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加利福尼亚人,对地球的各种活动司空见惯。我们都清楚,地面可能会移动和抖动。我们的手电筒总是装着电池,壁柜里总贮存着好几加仑的水。我们都相信,人行道可能会突然裂开,游泳池有时会像碗里的水一样晃动。我们都能迅速地爬到桌子底下,都知道要小心提防飞来的碎玻璃。每学年开学时,我们每人都要备好装满干粮的密封袋,以防大地震把我们困在学校。然而,和生活在地震少发地带的人们一样,加利福尼亚人对目前这场特殊的灾难也是毫无防备的。
那天早上,弄明白发生什么事之后,汉娜和我冲到外面四处张望,想找出地球转动变慢的蛛丝马迹。但天空还是老样子——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一如既往的灿烂。海边吹来熟悉的海风,空气闻起来还是那个味,混合着青草清香、金银花香和氯气的味道。桉树依旧像海葵那样迎风飘舞。我妈那壶阳光茶看起来近乎黑色,可以饮用了。离我家后院很远的地方,高速公路依然车来车往。电线继续嗡嗡作响。如果我们把足球抛向空中,可能不会注意到它的落地速度比以前更快,撞击地面时更有力。那年我11岁,住在郊外。我最好的朋友就站在我身旁。我没有发现任何事不对劲或出差错。
在厨房里,我妈正在查看架子上的必需品,拧开碗柜的门,翻看抽屉里的物品。
“我只想知道应急物品放哪儿了。”她说,“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我该回家了。”汉娜说。她依然穿着紫色的睡衣,双臂环在细腰上。她还没有梳头,她的头发需要细心打理,因为从二年级起她就没剪过头发。不知为什么,我认识的摩门教女孩都留着长发。汉娜的头发长及腰部,发尾像火焰逐渐变得尖细。
“我妈可能也抓狂了。”她说。
汉娜家全是女孩,我家只有我这一个孩子。少了汉娜,房间就会静悄悄的,我舍不得她走。
我帮着她卷起睡袋。她收拾背包。
如果知道要过多长时间我们才会再见面,我一定会用另一种方式和她道别。但汉娜和我只是挥挥手,然后我爸开车送她回家。她家与我家隔着3条街。
电视里没有出现连续镜头,没有燃烧的建筑物,没有坍塌的桥梁,没有变形的金属或烧焦的土地,没有倒塌的房子。无人受伤,无人死亡。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大灾难。
这说明了为什么刚开始时我感到的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它有点令人激动——平淡生活里的一抹亮色、意料之外的惊喜。
但是妈妈吓坏了。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她说。
她不停地把发夹取下又别上去。她把头发染成了黑棕色,所以头发黑油油的,很好看。
“会不会是流星陨石?”我说。我们上科学课时一直在学习有关宇宙的知识,我可以按顺序背出行星名,知道飘浮在太空中所有物体的名称。那里有彗星、黑洞和一堆堆巨石。“说不定是核爆炸?”
“不是核爆炸。”爸爸说。他盯着电视屏幕时,下巴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他没有坐下,而是双臂交叉,两脚分开站着。
“从某种程度来说,我们能适应这种变化。”电视里有位科学家正在发言,他的衣领上别着一枚小小的话筒。一个新闻播音员向他询问,情况会不会变得更糟。“如果地球转动继续变慢——这仅是猜测——我认为可以预测天气会有全新的变化。地震和海啸会频繁发生,植物和动物可能会大量死亡,海洋可能开始向两极转移。”
在我们身后,垂直百叶窗在微风中沙沙作响。远处传来直升机的轰鸣声,螺旋桨叶发出的嗒嗒声穿过纱门涌进屋里。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妈妈问。
“海伦,”爸爸说,“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
我们全都把那天的足球赛忘得一干二净。整齐叠放的足球服在抽屉里待了一整天,护胫纹丝不动地躺在壁橱下面。
后来我听说只有米凯拉出现在球场上。她和平常一样迟到,手拎钉鞋,披头散发,穿着短袜一路跑上山来到球场。红色的卷发不时飘进她的嘴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球场空无一人,没有做热身运动的女生,没有风中摆动的蓝色运动衫,没有左右晃动的法式发辫;草地上没有一个父母或教练,没有戴着太阳镜、啜着冰茶的母亲,没有在场边走来走去的父亲;没有冰箱,没有沙滩椅,没有切成4瓣的橙子;停车场空荡荡的,没有一部车子。唯有球门上的网静静地在风中摇摆,证明在这块场地上曾经进行过足球比赛。
“知道我妈怎么做的吗?”几天后,她模仿七年级那些性感的女生靠墙吃午饭时的姿势对我说,“等我跑到停车场时,她已经走了。”
米凯拉的妈妈是我同学的妈妈中最年轻的。其他同学最迷人的妈妈那时至少已有35岁,我妈妈已经40岁。米凯拉的妈妈只有28岁。即使米凯拉矢口否认,我们也知道这是真的。她妈妈身边的男友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她皮肤光滑,身体结实,双峰高耸,双腿修长,这一切是某些可耻的勾当的源头,虽然我们只是模糊地觉察到她做了可耻的事情,但我们敢肯定确有其事。米凯拉是我认识的同学中唯一住在公寓里的人,而且她没有父亲。
米凯拉年轻的妈妈错过了那条新闻,当时她正在呼呼大睡。
“你在电视里没看到什么消息?”那个星期晚些时候我问米凯拉。
“我家没有电视,你忘了?我从没看过电视。”
“汽车收音机呢?”
“坏了。”她说。
即使在平时,米凯拉也要搭顺风车。在地球转动变慢的第一天,我们其他人都待在客厅看电视,米凯拉却被困在足球场上,拨弄一台已经停止服务的旧投币电话(电话制造商都早已忘了有这么一台电话了)——那时其他同学都有手机了——后来,教练开车到球场通知去那里的队员球赛被取消或至少被推迟时,才把她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教练开车送她回了家。
到了那天中午,各家电视台没能更新有关地球转动变慢的信息。虽然没有新消息,电视台还是继续对地球转动变慢进行报道,翻来覆去炒着各种相同的小道消息。没关系,我们全都看得入了迷。
我和爸妈一整天都坐在地毯上,离电视只有一两米。我还记得如何度过那感觉怪异的数小时。那天过得很充实:渴望了解更多有关地球转动变慢的消息。
妈妈定期在房子里巡视,打开一个个水龙头,检查水的颜色和洁净度。
“水没问题,亲爱的。”爸爸说,“这不是地震。”
他手持眼镜,用衬衫下摆擦着镜片,好像我们要面对的纯粹是个视力问题。我发觉爸爸取下眼镜后,眼睛不仅很小,而且有点斜视。
“你怎么满不在乎啊。”她说。
那时候我父母之间的分歧还不算大。
爸爸把眼镜拿到灯光上照了照,然后小心地戴上。“告诉我你想让我做什么,”他说,“我会照你说的去做。”
爸爸是个医生,信奉“出现问题,解决问题,诊断疾病,治好疾病”的原则。在他看来,对未知的事忧心忡忡根本是徒劳无益。
“人们张皇失措。”妈妈说,“负责看管供水系统和电网的人会怎么办?食物供应怎么办?如果这些人临阵脱逃又怎么办?”
“我们能做的只有努力渡过难关。”他说。
“噢,真是好点子,”她说,“一个绝妙的点子。”
我看着妈妈光着脚匆匆向厨房走去,不一会儿,那边就传来开关酒柜门的咔嗒声和嘎吱声、冰块在玻璃杯里的碰撞声。
“一切会好起来的。”我很想说些令人高兴的事——它像咳嗽一样不由自主地从喉咙里冒出来,“一切会好的。”
各种疯子和天才纷纷从荒郊野岭钻了出来,挥舞着知名学术刊物拒绝发表的学术论文出现在电视脱口秀节目上。这些“孤独的狼”声称已经看到灾难的来临。
妈妈端着一杯酒回到客厅的沙发上。
在电视屏幕下方,有一个用红色大写字母显示的问题不停地闪烁:
末日临近了吗?
“噢,得了,”爸爸说,“纯粹是耍噱头。看看公共电视台有什么?”没人响应他的话,没人去换台。他转而对妈妈说:“我认为她不应该看这些东西。”随后他又问我:“朱莉亚,想去踢球吗?”
“不想,谢谢。”我答道。我可不想错过任何一条消息。
我穿件长及膝盖的运动衫。托尼躺在我旁边的地毯上,爪子向外伸,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它瘦骨嶙峋,脊椎上的骨节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克洛伊躲在沙发底下。
“来吧,出去踢会儿球。”
爸爸从客厅的壁柜里找出一个足球,用手摁了摁。
“球有点瘪了。”他说。
我看着他摆弄打气筒,好像它是件医疗器械。他用外科医生做手术的精准度,小心翼翼地把针插进球的气孔,开始有条不紊地给球打气,像吸呼机那样,总是等到上一次的气完全进入球里才再次用力按下气筒。
我很不情愿地系好鞋子,然后和他一道出去。
我们俩一言不发,来回踢了一会儿球。我仍然听得见电视播音员在屋里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他们的声音和干净利落的踢球声混在一起。
隔壁几家的后院冷冷清清的。秋千像报废了似的一动不动。双胞胎的蹦床也不再发出吱吱声。我心不在焉。我想回屋去。
“好球,”爸爸说,“传得很准。”
不过,他并不太了解足球,踢球的动作不正确。接下来那一下我踢得太猛了,球飞到院子角落的金银花丛里。于是,我们停止踢球。
“没事吧?”爸爸问。
不少巨鸟在空中盘旋。它们不是平时郊区常见的鸟儿,而是些猫头鹰、老鹰和乌鸦,它们强壮有力的翅膀证明东部这里还有未被开发的野地。巨鸟们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树,响亮的叫声淹没了平常落在后院里那些鸟儿的啁啾声。
我知道动物常常能察觉人类意识不到的危险,比如在海啸或野火袭来之前,动物总比人类早几分钟或几小时逃离危险地带:大象有时会挣脱铁链,向高处奔去;蛇会爬行到数公里外躲避灾难。
“鸟儿知道有危险吗?”我问爸爸。我抬头望着它们,感到脖子上的肌肉变紧了。
爸爸研究着它们的外形,没说什么。一只老鹰落在我家松树的冠顶上四处张望,随后拍打着翅膀朝着海岸线向西飞去。
妈妈透过纱门冲我们喊道:“他们说地球转动变慢可能影响地球引力。”
“我们马上回去。”爸爸说。
他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然后仰起头望着天空,像个查看有没有下雨征兆的农民。“我希望你想想人类是多么的聪明,”他说,“想想人类发明的每件东西,如火箭、飞船、电脑、人造心脏等。我们能解决问题,知道吗?我们总能解决大难题。我们能做到。”
我们穿过玻璃门走进屋里。进门前,爸爸坚持要我在门垫上把鞋底擦干净——似乎做这些常规的事情能确保我们的安全——才能回到客厅,回到妈妈妈身边。但是,在他说话、我们走动时,我清楚地意识到,虽然我们的世界目前还完好无损,可是周围的一切很快就要分崩离析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忧心忡忡地等着,疑神疑鬼,胡思乱想。我们从科学家和政府官员嘴里听到新词语、新方法。他们频频出现在电视屏幕和网络视频上,说什么我们会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追踪太阳在空中运行的痕迹。妈妈喝着加冰的苏格兰酒,爸爸在客厅走来走去。我给汉娜打电话,但她没有接。那个星期六过得迥然不同,早上像是昨天的延续。当我们坐着等待西边的太阳慢吞吞地落山时,我觉得一天长似好几天,似乎这天的长度突然爆增,远不止多了区区一个小时。
傍晚,爸爸上楼到他的卧室,换上有领衬衫和黑袜后走下来,手上还拎着一双皮鞋。
“你要去哪儿?”妈妈问他。
“我6点要值班,忘记了?”
爸爸是妇产科医生,专门给高危孕妇接生。他经常随叫随到,有时在医院值夜班,周末常常加班。
“别去,”妈妈说,“今晚别去。”
我希望她能说服爸爸留在家里,但爸爸继续系鞋带。他喜欢把两只鞋子上的蝴蝶结系得一模一样。
“你不去的话,他们会理解的。”她说,“外面乱成一团:交通堵塞,人心惶惶。”
爸爸的一些病人为了保胎,要在医院住上好几个月,直到她们生下健康的宝宝。
“别闹了,海伦,”他说,“你知道我不能待在家里。”
他站起来,拍拍衣服的前兜,我听见钥匙发出沉闷的响声。
“家里需要你。”她侧头靠在爸爸胸前——爸爸比妈妈高约三十多厘米,“我们真的不希望你走,对吧,朱莉亚?”
我也希望爸爸留下来,但作为他们唯一的孩子,我学会了“和稀泥”。
“我希望爸爸不必去,”我小心翼翼地说,“但是我想他不得不去。”
妈妈把脸转过去,柔声说:“求你了。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好了,”父亲说,抚平她的头发,“别这么夸张。从现在到明早这段时间里,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我相信整件事会过去的。”
“如何过去?它如何能过去?”
爸爸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在玄关处朝我摆摆手,然后走了出去,关上门。很快,我们听到车道上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妈妈扑通一声坐在我旁边。“至少你没有抛弃我。”她说,“我们只好相依为命了。”
我真想逃到汉娜家去,但是我知道要是我也走了,妈妈会伤心的。
孩子们的说话声从外面飘进客厅。透过百叶窗,我看见卡普兰一家走在人行道上。星期六是他们的安息日,他们这一天不开车。他家共有6人:卡普兰先生和太太、雅各布、贝丝、艾伦和躺在手推车里的婴儿。大一点的孩子在北面的犹太人学校上学。他们几乎人人穿着一身黑衣服,那种样子让我想起了老电影里的那些人物——长裙黑裤,衣袂飘飘。贝丝和我同年,她不太喜欢与人交往,我不太了解她。她穿件长袖衬衫,一条长长的矩形黑裙,但配双时尚雅致的红皮鞋。我认为她全身上下最出彩的地方就是鞋子。当他们从我家门前鱼贯而过时,我意识到他们可能还没有听说地球转动变慢的消息。
很久以后,我从雅各布那里证实了我当时真的猜对了:卡普兰一家直到太阳下山后才发现——当安息日结束后,他们的上帝再次允许他们开灯、开电视时——这个世界和他们诞生时的世界有所不同。如果你没有听说过地球转动变慢,地球上的景色在你看来没有丝毫改变。当然,后来事情不是这样的。可是现在,在地球转动变慢的第一天,地球似乎还是老样子。
我家住在一条胡同的尽头。我们所在的住宅区建于上世纪70年代,占地10公顷。这里房子的式样千篇一律,外墙是拉毛粉刷,里面的天花板和墙壁都铺着石棉。每家前院都种有一棵橄榄树,树木曲折盘旋向上。当然了,前提是这棵树没被砍掉,没被其他更普通、更耐旱的树所取代。这条街所有的院子都修剪得很整齐,但并不过分。小菊花和蒲公英点缀着稀疏的草地。差不多每家的墙上都爬有粉红色的三角梅,花儿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从那时的卫星地图上看,这里的一排排胡同整齐划一,相互平行,每条胡同尾都像灯泡。整体看上去,那些胡同犹如拴在一条绳上的10只体温计。我家就在这些网状的普通街道上。虽然这些房子靠近大海,但比较便宜,没有另一侧临海的房子贵。
那时,每到早上,我家就会洒满阳光。厨房正对着东面,当咖啡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浴室传来哗啦啦的冲澡声的时候,或当我刷牙、挑上学穿的外套的时候,阳光穿过厨房的窗户照射进来。下午屋里凉爽宜人,因为每到傍晚,太阳在山顶的豪宅后面缓缓落下,要一个小时后才能完全落到那边的海里。今天,我们带着新的悬念等待着太阳落山。
“我觉得它动了一点。”我眯起眼说,“我是说它当然会落山。”
沿街的一些电动车库门缓缓打开,旅行车和越野车鱼贯驶出。车里坐着孩子和狗,塞满衣物。邻居三三两两双臂抱胸,站在草地上。每个人都望着天空,似乎在等待一场盛大焰火表演的开始。
“别直视太阳。”妈妈说,“强光会刺伤眼睛。”
她正在拆开一包在抽屉里找到的电池,旁边的水泥地板上放着3把手电筒,像个小型灯具展览。虽然太阳仍高高挂在天上,但是一想到可能要度过一个格外漫长的夜晚,她就心神不宁。
在远处街的尽头,我发现老朋友嘉比独自坐在她家的屋顶上。自从她父母把她转到一所私立学校后,我就很少见到她。和平常一样,她一身黑色装扮,染成黑色的头发在天空的反衬下很引人注目。
“她为什么染成那样?”妈妈问。她也看到了嘉比。
“不知道。”我说。距离太远,我看不见嘉比戴在耳朵上的一对三圈耳环。“我猜她只是喜欢那样。”
我们旁边的便携式收音机传来喋喋不休的说话声。每过一小时,一天就增多几分钟。他们在谈论小麦点——我一直搞不清这个术语是在教科书的词汇表里潜伏了几十年,还是那天新造出来的——一个急需回答的新问题是:如果没有阳光,人类赖以生存的主要农作物还能存活多久?
妈妈把手电筒开了又关,窝起手挨个检测它们的光束强弱。她从手电筒里取出旧电池,换上新的,神情好像在整理一组枪支里的弹药。
“真搞不懂你爸为什么不给我回电话。”她说。
她把无线电话也带到了门廊。电话挨着她,悄无声息。她快速地呷了几口酒,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我记得妈妈当时喝酒的样子、冰块在玻璃杯里相撞的叮当声,以及杯里渗出的水珠沿着杯缘往下掉的情景,还有水珠在水泥地上留下的相互交叉的圆环。
当然了,不是所有人都被吓得六神无主。我的钢琴老师,住在街对面的西尔维亚,一如既往地侍弄她的花园,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她手里握着一把亮闪闪的剪子,平静地跪在泥地上。后来,她绕着街区悠闲地散步时,木拖鞋在路面上发出啪嗒声,胡乱辫起的红头发散落下来。
“嗨,朱莉亚。”她走到我家院子时叫了我一声,朝我妈笑了笑,但没有喊她的名字。她们年纪相仿,但西尔维亚看上去仍像个少女,而我妈却不像。
“你好像不怎么担心。”妈妈说。
“顺其自然,”西尔维亚长叹一声说,“我一向都这么说。听天由命吧!”
我喜欢西尔维亚,但我妈不喜欢她。西尔维亚身体纤弱但头脑冷静,身上有一股润肤露的味道。她的手脚像桉树一样瘦长,常常戴着粗粗的绿松石手镯或脚链。为了与琴键有更近距离的交流,上课前她会脱下手镯和脚链。她总是光着脚弹琴。
“我脑子可能不太清醒。”她说,“我在排毒。”
“什么是排毒?”我问。
“排毒就是禁食。”西尔维亚说。
她弯下腰向我解释时,我听到妈妈把手电筒悄悄推到身后的声音,可能她突然为自己的惊慌失措感到难堪吧。
“不吃东西,不喝酒,只喝水。要持续3天。我相信你妈以前也做过排毒。”
妈妈摇摇头。“我才不搞这种玩意。”她说。我注意到她的饮料,杯中渗出的水珠滴到她旁边的路面上。有一阵子,大家都不说话。
“不管怎样,”西尔维亚继续往前走,“别让这件事妨碍你弹琴,朱莉亚。星期三见。”
随后几个下午,西尔维亚都戴顶太阳帽在花园里修剪玫瑰或除杂草。
“知道吗,太瘦无益健康。”我妈在西尔维亚走回去侍弄她的花园后说。妈妈有一个柜子,里面塞满小一号的衣服,全部用塑料袋套住。它们在等着她减掉10斤体重后重见天日。这件事她挂在嘴边已经很多年了。“你能看见她身上的骨头。”妈妈说。她说得没错,是能看见。
“看哪,”我说,“路灯亮了。”
路灯与定时器相连,到黄昏时分便自动点亮。但太阳继续发出耀眼的光芒。
我想象着在世界的彼岸,比如在中国,在印度,人们蜷缩在黑暗中,像我们一样等待——但他们是在等待黎明的到来。
又过了好几分钟。
“他至少应该让我们知道他安全到达医院了。”妈妈说。她又在拨电话,等了一会儿,再把电话放下。
我和爸爸一起在医院工作过一次。我在那里时事情并不多。孕妇们坐在床上看电视,吃零食。爸爸问她们一些问题,检查记录。她们的丈夫在一旁陪着。
“我没有叫他打回来吗?”妈妈问。
“他可能只是太忙而已。”我答道。
在远处,我看到汤姆和卡洛塔——一对住在街尾的老夫妻——也坐在外面。汤姆穿件退了色的扎染T恤;卡洛塔穿着勃肯牌凉鞋,一根长长的辫子搭在肩上。晚上这个时候,他们俩总是坐在摆放在车道的沙滩椅上,手里握着玛格丽特酒或夹着香烟,身后的车库门敞开着。汤姆家的电动车轨道看起来像弯曲的肠子。那时,这条街上的许多房子被重新改造,或起码被修缮过,像旧牙套上新牙罩。但汤姆和卡洛塔的房子仍维持原样。在向他们推销女童子军饼干时,我看到他们最早用过的勃艮第粗毛毯还铺在地上。
汤姆朝我挥挥手,因握着饮料,他的手显得很粗大。我和他并不太熟,但他一直对我很好。我也向他挥手致意。
现在是10月,感觉却像6月:空气像夏天的空气,天空像夏天的天空,傍晚过了7点还亮如白昼。
“我希望电话正常工作。”妈妈说,“一定在正常工作,对吗?”
从那晚开始,我养成了妈妈的许多习惯,比如一件小事也会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无法忍受悬而未决的事,但像她的宽臀、高颧骨这些特征在我身上潜伏多年后才会显露出来。那晚,我还没法把那些特征与她联系起来。
“妈妈,冷静一点好吗?”我说。
电话终于响了,妈妈急忙接通。看得出来,电话那头的声音令她很失望。她把电话递给我。
电话不是爸爸打来的,是汉娜。
我从门廊站起来,把电话靠近耳朵,走到草地上,眯起眼望着太阳。
“我不能和你聊,”汉娜说,“我只想告诉你我们要走了。”
我能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汉娜姐妹们的说话声。我仿佛看到她站在和姐妹们合住的卧室、她妈妈缝制的黄色条纹窗帘、摆满了她床铺的各种毛绒动物玩具、散落在梳妆台上的发夹。
“你要去哪里?”我问。
“犹他州。”汉娜说。
听起来她很害怕。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问。
“我们不回来了。”她说。
我感到一阵惊慌。那一年的大部分时间我们几乎形影不离,有时老师也分不清我们俩谁是谁,把我们的名字张冠李戴。
我后来得知,成千上万的摩门教徒在地球转动变慢后聚集到盐湖城。汉娜曾告诉过我,教会在犹他州的某个地方标出约260公顷,作为下次耶稣返回地球的准确位置。她说,教会在那里建了一个巨大的谷仓,在世界行将毁灭之时给教徒们提供食物。“我不应该跟你提起这件事,因为你不属于我们这一教派。”她说,“但这是真的。”
我的家人信仰不流血的路德教——我们没有秘密可守,不相信有世界末日的说法。
“你在听吗?”汉娜说。
我说不出话来,在草地上站了1分钟,努力忍着不哭出来。
“你要永远离开这里?”我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
在电话里我听见她妈妈在呼唤她。
“我得走了,”汉娜说,“以后再打给你。”
她挂上了电话。
“她说些什么?”妈妈在门廊那边大声问我。
我的喉咙好像被硬物堵住了。
“没说什么。”我说。
“没说什么?”她反问了一句。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幸好我妈没有看见。
“我想知道你爸为什么不给我们回电话。”她说,“是不是他的电话没电了?”
“天哪,妈妈,”我说,“什么事都被你搞砸了。”
她不再说话,看着我。
“别自以为了不起。”她厉声说,“不许说‘天哪’。”
收音机传来一阵轻微的杂音,妈妈调整频道直到收到清晰的声音为止。一个来自哈佛大学的专家正在讲话。“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的话,”他说,“对所有的农作物,对全世界的粮食供应可能是个致命的打击。”
我们闷声不响地坐了一会儿。
突然,我们听到房里砰一声响,是某种柔软的东西撞到玻璃时发出的沉闷声。
我们吓得跳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我妈问。
难以想象并非不可想象,难以置信并非不可相信。我觉得现在危机四伏,威胁无孔不入。
“不像是好事。”我说。
我们急忙冲进屋里。厨房没有收拾,一片狼藉。我早上吃了一半的百吉饼原封不动地在碟子里放了8个小时,饼边的奶酪已经变硬了。一只装有酸奶的瓶子被猫打翻,里面的酸奶被猫舔得干干净净。有人忘了把牛奶放进冰箱。这时,我发现汉娜把足球服遗落在一把椅子上。
响声是一只鸟发出来的,一只蓝鸟撞上厨房一扇宽大的窗户,然后落在厨房后面的露台上。显然,它的细颈折断了,翅膀对称地耷拉在身体两旁。
“也许它只是受惊了。”妈妈说。
我们站在窗前。
“我看不像。”我说。
我们很快了解到,地球转动变慢影响了地球引力。在那之后,地球在转动时变得有点摇晃,运动的物体不太可能保持原先的运动状态。地球上的生物及所有的物体更易受到地球引力的影响,或许这种物理转变让那只鸟径直撞到我家的玻璃窗上。
“也许我们应该把它拿走。”我说。
“别碰它。你爸会处理的。”
我们让鸟儿照原样躺在那里。
我们离开厨房时,那里依然脏乱如故。前不久我家装修了厨房,现在还能闻到油漆的味道。不过现在那种化学味与酸奶味混在了一起。妈妈又倒了一杯酒。放在杯底的两块冰在冒着气泡的苏格兰酒里噼啪作响,然后浮了起来。我从未见过她一天内喝这么多酒。
妈妈走回前门门廊。
“过来吧。”她说。可是我和她待腻了。
我没去她那里,而是走回房间,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20分钟后,太阳终于落山了,证明地球虽然转得慢,但还在继续转下去。
到了晚上,风向来了个180度大转弯,逆着吹,从沙漠方向而不是从海边吹来。风咆哮着,尖叫着。屋外,桉树在劲风中挣扎翻滚。繁星点点表明空中没有一丝云彩——这是一股毫无来由、不会带来暴风雨的风。
不知从何时起,我听到橱柜门嘎吱嘎吱响。我辨出妈妈穿着拖鞋走路的踢踏声、拧开药瓶盖的摩擦声,以及玻璃杯在水槽里慢慢装水的声音。
我希望爸爸在家。我努力想象他在医院工作的情形,此时此刻,他也许正在给新生儿接生。我无法想象在这样的夜晚诞生到这个世界上意味着什么。
不久,路灯熄灭了,我的房间陷入一片黑暗。路灯熄灭应该标志着黎明的到来,但整个社区仍然漆黑一片。我觉得这是一种新的黑暗,像乡村浓黑的夜晚,在城市和郊区是看不到的。
我在黑暗中离开房间朝父母的卧室走去。透过门底的缝隙,我看见电视机发出的淡蓝色的光倾泻到走道的地毯上。
“你也没睡着?”我推开门,妈妈问。她穿件白色的旧睡衣,看起来无精打采的,眼角露出了一排细细的鱼尾纹。
我爬上床,紧挨着她。“怎么刮那么大的风?”我问。
我们低声说话,仿佛旁边有人在睡觉。她关掉了电视的声音。
“是圣塔安娜风。”她说,“现在正是圣塔安娜风肆虐的季节。到秋天就总是如此,你忘了?至少这个现象是正常的。”
“几点了?”我问。
“7点45分。”
“应该是早上了。”我说。
“是的。”妈妈说。但天空仍然漆黑一团,没有一丝黎明到来的征兆。
关在车库里的猫变得狂躁不安。我听到猫爪的抓门声和托尼坚持不懈、反复无常的哀嚎声。它因为患上白内障,眼睛快瞎了。但是,我能断定,虽然看不见,它已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劲了。
“你爸爸打电话回来了吗?”
“打了。”妈妈点点头,“因为有人不去上班,他要再值一班。”
外面狂风大作,我们默不做声坐了很长时间。电视机的亮光在白墙上忽闪。
“你爸爸到家后让他休息,好吗?”妈妈说,“他工作得很不顺。”
“发生了什么事?”
她咬着下唇,眼睛盯着电视。
“有个产妇死了。”她说。
“死了?”
我可从来没听说过由爸爸负责接生的产妇死于难产。在我看来,女人死于难产就像女人死于前线、小儿麻痹症以及瘟疫一样完全是不可能的。灵敏的监视器和机器、洁净的双手、强力洗涤剂、品种繁多的药物、各式疗法、丰富的医疗护理知识等使女人死于难产的风险降为零。
“你爸爸觉得要是人手够的话,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他们的人手太少了。”
“她的宝宝怎样了?”我问。
“不知道。”妈妈说,泪水溢出她的眼眶。
不知为什么,就在那时而不是更早,我真的开始担心起来。我在爸妈的床上翻了个身。被单上散发出爸爸用的古龙香水味,有一股泥土的芳香。我盼着他回家。
在电视屏幕上,一个记者正站在沙漠的某个地方,在她身后,天空慢慢变成粉红色。他们在跟踪日出,就像他们过去跟踪暴风雨一样——阳光照到内华达东部边缘,但加利福尼亚还不见它的一丝踪影。
后来,我把地球转动开始变慢那段日子看作是醒悟期。在那期间,我们人类终于明白自己过于担心臭氧层破洞、冰川融化、西尼罗河病毒、猪流感、杀人蜂等事情。其实,我们最害怕的事到头来往往最不可能发生。真正的大灾难总是与众不同——无法想象、无法准备、无法预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