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

第八章

时间:2012-06-26 09:20   来源:中国台湾网

  怎样才算一个家庭?

  我的大半人生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我在一个典型的南方家族里长大。妈妈待在家里,她有光鲜亮丽的外表,她培育的玫瑰园得过奖,并因此而远近闻名。我还有非常受人尊敬的爸爸,他成立了自己的法律公司,努力工作供养家里的两位“可爱女士”。我有两打堂兄妹,以及一大群叔叔和婶婶。每年的家庭聚会都在我父母的豪宅里举行。那房子有环绕式前廊,周围还有大片绿地,因为亲戚数目众多,人到齐时总是热闹非凡,就算人来得少点,也抵得上一个夏日烧烤派对。

  我生命的头十五年都用于保持温顺的微笑,胖婶婶们喜欢用手拧着我的脸颊,告诉我,我跟妈妈如何相像。我按时交上作业,这样老师就会拍着我的头,告诉我,爸爸会如何以我为傲。我去教堂,我照看邻居家的孩子们,我放学后去本地的商店打工,我微笑、微笑、微笑,直到脸颊开始酸痛。

  然后我回到家里,收拾散落在木地板上的那些杜松子酒空瓶,假装自己没听见客厅传来的妈妈那醉醺醺的嘲弄:“我知道那些你不知道的事,我知道那些你不知道的事……”

  在我两岁的时候,妈妈喂我吃电灯泡的碎片,这样她就能带我去看医生,跟他说,我是个多么调皮的孩子。在我四岁的时候,妈妈让我把大拇指放在门框边上不要动,然后她猛地关上门,这样她就能让医生看,我是个多么鲁莽的孩子。在我六岁的时候,她喂我吃漂白剂,这样医生就会明白,当我的妈妈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我妈妈伤害了我,一次又一次,可没有一个人曾经阻止过她。我们这样算是家庭吗?

  我爸爸怀疑,但从未过问,甚至在他醉醺醺的妻子手里举着刀,绕着房子追着他跑的时候。我们这样算是家庭吗?

  我爸爸爱她。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不管妈妈做了什么,爸爸都会站在她那一边。这就是婚姻,他告诉我。而且,她也并不总是这样,他会补充说。好像是说,我妈妈曾经清醒过,既然她一度清醒,那么就可能再次清醒过来。

  所以,我们就这么过着日子,每天晚上,都会以妈妈摆好一桌精心准备的晚餐开始,以她把炸鸡,或者,愿上帝保佑我们,含铅水晶玻璃杯,朝我们其中一个或者两个人的头上扔去而告终。最后,我爸爸会领她回到卧室,哄她喝下另一杯掺了杜松子酒的甜茶,让她睡着。

  “你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他会轻轻对我说,半是为她开脱,半是向我道歉。我们会用晚上剩下的时间一起在前厅读书,我们俩都装作没听见客厅传来的妈妈那醉醺醺的带着颤音的宣告:“我知道那些你不知道的事,我知道那些你不知道的事……”

  当我妈妈死去的时候,我不再问这么多的问题。我想,战争终于结束了。爸爸和我自由了。从此以后可以过上快乐的生活了。

  葬礼过去一星期后,我把妈妈那些得过奖的玫瑰花丛连根拔起,丢进了木片切削机,我父亲为这些该死的花儿哭了,他从未为我哭得这么伤心过。

  从那时起,我开始明白,和家庭的本质有关的一些事情。

  回首往事,我想到,我最终怀了孕,嫁给一个陌生人,还生活在一个人人说话时都省略掉R音的北方州,这一切都不可避免。在我的人生中,从未有过一天独处的经历。所以,在我终于独立的那一刻,理所当然地,我立刻着手重建我唯一知道的东西——一个家庭。

  即将到来的分娩让我深感惶恐。九个月之后,我还是觉得自己没准备好。结婚证书上的墨迹未干。我们还在适应我们的新家,那是一座很小很小的房子,小得都能放进我父母家的前厅里。我还没把婴儿小床支起来。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读完买来的父母必读手册。

  我真的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是个合格的准妈妈。

  我记得我是如何思索着、挣扎着走到车子旁边,我记得我闻到了妈妈种下的玫瑰花的香味。我在草地上呕吐不止。杰森轻轻拍着我的背,用他平静的、永不失控的声音对我说,我做得很棒。

  他背起我的待产包,扶着我坐进汽车里。

  “呼吸,”他一遍又一遍地说道,“呼吸,桑迪。注意呼吸。”

  在医院,当我呕吐的时候,我那彬彬有礼的新婚丈夫一直替我拿小桶接着。当我在分娩淋浴中忍不住呻吟喘息时,他全力扶持着我的身体。当我奋力想把世界上最大的保龄球从我的产道里推挤出去的时候,用指甲把他的胳膊抓得鲜血淋漓,可他毫不介意。

  小护士们毫不掩饰地用仰慕的眼神看着我的丈夫,我记得当时我想起了妈妈说过的话——这世界上到处都是婊子,我要把她们都宰了。要是我能站起来的话。要是我的分娩阵痛能停止的话。

  随后……生出来了。

  我的女儿,克拉丽莎?简?琼斯,来到了这个世界,她用惊天动地的哭号宣告,她来得并不情愿。我记得她那热乎乎、黏答答、皱巴巴的小身子是如何贴近我的胸膛。我记得她用那纽扣般的小嘴巴在我胸前拱啊,拱啊,拱啊,直到最后锁定了我的乳头。我记得那难以言传的感受,我的身体在为她哺乳,而我的热泪则流下了脸庞。

  我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杰森正看着我们。他站在一旁,手插在口袋里,脸上写着我永远也读不懂的表情。然后,我突然想到:

  我嫁给我丈夫,是因为想从我父亲身边逃开。我们这样算是家庭吗?

  我丈夫娶了我,是因为他想要我的孩子。我们这样算是家庭吗?

  克拉丽莎变成了我的女儿,是因为她出生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我们这样算是家庭吗?

  也许,你不得不从某个地方开始。

  我向他伸出手。杰森走过来。慢慢地,慢慢地,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摩挲着克拉丽莎的脸颊。

  “我会保护你,”他低语道,“我保证,不让任何糟糕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我保证,我保证,我保证。”

  然后他抓住了我的手,我能感觉到他情绪中包含的力量,感觉到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别人我的那些暗潮,在表面看不见的深处涌动,但是我懂,一个幸存者理解另一个幸存者。

  他吻了我。他吻我的时候,克拉丽莎乖乖地待在我们之间,那是坚定而有力的一吻。

  “我会永远保护你。”他再次轻声说道,他的脸贴着我的脸,他的泪和我的泪流到了一起,“我向你保证,桑迪。我永远也不会伤害你。”

  而我相信了他说的话。

  傍晚五点五十九分,当艾丹?布鲁斯特正在每周的援助小组会上签到的时候,杰森?琼斯正在为女儿播放一部电影,而且开始有点儿发慌。

  他跟报社请了病假。除此之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夜晚正在降临,还是没有桑迪的消息,警方还是没有找到线索。蕾已经从小憩中静悄悄地醒来了,和以前一样。他们玩了糖果乐园、梯子滑道和钓鱼游戏。

  然后,他们坐在她的小手工桌旁边,他的脸颊侧靠在自己的膝盖上,给蕾最喜欢的着色书里那张放大版的灰姑娘图片涂颜色。史密斯先生并没有奇迹般地出现在门前的台阶上,蕾已经不再追问她的猫或者她的妈妈。相反,她只是用棕色的大眼睛严肃地看着杰森,脸上开始有了不依不饶的神情。

  晚餐之后——晚餐吃的是肉丸子、天使发丝意大利面、切片黄瓜——他把一张碟片放进DVD机。蕾因为这难得的优待而振作起来,开始满怀期待地坐在绿色的双人沙发上,等着看电影,怀里抱着她的小兔玩偶。杰森借口说要去洗些衣服,匆匆忙忙地撤退到地下室待着了。

  在地下室里,他开始踱步,而一旦开始,他就停不下了。

  当他刚回到家中,发现桑德拉不在的时候,觉得很疑惑,甚至有点紧张。他按照正常的步骤开始找:检查了地下室,检查了阁楼,检查了屋后的小棚子。然后他拨打了她的手机,结果听见手机在她的拎包里响了。这铃声提醒他把拎包里的东西都翻找一遍,尽管有点心不在焉,他还是翻看了她的软面抄笔记本,想看看她有没有神奇地记下某个定在午夜的约会。到了凌晨两点三十分,他确定他妻子没有策划什么失踪事件,便开始去外面寻找。他在周围低声喊着她的名字,就像人们在找他们的猫一样。

  她不在她自己车里。她也不在他的车里。而且,她还是没回家。

  于是他在那张双人沙发上坐下,开始思考整件事情。

  他回到家时,门是锁着的,包括门把手上的锁和两道插销。这就暗示着桑德拉完成了她在临睡前的例行检查。他检查了厨房的橱柜,发现了批改过的作业本,这就意味着桑迪也已经做了蕾睡着之后的例行功课。

  那么,晚上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他的妻子不够完美。对此,杰森和任何人一样清楚。桑迪很年轻,她有过狂放不羁的少年时代。现在,在二十三岁这个相对还算稚嫩的年龄上,她已经在努力抚养自己的幼女,同时生活在一个不熟悉的地方,还要适应新工作。自从学期开始后,她的态度就变得更加疏远了,开始时是过于安静,接着,从十二月份开始,她变得过于客气,客气得很不自然。他之所以考虑二月份外出度假,就是因为她的情绪变得如此纠结,如此……不同以往。

  他确信,她是想家了,尤其到了冬天,尽管她从没提过。他确信,有很多次她希望能出去走走,能感受自己的青春活力,尽管她从没提过。

  他自己也想知道,到底她会嫁给他多久,不过还是那样,她从没提过。

  现在,他想她了。这想念让他心痛。他已经习惯了回家的时候看见她蜷缩在他们的床上,她睡觉时的样子,跟他们的女儿像得出奇。他喜欢她那种懒洋洋的南方作风,还有她对胡椒博士饮料的迷恋,还有她微笑的时候,浮现在左颊上的那个小酒窝。

  当她安静的时候,她身上有种温柔气质能够安抚他。当她和蕾一起欢笑的时候,她迸发的活力让他如触电击。

  他喜欢看她给他们的女儿读故事。他喜欢听她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哼着小曲。他喜欢她的金发像卷帘般垂落在脸上的样子,还喜欢看她发现自己被看着的时候,那羞红了脸的模样。

  他不知道她是否爱他。他一直没弄清楚。但她一度需要过他,而对他来说,那就足够了。

  她离开了我。这是他在凌晨三点的时候,坐在家里活动室空荡荡的阴影中时,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二月份的假期里,他试着做出补偿,可结果却是场灾难。所以桑迪最后选择了离开他。

  但是,随即他又推翻了自己刚才的结论:桑迪也许对婚姻抱着矛盾心理,但她对蕾的态度可不矛盾。也就是说,如果桑迪是自愿离开了家,她应该会把蕾也带走,或者至少,她会带上自己的拎包。她没有这么做,就说明是另一种情况:桑迪的离开,并非自愿。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就在这儿,就在杰森自己家里,当他的女儿还在楼上睡觉的时候。可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杰森是个保守的人。他承认这一点。他倾向于逻辑思考而不是感情用事,倾向于事实而非假设。他能成为一名称职的记者,这也是原因之一。他最擅长对海量数据进行筛选,从中提炼出最富价值的信息,并将其整合为新闻。他不会让自己陷入愤怒、震惊或悲痛的困境。他对波士顿市民,或者从总体上说,对全人类的看法,不会受任何先入为主之见的影响。

  杰森一直以来都相信,有可能发生最糟糕的情况。这就是残酷的现实。而且正因如此,他也用其他各种事实来武装自己,也许是因为相信,尽管有点儿傻,如果他知道得够多,那么这一次他就会安全了。他的家庭不会遭受苦难,他的女儿会安全而健康地长大。

  只是现在,他的面前是一大堆有待解开的谜团,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失去控制。

  从警方离开到现在,已经六个小时了,只有一名警察还留在房子外面,坐在车里。那警察中间出来过一次,在五点钟左右。杰森本来觉得,警方整个早上都待在他家里的过程既漫长又痛苦。现在,他意识到,警方的缺席比那更糟。那些探员们都在干吗?蒂蒂?华伦警长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供出了那个性犯罪者邻居,可她有没有上钩;抑或,头号嫌疑犯仍然是他自己?

  他们有没有拿到电脑的搜查令?他们会不会把他赶出家门,强迫他去警察局?他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证明?

  更糟糕的是,要是他们逮捕了他,蕾怎么办?

  杰森绕着咖啡桌一圈圈地踱步,如此快节奏的转圈让他头晕,可他就是停不下来。他在本地没有亲人,没有好友。警方会不会联系桑德拉的父亲马克斯,把蕾送到佐治亚去,或是,邀请马克斯过来?

  而如果马克斯真的来了,他到底会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

  杰森亟须制定策略,某种应急计划。

  因为桑迪失踪的时间越久,情况就会越糟。警方会不断刨根问底,抛出更棘手的问题。而不可避免的是,消息会走漏,媒体会蜂拥而至。杰森自己的同事会像猛兽般朝他扑过来,把他的样子传播到全世界。杰森?琼斯,失踪女性的丈夫,正在调查中的本案利害关系人。

  迟早,有人会认出那副样子。有人会开始理清头绪。

  特别是当警方拿到他的那台电脑之后。

  杰森绕着桌子转得太快,膝盖撞上了洗衣机的一角。一阵疼痛快速向他的大腿袭去,终于迫使他停了下来。有那么一刻,全世界好像都在转,所以他不得不抓住洗衣机的顶部,疼得屏住了气息。

  最后,当他重新回过神来时,他注意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那只蜘蛛,一只小小的棕色园蛛,正借助一根蛛丝,悬挂在他面前。

  杰森向后跳去,胫骨撞上了那张旧桌子的边缘,差点痛得喊出声来。但这都没什么。他能忍得住疼。他不在意疼痛,只要别让他再看见那只蜘蛛。

  有那么一会儿,这让他难以忍受。有那么一会儿,一只地下室的小小蜘蛛,带他回到了一个终年黑暗不见天日的地方,只有一对对眼睛从分布在房间各个角落的那些玻璃容器里发着光;尖叫声一阵接一阵从地下室传到上面的墙壁。一个总是充斥着死亡和腐朽的味道,用再多氨水也清洗不掉的地方。

  一个少男和少女们死去的地方。

  杰森把一只手握成拳头,塞进嘴里。他用力咬着自己的指节,直到咬出血来,他需要用疼痛把自己再度带回到现实中。

  “我不会失去控制,”他低语道,“我不会失去控制,我不会失去控制,我不会失去控制。”

  楼上的电话响了。他几乎是怀着感激离开地下室,上楼去接电话。

  打来电话的是菲尔?斯图尔特,桑迪工作的那所学校的校长,听起来他的语气不无困惑。

  “桑德拉在家吗?”菲尔先开口道。

  “她不在家,”杰森机械地答道,“要我给她带个口信吗?”

  电话那头停了很久没说话。

  “你是杰森?”

  “是的。”

  “她在家吗?我是说,警方找到她了吗?”

  这么看来,警方已经询问过桑德拉的同事们了。他们当然应该询问过了。这是符合逻辑的步骤。在这边检查过之后,他们也可能去那边检查。理所当然。杰森需要找些聪明的说辞。陈述一个事实,或者官腔官调地总结一下目前的事态,而不至于对方对私人领域追究到底。

  可他就是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杰森,你在听吗?”

  杰森清了清喉咙,看了一眼钟。晚上七点零五分,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桑迪已经失踪了大概,十八个,还是二十个小时了?这一天几乎就要结束,第二天也快开始了。“嗯……她吗……她……她不在家,菲尔。”

  “她依然没被找到。”校长说道。

  “是的。”

  “你有什么想法?警方有头绪了吗?现在情况如何,杰森?”

  “我昨晚出去工作了,”杰森简要地说,“当我回家的时候,她就不见了。”

  “噢,我的天,”菲尔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

  “你觉得她会回家吗?我是说,也许她只是需要休息或者别的什么。”这已经侵入了私人领域,杰森几乎能听出菲尔在电话那头不好意思起来。

  “也许吧。”杰森平静地说。

  “好吧。”菲尔似乎又恢复了镇定,“听上去,我明天最好为桑德拉的班级安排一位代课老师。”

  “我也这么想。”

  “警方的搜寻明天早上会开始吗?我想学校里的很多老师都愿意帮忙。可能有些学生的家长也会愿意。当然,你需要有人帮着散发寻人的传单,排查周围社区,诸如此类的事情。到时谁负责领队?”

  杰森再度支吾起来,感觉到一阵恐慌袭来。这一次他觉察到了,他挺直脊梁,强迫自己用坚定的声音说道:“到时候我会通知你。”

  “我们需要想一想怎么跟孩子们说,”菲尔说道,“最好是赶在他们自己从新闻里知道之前。也许,还要为父母们准备一份公开声明。我们周围从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我们得让孩子们做好准备。”

  “我会通知你。”杰森重复道。

  “克拉丽莎的情况还好吗?”菲尔突然问道。

  “挺好,一如既往。”

  “如果你在这方面需要任何帮助,就告诉我们。我确信,一些教师会很乐意帮忙。所有这些都能被安排好。只要计划得当。”

  “我完全同意,”杰森重复道,“只要计划得当。”

编辑:刘莹

相关新闻

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