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信仰上帝。我父亲每个星期天都会带我去教堂。我会坐在主日学校里,听着关于上帝的故事。布道结束后,我们会在教堂的院子里举行小型聚餐,每人都会从自己家里带来一个做好的菜,炸鸡块、砂锅西兰花、水蜜桃馅饼,等等。
然后我们会回家,我母亲会举着一把切肉刀,一面绕着房子追着父亲跑,一面尖叫:“我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先生!就像那些教堂里的荡妇们,假装去听赞美诗,只是想坐在你旁边!”
他们会一圈又一圈地追逐下去,我的父母,他们绕着房子赛跑,我则在衣柜前面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我能听见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我不用看也知道,万一父亲放慢了脚步,转错了弯,或者在楼梯上绊倒,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信仰上帝。每天早上,当我醒来,看见父亲还活着,我会把这看做上帝的庇护。直到我长大了,我才开始明白每个星期天早上,在父母的房子里发生着什么样的事情。我开始明白了,父亲的存活跟上帝的意愿没有丝毫关系,是由我母亲的意愿决定的。母亲没有杀掉父亲,因为她还不想他死。
她不要他死,她的目的是折磨父亲。让他活着的每一刻,都如同在地狱里煎熬。
我的父亲还能活着,是因为我母亲觉得,让他死掉太便宜他了。
“你们找到史密斯先生了吗?”
“对不起,你说什么?”
“你们找到史密斯先生了吗?我的猫。妈妈今天早上出去找他了,但她还没回来呢。”
蒂蒂迅速地眨了几下眼睛。她刚爬上楼梯,把地下室的门打开,就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位表情严肃、满头卷发的四岁小姑娘。显然,克拉丽莎?琼斯现在醒了,正在进行调查呢。
“哦,我懂了。”
“蕾?”一个男低音打破了沉默。蕾听话地转过身去,蒂蒂抬起头,看见杰森?琼斯正站在门厅里,打量着他们两个。
“我要找史密斯先生。”蕾楚楚可怜地说道。
杰森伸出手,他的女儿向他走去。他没有对蒂蒂说一个字,径自走回了家庭活动室,女儿跟在他身旁。
蒂蒂和米勒也跟了过去,米勒轻轻点了点头,示意那个穿制服的警官走开。
家庭活动室不大。有一张双人沙发,两把木头椅子,一个嫁妆箱,上面盖着一小块蕾丝桌布,还能当茶几用。角落里立着一个仿橡木的微波炉架,上面放了一台中等大小的电视机。房间的其他角落放着一张孩子用的小工作台,还有一排箱子,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从一百支装的蜡笔,到整整两打芭比娃娃。从那些娃娃可以看出,四岁大的蕾喜欢粉红色。
蒂蒂从容不迫地在房间各处查看。她在壁炉架上放着的那些木质相框前停下脚步,照片记录了蕾从刚出生的小婴儿,如何一年年长大,她的第一次吃饭,第一次走路,第一次骑三轮车。照片里没有其他家庭成员。没看见祖母、祖父、婶婶或者叔叔的身影。只有杰森、桑德拉和蕾。
她注意到其中一张照片,蹒跚学步的蕾,手里牢牢抓着一只脾气相当好的橙黄色大猫,那应该就是著名的史密斯先生了。
她努力穿过那堆玩具,看到那张工作台上摆着一张完成了一半的涂色作品,画的应该是灰姑娘和两只小老鼠。正常的东西。蒂蒂想道。正常的玩具,正常的物件,正常的家具摆在一个正常的南波士顿家庭里。
可是这个家庭不正常,否则她就不会在这里。
她不止一次在那些玩具边走来走去,试图在不看那位父亲的情况下引起他的注意。大多数男人在这种情况下早就发怒了。妻子失踪了。执法人员占据了他的家,侵略了他的隐私圣殿,随随便便把他家里的私人照片拿起来互相传看,尤其是在四岁的女儿在场的情况下。
可她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任何情绪。什么也没有。
就好像,他这个人根本不在房间里。
最后,她终于转过身去。杰森?琼斯就坐在双人沙发上,用胳膊搂着自己心爱的女儿,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空白的电视机屏幕上。他有一头浓密的乱发,留着富有阳刚之气的络腮胡,一件合身的海军蓝棉质衬衫衬托出他的胸肌线条,性感、父性还有一种神秘的邻家男孩气质,在他身上合而为一。他是那些新闻女主播的梦中情人,米勒说得没错,要是他们不能在第一辆新闻采访车呼啸而来之前找到桑德拉?琼斯,那他们就玩砸了。
蒂蒂拿过一张木头椅子,放在沙发前面,自己坐下。米勒见状,识趣地退到了后面,这样有利于接近孩子。两个警官同时现身,可以让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丈夫感受到更大压力。但对于孩子来说,就没这个必要了。
杰森?琼斯的目光终于移向她,停留在她脸上,蒂蒂居然身不由己地感到一阵战栗。
他的眼神很空洞,望着别人的时候就好像正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她以前只见过两次这样的眼神。第一次是审讯一名精神病患者,那个家伙为了解决生意上的冲突,杀死了自己的合作伙伴和他的全家,用的是一把弓弩。第二次是和一名二十七岁的女性谈话,她从十二岁起就被一对富有的夫妇当做性奴,囚禁在他们位于波士顿的褐砂石豪宅里,长达十五年。获救两年后,这位女性受害人死于自杀。她走进了斯托罗大街川流不息的车潮中。据目击者说,她死得毫不迟疑。就那么从路边下来,径直走到一辆丰田汉兰达越野车前。
“我要我的猫。”蕾说道。她在沙发上坐直了身体,稍稍离开了她父亲的身边。他并没有试图拉她回来。
“你最后一次看到史密斯先生是什么时候?”蒂蒂问她。
“是昨天晚上。我去睡觉的时候,史密斯先生总是跟我一起睡的。他最喜欢我的房间。”
蒂蒂笑了。“我也喜欢你的房间。画了那么多花儿和漂亮的蝴蝶。装修的时候你帮忙了吗?”
“没有。我还不会画画,那是我妈妈和爸爸画的。我四岁零九个月了,你要知道。”蕾挺了挺她的小胸膛,“我是个大女孩了,大女孩要有大女孩的房间,这是他们送我的四岁生日礼物。”
“你才四岁?不可能。我还以为你都五六岁了呢!你的爸爸和妈妈给你吃什么好东西了吧,你的个子可比一般四岁的孩子高多了。”
蕾咯咯地笑起来。她父亲什么话也没说。
“我喜欢芝士煮通心粉。这是我在世界上最最喜欢吃的东西了。要是有火鸡热狗肠的话,妈妈也会让我吃。她说,我需要蛋白质。要是我吃了足够的蛋白质,晚饭就能吃奥利奥饼干当甜点了。”
“昨晚你就是这么吃的吗?”
“我吃了芝士煮通心粉,还有苹果。没吃奥利奥。爸爸没时间去杂货店买。”
她看了父亲一眼,杰森?琼斯这才被激活了一样。他揉了揉女儿的头发,瞧着她的眼神里,满含着父爱和护犊之情。然而,一旦目光从女儿身上转开,就像开关吧嗒合上了一样,他立刻又变回了一潭死水。
“蕾,昨晚谁陪你吃了晚饭?”
“妈妈陪我吃晚饭,爸爸陪我吃午饭。午饭吃的是花生酱三明治,没吃饼干。不能总是吃饼干,唉。”蕾的口气听上去充满了遗憾。
“史密斯先生也喜欢吃奥利奥吗?”
蕾转了转眼珠。“史密斯先生不管什么都喜欢吃!所以他才长得那么胖。他老是吃啊吃啊吃啊。妈妈和爸爸说不能喂他吃人的食物,可是他好像不喜欢那样。”
“昨天晚上史密斯先生帮你吃晚饭了吗?”
“我吃饭的时候,他想跳上桌来。妈妈叫他走开。”
“我明白了。那么,吃完晚饭之后呢?”
“洗澡去了。”
“史密斯先生也洗澡?”蒂蒂装出很怀疑的样子。
蕾又咯咯地笑了。“不。史密斯先生是只猫嘛。猫咪不用洗澡。他们会给自己舔毛。”
“哦。那样就干净多了。那么,到底是谁洗澡了啊?”
“妈妈和我。”
“你妈妈把热水都用光了吗?把所有的沐浴液也都用掉了吗?”
“没有。但她不让我用沐浴液。有一次,我把一整瓶沐浴液都倒进浴缸了。你真应该看看那些冒出来的肥皂泡泡!”
“嗯,那一定很壮观。”
“我喜欢肥皂泡泡。”
“我也喜欢。那么,跟妈妈泡完澡之后呢?”
“错了,我们是淋浴的。”
“啊,对不起,我弄错了。那么,你们淋浴完之后……”
“上床睡觉了。我可以选两个故事让妈妈讲。我喜欢《爱漂亮的南希》和《粉红小天使》。我还可以选一支歌,听妈妈唱。妈妈喜欢唱‘一闪,一闪,亮晶晶’,但是我长大了,不喜欢听那个了,我让她给我唱《神龙帕夫》。”
“你妈妈唱《神龙帕夫》给你听?”这一次,蒂蒂的惊讶可不是装出来的了。
“我喜欢龙。”蕾说道。
“嗯,我懂了。那么,史密斯先生,他喜欢吗?”
“史密斯先生不会唱歌。”
“但是,他喜欢听歌吗?”
蕾耸了耸肩膀。“他喜欢听故事。妈妈讲故事的时候,他总是在我身边缩成一团。”
“然后,你妈妈就关上了灯?”
“我留了一盏小夜灯。我知道我已经四岁零九个月了,可是,我喜欢有一盏小夜灯亮着。也许……我也不知道。也许等我五岁的时候……或者三十岁的时候吧,我才不需要开夜灯。”
“好吧,那么,你躺在了床上。史密斯先生跟你一起——”
“他就睡在我脚边。”
“好吧,他就睡在你脚边。夜灯还亮着。你的妈妈把大灯关上,又带上了门,然后……”
蕾盯着她。
杰森?琼斯现在也在盯着她,他的眼神中有隐约的敌意。
“蕾,夜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蒂蒂静静地问道。
蕾还是盯着她。
“也许有什么噪音。或者人们说话的声音。你的门是开着的吧?史密斯先生什么时候溜走的?”
蕾摇了摇头。她不再看着蒂蒂。紧接着,她又缩回了她父亲的怀里,她瘦小的胳膊紧紧搂住了父亲的腰。杰森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面无表情地看着蒂蒂。
“够了。”他说。
“琼斯先生——”
“够了。”他重复道。
蒂蒂深吸一口气,在心里从一数到十,然后开口讨价还价。“琼斯先生,也许你可以请哪位亲戚或者邻居,帮个忙,暂时照看一下克拉丽莎。”
“不。”
“你说不,是指没人能照看她,还是指你不愿意这么做?”
“我们自己照顾自己的女儿,这位……探员。”
“警长。我是蒂蒂?华伦警长。”
他丝毫没有理会她的头衔。“我们自己照顾自己的女儿,华伦警长。要是你打算让别人照顾孩子,那你根本就不应该要孩子。”
“琼斯先生,你要明白,我们正在帮你找……史密斯先生……我们需要你提供更多的信息和配合。”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抱着女儿。
“我们要求你交出卡车的钥匙。”
他一言不发。
“琼斯先生,”蒂蒂不耐烦道,“我们快点儿排除史密斯先生不在的地方,就能快点儿找到她在的地方。”
“是男他,不是女她,”蕾的声音含糊不清地从她父亲的胸前传过来,“史密斯先生是男的。”
蒂蒂没有回应,只是继续盯着杰森?琼斯。
“史密斯先生不在我的卡车驾驶室里。”杰森平静地说。
“你怎么知道呢?”
“因为我回家的时候,他已经跑掉了。为了安全起见,我自己检查了自己那辆车。”
“我无意冒犯你,先生,但这项工作应该由我们来做。”
“反正史密斯先生不在我的车里,”杰森平静地重复道,“除非你能拿到搜查令,否则,就这件事而言,你只能以我的话为准。”
“就冲你这种不合作的态度,法官们也会把搜查令发给我们。”
“那么,我想你很快就会卷土重来,对不对?”
“我想检查你的电脑。”蒂蒂说道。
“记得对同一位法官提出这项要求。”
“琼斯先生,你的……猫从报案到目前为止已经失踪七个小时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
“是他。”蕾含糊的声音再度传过来。
“他,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出现在邻近社区或者那些猫咪经常出没的地方。事态正在严重化。我猜,你应该想要帮把手吧?”
“我爱我的猫。”杰森平静地说道。
“那就请允许我检查你的电脑。跟我们合作,这样我们就能快速安全地解决这件事。”
“我不能。”
“不能?”蒂蒂紧逼道,“还是不愿意?”
“不能。”
“琼斯先生,你为什么不能?”
他看着她。“因为,我更爱我的女儿。”
三十分钟后,蒂蒂和米勒探员一起走回她停车的地方。他们已经给杰森?琼斯和克拉丽莎?琼斯的指纹取样建模了;为了确定房子里是否有陌生指纹出现,他们必须先能指认出屋子主人的指纹。琼斯先生主动提供了指纹,还帮着给蕾的指纹采了样,小姑娘还以为整件事情是一场冒险游戏呢。最大的可能是,杰森意识到,一个这样的合作行为不会让他付出什么代价——无论怎样,在他自己的房子里,有他自己的指纹毫不奇怪。
杰森?琼斯洗了手,杰森?琼斯给女儿蕾也洗了手。然后就客客气气地把他们这帮警察扫地出门了。他宣称,他的女儿需要休息,就这么简单。琼斯把所有警官送到门口。他没问你们打算怎么找到我的妻子,没说请你们一定一定要找到她,我会尽一切努力帮你们的忙。更没喊让我们组织一场搜救行动吧,把整个社区都发动起来,直至找到我那美丽可爱的妻子为止!
琼斯先生可没这么做。他的女儿需要休息了。就这么简单。
“这叫冷漠?”蒂蒂埋怨道,“这简直是北极寒冰。显然,琼斯先生从来没听说过全球变暖这回事。”
米勒任由她大声发泄。
“那孩子肯定知道些什么。当我们说到睡觉之后发生的事情时,你看到她闭嘴的样子了吧?可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听见了什么,还是看见了什么。我们需要找一位司法谈话专家,专门跟孩子打交道的。得快点。跟她亲爱的老爹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她就越是难以给我们提供有价值的事实真相。”
米勒点了点头。
“当然,我们还需要父亲的同意才能跟孩子进行谈话,不知为何,我觉得他不会同意。这可真有意思,你不觉得吗?我是说,他的妻子在半夜失踪,把他们的女儿独自丢在房子里,可杰森?琼斯倒好,没有采取跟警方合作的态度,也没问任何我们该怎么找到他妻子的问题,反而跟哑巴似的坐在沙发上。他的震惊,他的难以置信,他对信息的迫切渴望,都在哪儿?他应该给朋友和亲戚打电话。他应该把妻子的近照翻出来,好让我们在社区里进行排查。他应该,至少要安排什么人照看他的女儿,以便他自己能抽开身,尽量帮我们开展工作。可这家伙——就跟电源开关没打开似的。他的心甚至不在自己家里。”
“拒不合作。”米勒贡献了一个词,慢慢在她旁边走着。
“想达到目的,我们不得不用点硬手段,”蒂蒂宣称,“得拿到对杰森?琼斯卡车的搜查令,还要有一份准许我们拿到那台电脑的宣誓书,同时要把他妻子手机上的通话记录打印出来。该死的,我们可能应该把这整栋房子作为犯罪现场保护起来。这就能让杰森?琼斯伤伤脑筋了。”
“这对孩子不好。”
“是的,好吧,那就是意外。”要是整栋房子被宣布为犯罪现场,杰森和他女儿就要被迫搬走。收拾行李,还得在一位巡逻警察的护卫下,搬进汽车旅馆。蒂蒂很想知道小姑娘蕾会怎么想,放弃她那花园般的小绿洲,换成廉价汽车旅馆,墙上挂着棕色壁毯,房间还散发着多年积累下来的陈腐的烟头味道。这让蒂蒂感觉很不好,但之后她又想到一个办法。
她停下脚步,猛地转身面对着米勒,这个转身来得如此突然,让他猝不及防,险些跟蒂蒂撞个满怀。
“要是我们把杰森和蕾从他们的房子里弄出去,就得派警官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地保护他们。也就是说,搜寻桑德拉?琼斯的有效警力会减少,换句话说,在原本应该加速的关键时刻,我们的调查进度也会因此而放慢。你知道。我也知道。但是杰森可不知道。”
米勒冲她皱起了眉头,抚弄着自己的胡须。
“得找班扬法官,”蒂蒂说着迈动了脚步,这次要敏捷得多,“我们现在就要着手准备宣誓书,吃完午饭就拿到她的办公室。我们要拿到电脑的搜查令、卡车的搜查令,该死的,我们还要把整栋房子宣布为犯罪现场。我们要给这位北极寒冰先生来一记重创。”
“等一下,我想你刚刚说——”
“而且,”蒂蒂有力地打断了他,“要么搬出自己的房子,要么让一位称职的司法专家与孩子进行谈话,当杰森?琼斯必须二选一的时候,我们希望,他会倾向于谈话。”
“我们需要更多人力来展开搜查。”她补充道。
“没错。”
“我们还得想个办法来扩大搜索范围,同时又不惊动媒体。”
“没错。”
他们走到了她的车旁,蒂蒂停下来,看着米勒,沉重地叹了口气。
“这案子不好办。”她断言道。
“我知道,”米勒彬彬有礼地答道,“所以我打电话找来了你,高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