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吹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周邦彦 《少年游》
汴水东流,繁华的东京梦后,人散月如钩。
清明前的蒙蒙细雨,密密地淋湿女儿的芳心,帘窗虚掩,一品丝竹、一管洞箫,只为一个身影黯然消瘦。从此,一袭弱骨飘然入画,一代绝世芳魂丝丝如缕地漫入宋词的中心,于是,便有了月下的舞姿悄然无语,便有了桨声灯影中的辉煌流光溢彩。
长袖轻舞,一声女儿的清吟浅唱缓缓飘越宫墙,穿过万千粉黛,被身着黄袍的官家拾起。再回首,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娇媚终于迷倒亡国的末代之君,大宋的残墙,亦因她而奏出一阙短暂的绮丽音符。
娇声嫩语,就这样让一个虚弱的国度折绊在文采的词赋华章里,再也无力站起,烟柳画桥、道骨仙风的工笔花鸟,亦在塞外黄沙中折翅。大宋,便在一场虚伪的盛筵后,如风中纸鸢,飘过宫墙,轻舞飞扬。
靖康之耻,让女儿的寸骨丹心蒙上无尘之垢,此时她已无法逃避金戈铁马的粗暴铿锵。汴桥水断、清明雨歇,一场国愁家恨旋起的霓裳水袖盈怀,醉过后,憔悴的她还能否重新抚摸他瘦金体的傲骨风姿?
山一程,水一程,心向朔漠行。
北去的亡国路上,就请让她悄身隐去,轻抚残冬恨雪、悲云惨淡的废旧山河,让一个红颜祸水的故事远离她无辜的内心吧!可是,更多的夜晚,她仍是相思如雨,离情如故。这亡国的泪,仍自腮边落,枕畔,又湿了几回。
从此,五国城仍是孤雁寒鸦、乱鸿阵阵,那就让它付诸流水吧,在她离去的身后,做一声绝世无奈的叹息!
想着她,念着她,北宋大文豪周邦彦的一阕《少年游》悄然响彻心头。千年后的梦里,我仍在怀想,那只曾在长空飞翔、剪断故乡的雁影,可还会在秋起风萍的日子里声声悲鸣?一颗守望回归的苍老之心,是否还会在后人无数次吟风咏月的宋词里,涕泪沾裳地回望中原帝京繁华锦绣的上元之月?
会的。因了《少年游》,因了宋徽宗的宠爱,她的名字注定载入史册,流芳千古,成为后人茶余饭后缅怀的记忆。她是李师师,本是汴京城里经营染坊的匠人王寅的女儿,因母亲早逝,便由父亲煮浆代乳,抚养成人。据说她生下来不曾哭过,一直到三岁的时候,按照当时的习俗,父亲把她寄名到佛寺,佛寺老僧为她摩顶时,才突然放声大哭,且声震屋瓦、高吭嘹亮,那老憎不禁合什赞道:“这小小女孩真是个佛门弟子!”当时一般人都把佛门弟子叫做“师”,“师师”的名字就由此而来。
四岁那年,父亲王寅因染布延期获罪入狱,病死狱中,从此便由邻居抚养,渐渐出落得眉目如画、通体雪艳,又兼善解人意,小小年纪就成为方圆百里闻名的美人儿。不久,经营妓院的李媪无意中听说了她的芳名,为今后生计打算,不禁计从心来,愣是将师师收为养女,并延师教读、训练歌舞,好让她尽快成为自己的摇钱树。十三岁那年,便以青倌人的姿态挂牌应客,因容貌姣好,又兼弹得一手好曲,并天生有一副好嗓子,在当时就有“曲听李师师,舞看赵元奴”之说,于是乎一时间名噪京城,上至朝廷命官、文人雅士、王孙公子之流,下至三山五岳之辈,皆以一登其门为荣耀,没有哪个男人不想一睹她芳容的,就连水泊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汉的首领及时雨宋江也不远千里,冒死潜入汴京,为的是一亲芳泽,事后还在墙壁上留词纪兴:“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奴?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绞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倖如何消得?回想芦草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八九,只待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闲想万极,醉乡一夜头白。”
李师师声名日高,却生性清高孤傲,寻常人难得一见。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艳名居然传到了皇帝老儿宋徽宗的耳里,这一传可了不得,宋徽宗本是风月场中的高手,听说本朝居然还出了这么个色艺双绝的女子,而且就在天子脚下,又哪有放过的道理?可是,李师师毕竟是个妓女,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召见一个风尘女子算怎么回事?思前想后,宋徽宗总是觉得不妥,遂把要见师师的心思压了下去,没想到无巧不成书,擅于揣摩主上心思的悻臣高俅很快便琢磨透了皇帝的想法,于是附在徽宗耳畔低语一阵,渐渐引得眉头深锁的徽宗露出了惬意的笑容。就这样,在高俅的出谋划策下,宋徽宗乔装打扮一番,微服出行,愣是以商人的身份出现在了那个有着倾国倾城之艳名的李师师面前。
宋徽宗为这次会面可算是费尽心机,给师师的见面礼便是内宫藏的“紫茸二匹,霞叠二端,瑟瑟珠二颗,白金二十镒”。可这第一回,李师师就给他来了个下马威,一直让他空等到下半夜,不施脂粉、身着绢素的她才在李媪的劝说下款款而出,客套地打过招呼后便倚坐窗下胡乱弹起一首《平沙落雁》,一曲弹毕,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便起身扬长而去。岂料这一次会面不打紧,乍然相见,宋徽宗就被淡妆素服,却难掩绝代风华的李师师勾去了魂儿,整个会面的过程,两只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体,哪里还有心思听她弹曲清歌?而李师师傲慢的态度更是引起宋徽宗的兴致,要知道在宫里,上至皇后妃嫔,下至宫女仆妇,又有哪个女子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都说物以稀为贵,这样一个与众不同、气质超群的李师师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佳人嘛,心里自是喜欢得了不得,又哪里肯去责备她的无理?
回到宫后,宋徽宗仍然沉浸在温柔乡中难以自拔,居然当着皇后郑氏的面说,这后宫三千佳人去掉粉黛穿上素服,竟没一个是比得上李师师的!从此后,茶里饭里、坐处卧处都惦念着那个才貌双绝的李师师,但身为皇帝,深居九重,不便夜夜微行,只得暂且忍耐,好容易挨过两天,终是相思难熬,于是乎,便又带着高俅直奔李媪家中。一来二去,李师师便与宋徽宗熟稔,交往的过程中,师师发现徽宗并非自己起先认为的登徒子,而是非常雅致的一个人,逐渐改变了往日傲慢的态度,与其相谈甚欢。宋徽宗痴恋佳人,更兼出手大方,很快便赢得李媪的好感,在李媪的美言下,师师也对这个穿着雍容华贵的商人有了些许好感,每每留其至深夜温酒而饮,说不尽的缠绵悱恻,道不尽的温柔缱绻。
与师师接洽的文人墨客不可说少,但她自有一种怪癖,凡是到她这里来的狎客,只要略通文墨,便得留诗赋词一首,宋徽宗自然也无法例外。不过,徽宗赵佶本是文士中的第一流人物,诗词、书画无不冠绝古今,每至兴头,用不着师师提醒,便欣然提笔,用他那独一无二的“瘦金体”书法在师师的团扇上题诗作赋,其纵横的才情更让师师惊叹折服,久而久之,便芳心暗许,除了徽宗,再也不与任何客人接洽。
就这样,她成了他的最爱,他亦成了她的最恋。在她面前,他早已忘却自己皇帝的身份,总是挽着她的玉臂,与之窗下百般调笑,看她轻挑微逗,看她眉目传情,为之神魂颠倒,谑浪笑傲,绝无禁忌,并为之题词一阕,写不尽人间春色,道不尽风情旖旎,只是春光无限:
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含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
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回风味忒颠犯。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赵佶 《如梦令》
从此,东京汴梁城里最惹人注目的伎人,李师师,那文人墨客心心向往的巫山神女,便成了道君皇帝宋徽宗一人的红粉知己。因了她,徽宗赵佶视后宫三千佳丽皆如粪土,唯独对这个长袖擅舞的女子视若珍宝,被她迷了心窍,特地为其造“醉杏坊”,恩宠无度。她享尽了人间荣华富贵,更阅尽无数红尘男儿,只是,他爱了她,她亦爱了他,她便将身心彻底交付了他,哪怕爱得粉身碎骨,哪怕爱得肝肠寸断,无怨无悔。后来,他表明身份,要纳其为妃,名正言顺地收入宫中,皇后郑氏却不高兴了,声称师师纵然美艳绝伦,但毕竟是个出身卑贱的妓女,这样的女子,躲还躲不及,又怎能纳入后宫,岂不要乱了纲常?郑皇后出于妒忌,在徽宗面前说出了一番番大道理,再加上刘贵妃、韦贤妃一众平日里受宠的妃嫔从旁相帮,徽宗遂打消了纳师师为妃的主意,不过为了与其长相厮守,居然派人在宫内和师师的醉杏坊之间挖了一条地道,从此,夜夜通过地道直入师师闺房,与其成就鸾和之好,后宫妃嫔纵是心有不甘,也只能望洋兴叹。
宋徽宗对李师师的宠爱,非但引起郑皇后、刘贵妃的怨望,更惹得那些曾经出没于师师家中的钟情男子牢骚满腹。武功员外郎贾奕,年少英俊、武艺超群,曾是师师的座上宾,自从得知宋徽宗去了师师那里,便不敢再去找她寻欢,不意那天郊游遇到了师师,旧情重燃,晚上便忍不住跑到师师家中听她弹曲,大概是酒醉了的缘故,居然喝起宋徽宗的闲醋来,挥笔填了一首“南乡子”的词:
闲步小楼前,见个佳人貌似仙。暗想圣情珲似梦,追欢执手,兰房恣意,一夜说盟言。
满掬沉檀喷瑞烟,报道早朝归去晚回銮,留下鲛绡当宿钱。
——贾奕 《南乡子》
贾奕写完这首词,愤没泄尽,却有好事之徒将之传扬开来,一下子便传到宋徽宗手上。徽宗看了不禁妒火中烧,下令将贾奕斩首,幸亏贾奕还有一个不怕死的好朋友,谏官张天觉,听到这个消息,立即赶到朝堂,对徽宗说:“皇上治国应以仁德为重,今为一娼妇轻施刑诛,岂能使天下人心服!”揭了来徽宗的底,宋徽宗才赦免了贾奕,把他贬到琼州做可户参军,并规定永远不许再入都门。
贾奕被贬后,那些心仪李师师的男子自然不敢造次,醉杏坊也渐渐变得门前冷落车马稀,但内中却有一人始终放不下心心系念的美人,他就是周邦彦。周邦彦号美成,钱塘人,生得风雅绝伦、博涉百家,且能按谱制曲,所作乐府长短句,词韵清蔚,在宋神宗的时侯就做了朝廷的太乐正。他和李师师时常往来,李师师以善歌闻名,为她作曲写词的就是周邦彦,两人的关系自是非同一般。这天周邦彦听说宋徽宗染病,不会出宫,便偷偷溜到醉杏坊与师师见面,一诉相思之苦,正在叙谈的时侯,忽然传报圣驾降临,周邦彦惊慌失措,李师师更是慌作一团,仓猝之间,无处躲避,只好将周邦彦藏身床下。
倾之,宋徽宗从地道上来,径直进了李师师的闺房,在榻边坐下来,并递过一桶橙子给李师师尝鲜,说是从岭南新进贡来的,新鲜得紧。李师师用剪子剥了几颗,二人一同吃了,然后又在一起调笑了半天,说不尽的情话,道不尽的缠绵,却把躲在床底下的周邦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转,却是做声不得。呆到半夜,徽宗因身体不适便要启驾回宫,李师师假惺惺地挽留:“城上已传三更,马滑霜浓,陛下圣躯不豫,岂可再冒风寒?”宋徽宗答道:“朕正因身体违和,不得不加调摄,所以要回宫去。”
这些话从头到尾都被周邦彦听得清清楚楚,宋徽宗一走,周邦彦立马从床底下爬出,酸溜溜地对李师师说:“你得到皇上这样的恩待,可真是千古风流佳话。”李师师笑道:“我只道做皇帝的不胜威严,哪里知道也和你一样的风流?”周邦彦听了,心有所感,便将刚才的情形,谱成一阙《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帏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筝。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周邦彦 《少年游》
周邦彦这词题得情景真切、清丽芋绵,李师师十分喜爱,便依着谱,练习歌唱。一天,宋徽宗又来到李师师这里垂筵畅饮,教李师师唱一曲助兴,师师一时忘情,竟把“少年游”唱了出来。徽宗一听,说的竟全是那天在李师师房内的情事,还以为是李师师自己作的,正准备夸奖几句,李师师兴致正浓,随口说出是周邦彦谱的,话一出口就知错了,脸色顿显局促不安。赵佶看了师师的表情,就知那天周邦彦一定也在房内,脸色顿时变了,心想:朝中大臣明知李师师是我的外宠,还敢再来,那还了得,如果不严加惩处,必定会使李师师门户顿开。当天怏怏地回到宫中,就派心腹收罗周邦彦平日所写的艳词,作为罪证,说他轻薄,不能在朝为官,将他贬出汴京。处理完这件事后,宋徽宗心中高兴,便又来到李师师的家中,李师师却外出未归,一直等到初更,才见师师回来,却是玉容寂寞、珠泪盈盈。宋徽宗惊问她如何这个样子,李师师直言是送周邦彦去了。宋徽宗好奇地问:“这次又谱了什么词么?”李师师说他谱了“兰陵王”词一阕,言罢引吭而歌:
柳荫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桑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映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剪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侧,恨堆积。渐别浦萦迴,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记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沈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周邦彦 《兰陵王》
李师师一边唱,一边用红巾擦泪,待唱到:“酒趁哀弦,灯映离席”时,几乎是歌不成声。宋徽宗听了,也觉凄然,心一软,第二天便降旨复召周邦彦为大晟乐正,且另眼相看,有事没事的时候,就跟他混在一起,大谈自己善于发挥的水墨画,还有那些长长短短的宫乐词。只是好景不长久,周邦彦第二年就一命呜呼,空余一阕《少年游》响彻在醉杏楼上空,那“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的绝妙好词更是成为绝响,令人唏嘘。
我没怎么细究他到底染的什么病,只觉得如他这样一个人儿活着也未免太憋屈。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子不能碰,还要装出一副奴才相地讨好那早在心底骂过几百遍的情敌老皇帝,到底是爱情重于功名呢,还是功名重于爱情?这事搁在当代恐怕也不好分得很清。那就认命吧,可那难得一回的命却偏又不认他,只留下如花似玉的美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空叹息。
春宵苦短。这样浮华绮丽的日子,随着周邦彦的弃世,终于步入了穷途暮路。四年后的宣和七年十二月,即公元1125年,金主举兵南下,徽宗传位长子赵恒,是为钦宗,自称太上皇,携郑皇后仓皇出逃。次年,宋钦宗改元靖康,起用主战派将领李纲抗金,斩杀罢黜了蔡京一党,金兵得以北退,但仍答应以赔款、割太原等三镇乞降求和。同年闰十一月底,金人复来,围困汴京,钦宗亲自前往金营议和被扣留,十二月十五日,汴京城破,金帝废徽宗、钦宗父子俱为庶人。靖康二年三月底,金帝命将徽、钦二帝,连同后妃、宗室、百官数千人,以及教坊乐工、技艺工匠、法驾、仪仗、冠服、礼器、天文仪器、珍宝玩物、皇家藏书、天下州府地图等押送北方,汴京公私积蓄被掳掠一空,北宋至此灭亡,史称“靖康之变”。
据说,宋徽宗听到国库珍宝等被掳掠一空后竟然毫不在乎,待听到皇家藏书也被抢去,才仰天长叹数声。宋徽宗在被押送北上的途中,受尽了凌辱,先是爱妃王婉容等被金将强行索去,接着,到金国都城后,被命令与赵桓一起穿着丧服,去谒见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庙宇,意为金帝向祖先献俘。尔后,宋徽宗被金帝辱封为昏德公,关押于韩州(今辽宁省昌图县),后又被迁到五国城(今黑龙江省依兰县)囚禁。囚禁期间,宋徽宗受尽精神折磨,写下了许多悔恨、哀怨、凄凉的诗句,如:
彻夜西风撼破扉,
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
目断山南无雁飞。
——赵佶 《在北题壁》
国破山河碎,身为帝王的宋徽宗都不能幸免,那曾经与之花前月下、流连忘返的绝代佳人李师师自是无法幸免。汴京城破,金主因久闻李师师的芳名,便让主帅挞懒寻访她的踪迹,但是寻找多日也未找见,后来在汉奸张邦昌的帮助下,才终于在一座道观里找到了带发修行的李师师,并强行将其掳往北方。师师自是不愿伺候金主,在北上途中指着张邦昌的鼻子破口大骂:“告以贱妓,蒙皇帝眷,宁一死无他志。若辈高爵厚禄,朝廷何负于汝,乃事事为斩灭宗社计?”尔后,趁人不备之际,拔下头发上别着的金簪自刺喉咙,未能毙命,又折断金簪吞下,这才香消玉殒。消息传到被囚于北地的宋徽宗耳里,自是悲痛莫名,南望汴京之月,为她写下一首哀婉的悼诗,缅怀他们曾经的恩爱缠绵:
苦雨西风叹楚囚,
香销玉碎动人愁。
红颜竟为奴颜耻,
千古青楼第一流。
——赵佶 《悼诗》
也有人说,汴京城破时,李师师并没有被金人掳至北方,而是跟随宋室南渡,辗转来到江南,流落湖湘。但历经离乱、受尽折磨后的她早已心绪萧索、容颜憔悴,艰难无以自存,不得已重操旧业,以卖唱度日。南渡士大夫慕其盛名,常邀其参加酒会,席上她唱得最多的一首歌是:
辇彀繁华事可伤,
师师垂老遇湖湘。
缕衫檀板无颜色,
一曲当年动帝王。
——李师师 《师师歌》
宋徽宗不在了,她的心也死了。她再也无法在他怡人的笑靥里奏响一阕《平沙落雁》,再也无法看他闲坐窗下陶然聆听。往昔里,醉杏楼宁静中的流荡乐韵已成灰迹,辗转烙成她心底永远的伤,今日,一曲《梅花三弄》,三起三落,却少了多情男子的侧目,几番弹弄,原来都只是应和了他和她的身世浮萍,起落一生。
细雨如绸,飘过眼前,落在手心。突然而至的夏雨,沉重而无声地砸在她的心坎上,抬头仰望灰色的天空,竟然找不到一丝出口,无奈的叹息声便是一阵接着一阵,令她痛得无法呼吸。
流逝的日子,匆匆忙忙,在额头上留下一丝白色鬓发,憔悴了昔日浅笑的欢颜,只此一念间,内心的波涛汹涌便覆盖住每一个有雨的季节。也曾一路带着半笺花香,雨中漫思,未曾想到最后的结局却是花事了了,花香散了,花思余了,花笺未了。
窗外飘泊的雨,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敲打着昨日封尘的往事,最终经不起凌乱的浮影掠片,掀开回忆的薄帘。还是没能彻底的忘却,还是无法走出他的阴影,还是无法遗忘过去的点点滴滴,冷了的心,终伴着岁月的日光碎影,渐渐失去了知觉。
突然的一声“轰”响,雷鸣般的闪电穿过胸膛,击碎坚硬而柔软的心灵,也就在刹那间,仿佛听到了心在滴血的声音。随着闪电的次数越来越多,雨点越落越大,思绪越来越乱,直至泪溅衣裳,颤抖的身子摇摇欲坠,听着风吹雨打雷鸣的旋律,乍然想起,雨天还有太多的念想残留在脑海里,今日撩起,不知何时才能重合?
狂风阵阵、暴雨袭来,风声、雨声、雷鸣声、心碎声,声声交杂着,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撕扯着、纠结着、犹豫着,就像一场没完没了的无烟战争,束缚着自由,周转着时光。卸下奔跑的灵魂,那些流浪的曾经,是否也该找个避风港珍藏落下的泪滴、笑过的容颜?
总是一路边走边唱着,总是一路隔着云水天涯相望着,总是轻轻浅浅含笑着,总是或离或聚并肩着,而就在这一天,疲惫麻木的她突然发现,他不在了,也才明白,那个爱她恋她怜她宠她的君王是再也不会出现在她身边,再替她对镜贴花黄,再替她描眉施胭脂了。
心,凄凄地苦,默默地伤,痛到极点,却记得那年那月那夜,他们也曾执手行走在花灯市中,边走边指月感慨,宛如民家小夫妻,只是愿月长圆,何尝不是愿人长圆?可惜,她的手指终挽不住流沙一样滑过的命运,他来了又去,经年后,只留下一张温婉笑靥,和那一轮月圆人不圆的月亮供她凭吊。
是啊,他走了,再也回不到她的世界里。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她带着脆弱的微笑,迎着风雨的亲历,却始终找不回最初的感觉,亦明白,原来失去的,便是永远。
站在雨中,感受淅沥的雨点拍打肌肤的疼痛,每一次的望穿秋水,每一次的痛断肝肠,似乎从来没有停止过,总是任性地洋溢着飘飘洒洒的珠线,沿着掌心的纹路,轻轻流淌,只是那掌心空有纠缠的爱情之线,却无法挽回她消逝的爱情。
山一重、水一重的离别与割舍,一天又一天的上演着、重蹈覆辙着,脸上的微笑渐渐变得苍白,甚至可怕,那是一种不能言喻的凄凉和惶恐。想起逝去的日子里,无论是缤纷的雨季还是晴好的日光,他都会安静地守在她身边,陪她说此生都无法诉尽的情怀,然而,如今的雨天,只剩下琉璃般的碎片,由着残缺的记忆慢慢融合。
雨珠顺着她披肩的秀发,凝结成一颗颗滴落在发尾上透明的结晶,那么闪亮而洁白的展示着,只可惜,在打湿衣襟的一瞬,立即变成液体,将所有的隐忍在稀薄的空气中蒸发。或许,回忆被淹没是种幸事;或许,回忆被遗忘是种注定;或许,从来就不应该奢求一丝一毫的想念,只因,当失去记忆时,才会知道,原来,毫无牵挂竟是那么坦然,那么从容。
望着踏水而过的行人,脚跟溅起的水花,模糊了眼眶,却不知它奔飞了几个千年的轮回,才愿意回来接受离别的痛楚,而致使泪花四溅、残声扬起?只是一个坚决的背影,只是一个错误的想法,也只是一份多情的执著,而在这条漫漫的情路上,最终是狼狈不堪地收拾心情与记忆的碎片,这些大片,那些小页,拼凑起来的城堡也最终塌为平地。
纵然有千万般不舍,也敌不过一次风轻云淡的无痕刺伤,路迢迢之下,回望走过的脚印,一切的努力都像是一场云烟、一夜昙花,一句不轻不重的诀别,亦是那样的残酷而心寒。
念着他,想着他,思着那个远在五国城被囚禁的男人,她的心彻底碎了。那么痛,那么冷,那么噬骨,那么撕心裂肺,只是,国破山河碎,皇权尚且保全不了帝王后妃,她一个青楼女子又拿什么去挽回,去拯救?与他隔着千山万水,与他隔着座座城池,她和他,终是隔了天涯,隔了海角,再也无缘聚首。韶华流逝,留不住的不过是他和她的昨日,永远的承诺在天水之间,也只不过是即时用来安抚心灵的良药,而所谓的永恒,想必也像是窗外那声雷鸣,一闪而过,便没了踪影,带来的却是击碎城堡的轰动。
然,又有谁知道,此时此刻,他亦在天之涯、海之角想着她念着她呢?寂寂的夜里,他为消散的故国相思,为他远去的情人相思,兜兜转转,便写下一阕阕哀婉凄美的诗。只是,她是再也听不到,也看不到了。
灾难与动乱湮没了他和她的惊世爱情,也湮没了她经年的守候和等待。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死在了被掳北上的路上,还是辗转流落至江南,从此凄凉度日,郁郁而终,留下的,只是一片空白,一片被赋予了更多想象的空白。一切,都只是传说,仅此而已。佳人已随清风去,是生,是死,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伴随着她的临空消逝,却是一个文坛巨匠的诞生。
是的,公元1127年,那“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的一代名伎李师师彻底退出历史的舞台,而那个因于沈园壁上为自己钟情女子写下一阕流芳千古《钗头凤》的陆游,南宋朝最伟大最痴情的爱国主义诗人,却已于公元1125年十月十七日降生在行走于风雨飘摇中的淮河舟上。
他的出生,迎来了一个旧日王朝的覆没,更迎来了一个崭新王朝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