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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时间:2012-08-19 20:20   来源:中国台湾网

  长长的告别

  我往回走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中午在祖儿家吃过她妈妈做的美式薄煎饼和蓝莓以后就再没吃过东西了。罗莎琳跟以前一样站在门口,眉头紧锁、一脸担心地左右顾盼,好像我下一秒就会出现。她在那儿等了多久了?

  一看到我,她立刻站直了身子,两手在裙子上抚了抚,把它弄平。她穿了一条巧克力色的裙子,从裙边到衣领,常青藤花纹盘绕而上,一只蜂鸟在她的胸脯上轻巧地飞过,后来我发现她左边屁股上还有一只。我想这应该不是设计师的本意,可她的身高把它们拉到了可笑的位置。

  “你回来啦,孩子。”

  我想对她大吼说我不是孩子了,可我咬牙忍住,挤出一点儿微笑。跟罗莎琳在一起我要好好磨练一下自己的脾气。今晚,塔玛拉要做个好孩子。

  “你的晚餐放在烤箱里热着。我们实在等不下去了,我都能听到他肚子叫唤的声音从废墟那边传过来了。”

  这句话里有很多让我不高兴的地方。首先,她没有称呼亚瑟的名字;第二,我们的谈话再一次绕着吃的打转;第三,她把那座城堡叫做废墟。可我并没有生气地跺脚,而是再次露出微笑,温柔地说:“谢谢你,罗莎琳。我一会儿就去吃。”

  我转身要上楼,可她突然一动,像起跑线前的运动员没等枪响就猛冲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挡住了我的去路。我站在原地,没有看她,只是等着她说话。

  “你妈妈在睡觉,所以现在别去打扰她。”她不再是那种结结巴巴急于讨好的口气。我实在搞不懂她要干吗,不过也许她自己也不清楚。好脾气的塔玛拉装不下去了,我没理她,继续往楼上走。我轻轻地敲了敲老妈的房门,罗莎琳灼热的眼神都快要在我身上烙出两个窟窿了。我不期待老妈会有回应,自己推开了门。

  房间里比以前暗多了,窗帘都放下来了,傍晚的太阳已经渐渐下去了,所以更显昏暗阴凉。这个月以来的第一次,老妈在我面前显出了妈妈的样子,可这并非出于母爱。黄色的毛毯盖到了她的胸部,毯子底下,她的双手被困在身体两边,好像被一只巨大的蜘蛛抓到了网子里等着当晚餐似的。我只能想到是罗莎琳把她捆成这样,老妈根本不可能把自己这么紧紧地缚在毛毯下面。我松开毯子,把她的手臂拿出来,然后在她旁边跪下来。她的神情一片安详,好像正享受着她最爱的鲜奶油酸奶温泉。她那么安静,一动不动的,我忍不住把耳朵凑近她的脸,确定她还在呼吸,才放下心来。

  我就这么看着她。她的金发披散在枕头上,长长的睫毛覆在完美无瑕的皮肤上,嘴唇微微张开,轻柔地、迷人地、温暖地呼吸着。

  也许之前我的讲述,让大家对我老妈有了错误的印象。悲伤的寡妇穿着喇叭袖睡袍坐在摇椅里看着窗外,听起来非常苍老。可她其实一点也不老,她是个美人。

  她才三十五岁,比我所有朋友的妈妈都要年轻得多。妈妈十八岁的时候就怀上我了。老爸比她大,那时候二十八。老爸很爱跟我讲他们相遇的故事,虽然每次我听到的都有一点点不一样。我觉得他很喜欢这样,让这事儿成为只有他和妈妈知道的秘密。这样不错,就算他们一辈子也不告诉我实情我也不会介意。也许实情还不如我所听过的或者想象过的那些故事精彩。老爸说过的所有故事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是在一场豪华的宴会上认识的,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他就知道他必须得到她。每当听到这里我都会大笑起来,告诉他,上次他在哥富斯马匹拍卖会上看中一匹小牝马,回来时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他停下话头,脸上的笑容和悠然回味的表情也消失不见了,在那一刻他肯定恨不得没有我这个叛逆的女儿,而妈妈在一旁久久地默不作声,好像在琢磨我的话。我想跟他们说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我就是那个样子,总是不经大脑地讲出难听的刻薄话来。可我对爸妈说不出道歉的话。我太骄傲了,我不习惯道歉。可是我的骄傲并不是我拒绝道歉的唯一原因,老爸从拍卖会回来后的的确确说过那样的话。每当他看见一块新手表、一艘新船或者一套新衣服的时候,他都会这么说:“你应该看看它,珍妮弗,我必须得到它。”而且,每次老爸必须得到什么东西的时候,他都会得到。我不知道老妈是不是像拍卖会上的小马、摩纳哥的游艇,或是世界上任何老爸必须得到的东西一样软弱无力。如果真是这样,我一点也不同情她现在的精神恍惚。

  我不是怀疑老爸不爱老妈。他爱她很深:他总是看着她,搂着她,为她打开一扇扇门,给她买鲜花、鞋子、手袋,不断给她惊喜,告诉她他在想着她。不管她做了多么可笑的事,他总是会恭维她,这实在让我恼火。就算我做了同样的事,他也从来不称赞我。别拿弗洛伊德那一套来分析我,我不是吃醋——他是我老爸,又不是我老公,我知道他对老妈和对我的标准不一样,我也没有期待会一样。可是,你不能失去一个女儿,是不是?你的孩子永远会是你的孩子,不管你眼里有没有他们。可老婆很容易就丢了,她也许会越来越厌烦,没准哪天就不回来了。她那么漂亮,会有一大堆男人等着她。老爸知道这一点。他对老妈的甜言蜜语和恭维,在我看来简直做作极了。

  “亲爱的,告诉他们,告诉他们昨天那个服务生问你要不要甜点的时候你说什么了。来吧,告诉他们,亲爱的。”

  “噢,没什么大不了的,乔治,真的。”

  “噢,告诉他们,珍妮弗,亲爱的。那太好笑了,真的。”

  然后老妈就会说,“我只是在看甜点单的时候说要是我就会把每道点心的热量标上。”大家都轻轻地笑起来,而老爸看着兴高采烈的老婆,脸上因骄傲而放着光。然后老妈会露出故作神秘的微笑。我实在想站起来大吼:“太荒谬了吧!这个笑话我三千年以前就听过了!而且它一点也不好笑!”

  我不知道老妈会不会像我这么想,她总是用微笑应对任何事情。这也许是让老爸紧张的原因:她到底有多少事情埋在心底?也许他从来不清楚她的想法。他们不像其他夫妻那样,时常冲对方翻白眼,时常争吵、挑对方的毛病。他们总是令人作呕地彼此附和。老妈的表情万年不变,老爸永远在恭维。或者,也许我只是不理解他们之间的状况,因为我从没爱上过什么人。也许爱情就是不管你的爱人做了或说了多么平淡无奇的事,你都恨不得掀起绵延不绝的人浪来欢呼喝彩。

  我一直觉得老爸和我完全不对盘。当他不想别人离开的时候,他会极力恭维他们。比方说,老妈的朋友来家里做客的时候通常会惹他不快,他一直对他们不理不睬,可一到他们要离开的时候,他一定会热情地拥抱他们,微笑着送他们出门。他会站在门口一直挥手直到车子消失在视线之外。我想老妈的朋友们回到家一定会这么说:“乔治真是太绅士了。我告别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还送我上车。我希望你对我的朋友也能这样,沃尔特。”

  老爸给人的最后印象要比第一印象好得多,这么看来,他的死更添了一层象征意义。我恰恰相反。就像我对芭芭拉说了难听的话,让她轻松地离开我。我从出生起对老爸老妈就一直这样。我让他们在离开的时候讨厌我,这样他们就走得更加心安理得。我不知道别人会记住我的混账行为和刻薄言语,我从小就一直这么干。

  我曾经央求爸爸妈妈别老往外跑,可他们照样还是出门了。他们在家的时候只是为了给自己充电。他们通常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累到不想待在一起,于是分开在不同的房间过夜。我们从来没有三个人一起待在家里。我现在知道,我想要的——不过不是最想要的——是我们花点时间相处,一起自然、舒服地待在家里,而不是像以前那样非得有什么事才凑在一起,比如他们把我叫到房间里给我礼物或惊喜的时候。

  “塔玛拉,你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吗?”老妈会这么开场,她总是因为我们拥有的东西太多而心存内疚,“很多孩子都没有这么幸运……”

  我并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激动,不过我还是尽量在脸上装出激动的样子。不管他们说什么,我只听到自己在心里说,别唧唧歪歪了,说重点吧,你们要给我什么?

  “不过看你这么乖,又这么珍惜自己得到的东西,而且你是我们亲爱的女儿……”

  唧唧歪歪唧唧歪歪唧唧歪歪。这不是一份礼物,我没看见它在房间里。老妈的衣服没有口袋,老爸的手插在口袋里,所以它不会藏在他们身上。一定是我们要去什么地方。今天是礼拜三。老爸礼拜四要去打高尔夫,老妈要去做每月一次的洗肠保健,不去的话她会爆炸的。所以我们在礼拜五之前哪儿也不会去。那这事儿就得到周末了。哪些地方近到可以去度周末呢?

  “我们谈了谈,觉得……”

  唧唧歪歪唧唧歪歪唧唧歪歪。也许我们会去伦敦过周末。可他们老是去伦敦,我之前也去过,他们看起来又很兴奋,所以是我们不常去的地方。巴黎,那里够近,也有他们可干的事情:老妈可以去逛街血拼;老爸可以跟着她逛,偷偷地买下她看中却嫌贵的东西。我能干什么呢?我在巴黎可以干什么?噢,我知道了:迪斯尼!好极了。

  “我们让你猜三次。”老妈兴奋得声音都尖了。

  “哎呀,这怎么可能,妈妈。我怎么能猜到呢?”我会这么说,尽量装出又迷惑又紧张又激动又拼命思考的样子,“好吧,”我咬着嘴唇,“去亚瑟舅舅和罗莎琳舅妈那儿过周末?”我知道如果第一次故意猜错的话,爸妈会更期待你听到正确答案后震惊的样子。我又胡乱猜了两个地方,眼看着老妈都兴奋得要爆炸了。

  “我们要去巴黎的迪斯尼!”老妈大声地公布答案,边说边蹦了起来。老爸则翻开旅游指南指给我看我们要去的地方。老妈审视着我脸上的表情;老爸埋头翻看着旅游指南,把计划一项一项指出来。要做的,要看的,要吃的,要买的。你看这个,翻页,你看那个。这事,那事,这事,那事。

  不论父母认为他们有多聪明,多让孩子高兴,孩子们总是抢先他们一步。

  所以回到我之前的话题:在他们出门的头一天晚上,我大闹了一场。我冲他们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不是为了让他们感到内疚,当时那就是我的真心话。可他们还是出门了。也许他们对把我丢在家里还是有些歉疚,所以我并没有因为那些难听的话受任何惩罚。我知道,不管我说什么,他们总是会走的,所以为了不让阿梅看出我因为被丢下而感到伤心和丢脸,我把他们从身边推开。我才是那个说了算的人。

  老爸自杀之前的那几个礼拜表现得很奇怪,也许他早就那样了,可我不是很确定。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个。我想这就是日记的用处吧。我当时以为他打算离开我们。我察觉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头,可我也说不出它究竟是什么。他对我们异乎寻常的好。我说过,他对老妈一直很好,如果我表现好的话,对我也不错。可是这次他的好,就像是站在门口的一次长长的挥手告别,长长的美好的最后印象。长长的告别——死透了。我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不是我们离开,就是他要离开。

  即使有很多人在他死后问起他那段时间的表现,我一直装出跟老妈一样的无辜而困惑的表情:“不,不,我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我要告诉他们什么?在老爸死之前的那个礼拜,每次他在门口挥手送我们离开,我感觉直到我们走出他的视线很久以后,他仍然站在那里。

  我感觉到有事情要发生,而我做了自己惯常会做的事:我把他从身边推开。我比平常更恶劣、更混账;我在屋子里吸烟,喝得醉醺醺的回家,诸如此类。我变本加厉地跟他对着干。我们吵架吵得越来越厉害,我顶嘴的话越来越恶毒。真可怕!就像从小到大每次我不想他们离开的时候所做的那样,我直接跟他说要他走。他真的走了。我真恨他就这么走了。很多个晚上,我一个人默默地怀念他。现在,我一边怀念他,一边恨着自己,这一切几乎让我无法承受。他就不能稍微想一想我的感受吗,尤其在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之后?我给了他最糟糕的告别,而他也给了我最糟糕的回应。也许那不是我造成的,可我当时什么也没能做。

  我不知道老妈是不是也察觉他有些不对头。也许她有感觉,可她从没说过。如果她没有感觉,那我就是唯一察觉的人。我本该说些什么,不仅如此,我本该做些什么来阻止他。

  对不起,爸爸。

  如果,如果,如果……如果我们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该怎么办?我们会弥补自己的过失吗?我们能吗?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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