,比那些山更接近于神和天了。

  假如,他真那么做了,古代文明,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希腊神话,也许会超越其民族性和地域性,而具有普世性,中国传统的《山海经》世界,或为其一部分。

  但命运的盖头,要等时间来揭开。亚历山大来早了,世界还没有准备好,等到凯撒呼吁时,已是十二两黄金买一镑丝,这世界,已被丝绸诱惑得“天下熙熙”了。

  对于丝,罗马人猜想,某树生白绒,用梳子一梳理,就变成丝。或曰小动物,比金龟子大两倍,八只脚,养五年,方能吐丝,将自己缠起来,用其残骸可以抽丝。

  这样猜来,还不算太离谱,两说相结合,桑和蚕,似乎都有了。本来,欧人之于东方,所求香料,更甚于丝绸。然,何不称“香料之路”,而名“丝绸之路”?盖以香料,虽为日用所需,但其为物,天然有余而人文不足,文明尚欠火候,故难为当时代表。

  而丝绸,作为物质文明的质料,它那么柔软,贴于人体似乎都会被体温融化,又那么透明,穿着它仿佛没穿衣服,而是换了光昌流丽的皮肤,最宜于人体艺术。

  如此人体艺术,引起哲人嫉妒:这些所谓的衣服,既不蔽体,也不遮羞,女人穿上它,便发誓自己并非赤身裸体,其实别人并不相信她的话。人们花费巨资,从不知名的国家进口丝绸,而损害了贸易,却只是为了让我们的贵妇人在公共场合,能像在她们的房间一样,裸体接待情人。

  而汤因比的选择,既非人体艺术,亦非所谓丝路,他紧盯着文明的去处,看不同的文明及其个体,在同一地区,在无政府状态下,如何相互冲突,又怎样和平共处。

  就这样,他发现了西域,唐朝时的西域,那是个“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的西域,是个人主义的个体带着多样化的文明从异地到这里来赶集的西域。如果说,汉之西域,还是个神话与历史交错的世界,那么唐朝时的西域,已成为艺术与信仰普世化的天下,贯穿了这两个时期的,不仅有一根物质文明的纽带——丝绸,还有一根精神文明的纽带——个人主义。

  西域属于个体,国与国之间,有的是自由个体的飞地,而个体与个体,天然便趋于契约关系,就此而言,市场化是个体存在的最好方式。不信,请看本书作者,打起背包,独行西域,居然安步当车。可他走着走着,就有人开车到他身边,冲他喊:上车吧!他一上车,又对他说:15元。他眼没眨,就“嗯”了一声。就这样,行了一程又一程,过了一地又一地。

  看来,个体之间的契约关系和信用原则,是可以放之四海的,所以,我们说“搞好市场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可不,本书的作者,在路上,就碰到了一位名叫买买提明的维吾尔族男子,两人的关系,就是从市场化开始的。作者想搭车,向过往车辆招手,前面那辆车开过去了,紧接着的后面一辆在他跟前停下,向他报了一个价,他还没应承,就让他上车了。车上,那个名叫买买提明的司机告诉他,前面那辆开过去的车也是他家的,他们在跑运输呢。

  两人在市场经济里,可谓如鱼得水,真是“帝力于我何有哉”!

  想当年那西域,岂非正是如此?两国之间,就不这么简单,国家利益比个人利益复杂,国家当然要讲信用,但信用原则要服从主权原则,为了主权原则,可以兵不厌诈。

  作者随身带着两本书: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和瑞典人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旅行记》,两书记载的,都是他们一个人的西域,作者追随他们,亦走向一个人的西域。

  唐僧西天取经,取回来的,本来是他一个人的《圣经》,后来,王朝参与了,就转化为国家主义的《圣经》。还有那个瑞典人斯文赫定,他来亚洲腹地旅行,起初也是一个人的旅行,想通过旅行来验证他那位德国老师费迪南?冯?李希霍芬提出的“丝绸之路”,他用的方法,一是考古,寻找遗址遗迹,为此,他发现了楼兰古城;二是绘制地图,尤其是西藏地图,完善了欧洲地理学的知识体系。他一个人的西域,使丝路成为了新的文艺复兴运动的契机。

  接踵而来的人多了,来了一个英国人斯坦因,他也像本书的作者那样,是瑞典人斯文赫定的粉丝,还是唐玄奘的粉丝。据说,他对唐玄奘的崇拜,超越粉丝成为信徒了。

  斯坦因一生信服两人,一个是亚历山大大帝——希腊化世界的王者,另一就是唐玄奘——西域文明的代表。他一个人的西域,可以说就是东西方两位亡灵在他身上附体。

  首先,他是个西方人,崇拜亚历山大东征,迷恋大帝留在西域的希腊化世界。在米兰遗址,他为发现“绘制非常精美的有翼天使壁画”,而惊叹“在亚洲腹地中心如此荒凉寂寞的罗布泊湖岸边,居然能够出现这种完全古典的希腊模式天使”。他在楼兰沉思:中国古代的伟大商贸活动究竟是如何组织?供给又怎样维持?仅就文明交流而言,这的确是一件极为伟大的成就。事实上,古代中国政治方面显赫的声威,经济方面富足的产品资源和无与伦比的组织能力,远远超过了他们的军事力量。老实说,这完全可以视为精神胜过物质的一种伟大胜利。

  这两大文明遗产,在他身上,已悄然融为一体,并开始复兴起来。他之后,又来了一位法国人伯希和,前赴后继,你争我夺,就如同英国和法国。“若无伯希和,汉学如孤儿”,这是从汉学复兴上来说的,没有伯希和,汉学如孤星,有了伯希和,就众星捧月了。

  西域如此多娇,文化分外妖娆!不是昆仑山,而是敦煌千佛洞,被他们“一截赠美,一截遗欧,一截还东国”了。在他们眼里,那敦煌千佛洞啊,岂不就是东方的佛罗伦萨?本来,西域考古带来的欧洲汉学复兴与遍及东亚的西化思潮互动,很可能在世界范围内兴起一场新的希腊化世界与汉唐文明相结合的文艺复兴运动,“太平世界”可以“环球同此凉热”。

  孰料,国际共运引发民族解放运动,由东西方互动掀起的世界文艺复兴运动之浪,才开浪花几朵,就被民族革命的洪流席卷了。

  谈西域,还得回到汤因比,不光要回到“汤因比的选择”,那“一个人的西域”,还要回到那个著名的与中国历史息息相关更与当代中国人命运攸关的“汤因比谶语”:

  匈奴是一股从西域雪山倾泻下来的雪水,他们渴望流入中原这个“水库”中,找到一个立足之地。但当他冲涌到长城脚下,却被长城挡住了。于是,这场大风便呼啸得更厉害了,一声高过一声,使绵延万里的长城一线烽火硝烟千年不息。就像从雪山流下来的雪水再也不会倒流上去一样,在顽强而执拗地要参与缔造中国历史的能量未耗尽之前,他们是绝不会回头的。

  我们读史,已知匈奴之后的“匈奴”,唐有突厥,宋有辽金元,明有满蒙,除了突厥,它们都曾饮马黄河,入主中原“水库”。匈奴不幸,碰到了不管不顾要凿空西域的汉人,突厥亦不幸,碰到了“不破楼兰誓不还”的唐人。此后,风水轮流转,王朝更迭,宋元明清,汉家天下,终于被“匈奴”了两轮,而“匈奴”们,亦相继被汉化了。

  一个人的西域,是个人主义的胜利,如能以个体立国体,如能在西域继续被打断了的东西方文艺复兴运动,我们就不必忧心如焚的去问:新的“匈奴”究竟在哪里……

编辑:杨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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