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
玲珑绣扇花藏语。宛转香茵云衫步。王孙若拟赠千金,只在画楼东畔住。
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金鹅扇掩调累累,文杏梁高尘簌簌。
鸾吟凤啸清相续。管裂弦焦争可逐。何当夜召入连昌,飞上九天歌一曲。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催莲步紧。
贪为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坐中年少暗消魂,争问青鸾家远近。
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几多狎客看无厌,一辈舞童功不到。
星眸顾指精神峭。罗袖迎风身段小。而今长大懒婆娑,只要千金酬一笑。
——柳永 《木兰花》
心娘
如水的时光,轻轻柔柔地在他面前飘拂而过。是谁轻挥水袖,弹一曲高山流水,在他的红尘里盈盈穿行?阑珊中,依稀看见她,掬一缕清风,拈花微笑,用粉色的情怀,和起宫商角徵羽,奏响这一程的暖歌。
初夏的风,吹起了心的涟漪,阡陌芳菲处,有一抹绿意,渲染出色彩斑斓的繁华锦绣。回首莞尔,他们在月下唱歌、窗前吟诗,有多少曼妙的时光,轻轻流转在似水的年华里?
文字飞扬处,是一场美丽的邂逅。他不言,她不语,随之会心一笑,浓情相约,默契的眸光便轻轻荡漾,浓浓的暖意就在这一场清澈的遇见中,自然而然地抵达,并且叩响纯洁如水的心扉,穿透永恒。
在袅袅花香、淡淡诗意中守望,他们一路踏歌而来,用无声的文字吟咏那些温暖、那些感动、那些难忘的章节。从蒹葭苍苍的诗经启程,他们穿越汉时风、唐时雨,碎语呢喃,用舞动的指尖敲出生命中最柔软、最悸动的情思。
总喜欢,倚在她温馨的家园,拈起错落有致的琴音,捧一卷闲词,吟几阕诗韵,把一场场灵魂的盛宴渲染到极致。
是谁在锦色流年里,漾起一抹娇俏的笑靥,用如雪的玲珑剔透,与他在文字的领域,一起倾听心音绽放的声音?流年轻浅,她的温暖,漫过他的水湄。他拈起唐诗宋词的婉约,踏着平平仄仄的余韵,在一纸素笺中,用心描摹这一场清澈的遇见。
指间,有浅浅落落的音符在翩跹起舞,温婉淡淡的她,手擎杏花美酒,邀他,在唯美的韵致中快乐穿行,开怀畅饮。
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
玲珑绣扇花藏语。宛转香茵云衫步。王孙若拟赠千金,只在画楼东畔住。
——柳永 《木兰花》
“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她叫心娘,是汴梁城伎人中的翘楚,曾经携着春天的风,含笑而来,一场花事,便醉却了他一生的想念。因自小擅长歌舞,又兼多年苦练,早已成长为东京数一数二的歌舞名伎,而更难能可贵的是她若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举止仪容无不透着一股清澈灵动的美,让人见到她第一眼便觉其楚楚可怜,只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好好呵护一番。
初次见她,他亦不能例外,那时,他隐在花丛中偷偷窥她,看着一片片如雨飞来的花瓣儿,竟不分清,究竟哪是花儿哪是美人,亦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里?一样的花开,一样的娇艳妩媚,一样的芳香漫溢,那么,这样疑幻似真的境界,是否只为了敲开他那一场梦里花开的记忆?
“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她实在是美得令人无法形容。举首,凝望眼前花开锦绣、蝶儿凌空飞舞的夏日美景,还有穿梭于花下戏蝶的她,自有一种别样的芳香沁入他的心扉。侧耳,聆听,她纯净透亮的歌喉,只怕天上的歌女念奴听了也会暗自生羞;偷眼,窥视,她技艺纯熟的舞姿,更不怕西汉时期以跳掌中舞闻名古今的汉成帝皇后赵飞燕不会对其心生忌妒。然,面对如此美景佳人,他却不禁心生疑惑,眼前的绚丽斑斓,还有那满眼的娇艳锦绣,可否都是她为他特意的安排?
“玲珑绣扇花藏语。宛转香茵云衫步。”凝神,那玲珑的语调仿佛藏在如花的绣扇后,宛转的舞步犹如云彩衬于香茵之上,自是美得惊心,美得失魂,美得落魄。
“王孙若拟赠千金,只在画楼东畔住。”飞花斜斜飞过他的眉眼,她继续踩着凌步微步,若彩蝶般在他面前翩翩起舞,可又有谁人知,这样一个妙人儿,却是清高得厉害,王孙贵族倘若想识其一面,即便带着千金相赠,亦只能在画楼东畔的客房中与其相见,更别说一亲芳泽了。但,她却为他破了先例,心甘情愿将他引入那污浊男子从来无从得入的深闺香阁,带着会心而甜蜜的微笑,用一个懂得的眸光,在月下与他两情相依,而他,却拥着她数着窗外的月圆月缺,任相思成灾,在一纸素笺上,写下一往情深深几许,只期待一个多情而清香的季节,一起牵手,陌上欢歌,唱一阕春日花开,地久天长。
佳娘
在最深的红尘里,他与她相遇;在文字的城堡中,他与她相知。回眸里,自有一份灵犀,在彼此的心中蔓延;转身时,却有一份温暖,瞬间抵达他们的心灵深处。
她披一身初夏的栀子香,坐在飘香的时节,望他,绣下一朵又一朵妩媚的花。他亦望着她深深浅浅地笑,却不知,岁月流年里,有几多简单而明媚的纯粹,被她绣成一幅幅淡彩水墨画?
轻轻地回首,记忆越来越清晰,随意便能拾起那些动人的情节。他躲在时光的深处,把手中的墨笔,搁在她的岸边,借着风中摇曳的诗情,倾心听她,倾心 读她,然后用柔软的文字,把她温馨的底色,折叠成雅致的字字句句。亲爱的,你可知道,纸上的江湖,有一丛绚丽的花儿,在为你歌吟,为你绽放美丽无双的芳华?
依稀听见,她在远远的庭院,切切地呼唤着他的名字。有一种由衷的欢欣,漫过心头。他轻笑着,沐着晨曦的露水,踏着初夏的明媚,只为赶赴她摆下的那一场盛会。
梦里梦外,她站在温暖的地带,明媚浅笑,和着风儿浅浅唱,唱遍红尘的精彩,唱遍邂逅的温暖,唱遍生命的美丽。轻轻地靠近她,含笑凝望,此刻,无需言语,袖底的幽香便足够串起一个个水灵灵的梦,融化他们骨子里的诗情与画意。
如诗的婉约情韵,在纯美的光阴里流动。澄澈的文字,拉近了天涯遥遥的距离,抵达同一个梦。他们靠得很近、很近,手拉着手,在花香满园的驿站里奔跑,唱歌,吟诗,作词。简简单单的祝福,清澈如水的日子,就在一阕词里,清晰、明媚……
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金鹅扇掩调累累,文杏梁高尘簌簌。
鸾吟凤啸清相续。管裂弦焦争可逐。何当夜召入连昌,飞上九天歌一曲。
——柳永 《木兰花》
“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她叫佳娘,她的舞跳得比心娘稍逊一筹,但那天籁般的歌喉却与心娘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尤其擅长编制新声,只这一点便是心娘不及之处,每当她穿梭于歌楼舞榭中举起唱板,唱出新颖曼妙的歌声时,总是会震慑所有的罗衫丽人,无不对其精湛的歌艺钦慕万分。
她款步走来,脚下踩出莲花千朵,抬眼颔首间,那头上新插的花钿亦随着她袅娜的舞姿左右摆动,仿佛天女下尘。望着她,他心旷神怡,谢只谢,老天爷,让他与她在最深的红尘里相遇,让他与她一见如故,以后的以后,若是能共她细数那些悠远而绵长的往事,洇开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该有多好啊!
“金鹅扇掩调累累,文杏梁高尘簌簌。”金鹅羽扇掩不住连续不断的曲调乐律,歌声震动处,文杏梁上的尘埃亦随风簌簌地落。顺着盈盈夏风,循着若有若无的暗香寻去,望她在水云深处婉转娇吁,他心底涌起了莫大的感触。
彼时,那阕深情唯美而又浪漫的曲调,在月下萦回不绝,他和她亦爱得刻骨铭心,执手芳华,聆听花开,难分难舍。恍惚之间,一树的桃红,在她旖旎的歌声里,陡然间便落满了他一身,一回头,便能看见她翩然的身影。穿过一层层的花香,他宛若听到昔年的絮语呢喃,正和着深情的笙歌浅浅而落,只是,经年后,月满西楼时,他还会共她花前月下,高歌一曲吗?
“鸾吟凤啸清相续。管裂弦焦争可逐。”优美的歌声犹如鸾凤和鸣,清丽而连续不断,那美妙的管乐和焦尾琴声怎可与之争先?在那花开时节,他对她许下最最美丽、最最芬芳的誓言,想要在辗转的时光中,为之坚守,为之沉醉,为之感动。佳娘啊佳娘,你可知,即便到了最后,因为种种缘由,你我守候不到最美的花开,等待不来最美的风景,有了今天如此绚美的记忆,那又有何憾呢?这一程,我们珍惜过、感动过、拥有过,哪怕只是刹那芳华,已足够回味一生,如此,当我们老去的时候,倏忽忆起这一段素心情怀,亦会有着无比的厚重和丰盈,充斥着生命的记忆,不是吗?
“何当夜召入连昌,飞上九天歌一曲。”他知道,为她绚烂绽放的佳娘此生唯有两个心愿,一是与他琴瑟和鸣、双宿双飞,一是能像唐时伎人念奴一样被连夜召入连昌宫,进入皇帝的宫禁高歌一曲。是啊,对佳娘这样自命不凡的歌伎来说,拥有一副天籁般的好嗓子,自然要有懂得的人欣赏才是,可是,他可曾是那个最懂得她的人?也许是,也许不是。轻风起处,花香怡人,那阕清雅动情的乐章,又在他心底徐徐响起,并且悄悄蔓延,花深处,她衣袂飘飘,依然伫立在陌上,聆听花开,看花骨朵儿斜斜飞过落满芳菲的微青阡陌,而他,则微笑着,把脉脉心痕搁浅在夏日的风景里,只为她低声祈祷,祝愿她的美梦早日成真。
虫娘
浅金的阳光,轻轻剪下他玉树临风的梦。和煦的清风,携着温润的气息,在他眼前吹开漫山遍野的绿意,吹开一丛又一丛的花香。伫立在初夏的时光之上,有粉红的芬芳悄然漫过,风送花香,不禁让人心旷神怡,回眸处,那可是她窗外的粉白莲花?莲花,是啊,莲花,早就在他的梦里梦外放花千株,婉约绽放。
他来了,带着梦中的记忆,安静地找寻她那如玉的身影。一朵,一朵,一朵朵,那纯白的笑靥,团团簇簇、影影绰绰,而立在花丛深处的,便是她轻倩窈窕、温润多情的她吧?那样干净,那样美好,那样妩媚,那样娇俏!
他的心,薄如羽翼。在潮湿的风中,轻轻走近她,轻轻读她,那一瞬间,不仅要把她绝美的容颜,牢牢镌刻在心中,还想,执著探寻她花开背后的深邃。看哪,她艳若芙渠的脸庞恰似那不染尘埃的花瓣,轻纱淡容,有种朦胧的美,那么清新,那么柔媚,婉约中略带羞涩,甜美中略带忧伤,仿佛一阕灵动而又多情的小令,只一眼,便惹得他情思涌动,只想把她当作一朵盛洁的莲花捧进掌心,又甘愿为她,长长久久地驻足停留,不再走开。
头顶,有轻轻的流云飘过,却是谁用清丽的容颜,装点了这夏日的画布?此时此刻,他在莲花清澈的花语中陶醉,只想向她借一枚娇嫩的花瓣,描摹那花下女子绝美的妩媚容颜,哪怕永远不再醒来。
翘首望去,那一朵朵柔软的花蕾,提着五月的柔美,轻歌曼舞,长袖飞扬,在绽放、在燃烧、在吐露芬芳。只是,那花下的女子可曾听见,他心的跳动?又可曾是要与那莲花相约,一同寻找那些关于爱的片段?
回眸,叹,春天的花事,风骤花急,各式花儿争先恐后地开,姹紫嫣红,那样浓烈,那样盛大,那样绵长,那样迫不及待。桃红李白,杏花开了梨花白,在微风细雨里,把绵绵春日氤氲成花海的世界、绚美的传奇,而她的莲花,却只在暮春与初夏之间安静地开,不爱争春,不羡浓烈如火,亦如她那般温婉静谧。
他知道,它在等,在等一个清新明媚的时分,迈开轻灵的脚步,缠绕在初夏的晨昏里,为夏日裁一袭花衣,送一缕幽香,然而,他却不知道,她亦在等,等他温柔凝望她,在她额间印下深情的吻痕,于他眼里盛满薄醉,为他绽放最美的芳华。
拾起一枚婉约,他的眸子里,依旧布满轻柔的醉意。风儿啊,请你轻一些,柔一些,请再轻柔一些,不要惊扰了她和那些莲花温暖的梦,好吗?听,那莲花正和谁柔声呓语,又在呢喃着什么?他不知道,亦不想弄明白,此时此刻,他只想化在她的怀里,与她朝夕相处,与她柔情缱绻,更想借千片落红一叶扁舟,载满思念到她身旁,用那支生花妙笔,把她,还有她身后的莲花一起镌刻进生命的记忆里,在以后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与她一起妖娆,一起绽放如雪的皎洁。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催莲步紧。
贪为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坐中年少暗消魂,争问青鸾家远近。
——柳永 《木兰花》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她是虫娘,是他眼里那一抹永恒的亮色,更是他心底那一抹永恒的温柔。最初的相识,刹那的回眸,让他深陷其中,从此,真情的线便系于她身。
他从最南的南方步行而来,望穿秋水,与她相遇在人头攒动的花开之夏,莲花的静美,晕染了她面如春风的脸宠。只是一个匆忙的擦肩,他便记下了她微笑时的模样和窈窕的轮廓,虽然只是莞尔轻言,然而,在他心里却觉得早已在千百年前与她相识过,毫无陌生之感。
月上西楼,蝉鸣四起,她身着单薄的绫罗衣裳,立于皎洁的夜色中,暗黄的烛火映照出她纤长的身影,有些苍凉、孤寂,他的心,不禁隐隐生疼。踩着轻快的步伐,他悄然走近,为她披上一件挡风的长袍,只低低说了一声:姑娘,更深露重,且保重身子,小心着了风,受了凉。她缓缓转过身来,淡淡然望向他,望向这个被姐妹们传说了无数次的俊美男人,想要开口却终是没有言语。
他望着她紧锁的眉尖,似乎有一种让人望不穿的忧伤,渗及骨子里,深深。而她,依然颔首浅笑,继而背对着他,迎风赏景,听夜幽吟。回首,窗外,温暖多情的木槿花,正一路飘香,在风中摇曳着风情万种,此刻,他真想把那一串串的花蕾握在手中,用甜美的思念和绵软的期待,藏在他关切的眼神里,抚平她眉间的所有忧和伤。
然而,她从不在他面前轻言哀愁。每次看到她,虫娘的举止都显得从容不迫、温和柔润,甚至从不多言一句。在他面前,她总是不紧不慢地起舞,仿佛有他没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日子,她总是如此度过的,少了他,多了他,于她而言,并无分别。然而,他还是看得出来,每到她舞兴浓时,那清高孤傲的眼神便将她轻易出卖,让他于怅然中明白,她亦是自负于美貌与娴熟舞艺的女子。
“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催莲步紧。”凝神望她,才发现,她翩翩起舞时,那纤细如玉的手臂总是随着舒缓的歌板声起落有致,举手投足间,仿若带着一抹希望,一缕绿意,而那万千温暖,便在他眼底蔓延过来。回首间,画鼓声声催,她刚开始时轻盈如飞的舞步亦随着急促的鼓点声而慢慢加快,仿佛一阵轻风,顿时柔软了他的心绪。
“贪为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一曲将尽,她终于对着他轻启朱唇,莞尔一笑,百媚俱生。兴许是为了回报他对自己的爱慕之情,她便有心在他面前夸耀自己一流的舞技,于是,自此后,他来时,她总是在弦乐声断时还继续为他盘旋、起舞,每次表演都是余情未尽。
她终于从那种骨子里透出的忧伤里走出来了吗?他知道,忧伤,于他而言,是安静文字背后的千苍百孔,而她呢?她真的已经走出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和他融合到一起了吗?摇首,不语,再听她清唱一回,心却像被针扎了般疼痛,愿只愿,窗外的木槿花能够带着他的沉吟,还她一份真正的宁静与洒然,但,这真的能变为现实吗?
“坐中年少暗消魂,争问青鸾家远近。”和他一起赏乐观舞的少年们都被她出尘的容貌与惊艳的歌舞勾去了魂儿,争先恐后地上前询问这青鸾般曼妙的女子家住何方。坐中,唯有他沉默不语,只因他知道,她不会从属于任何男子,哪怕是他这般温文尔雅的风流才俊,又何必自讨没趣?
然而,她却挥舞着水袖,袅袅婷婷地,仿佛天仙下凡般,轻飘飘地便落在了他的座前。是我吗?她选择了我吗?他紧紧觑着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喊她的名字,虫娘,你可知,为了这一季的约定,我就像那窗外柔软的木槿花枝,日夜兼程,经历了几多风风雨雨,才来到你的身边?或许,只是为了一个梦,为了一场盛大的思念,我便走过荒芜,挺住风雨飘摇,越过水岸花洲,如约而来,而你呢,你准备好了吗?
他站起身来,望着她,语无伦次地说:“虫娘,我……我的心,它,它想分担你眉尖的忧愁,不知姑娘可否愿意?”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她。
“你我萍水相逢,终是路人一场,相逢何必曾相识?”她的回答并未让他惊讶,正如意料之中。是的,若是没有她的这句话,他也不会一诺相许,与她纠缠,打开心扉。此后的每个夜晚,他和她相约在黄昏之下,漫谈私语,有时沉默,有时嘻笑,有时安静,还有时候能看见她眼眸里泛起淡淡的泪光。他知道,内心强大的人,往往也是最容易受伤,对于过去,她不曾细说,他亦不曾过问,唯有无言相伴。
酥娘
素年锦时,伴着漫卷的时光,散落在他活色生香的回忆里。
他知道,在最深的红尘里邂逅,她就是他今生最为执著的守候;亦知道,缘分的起落,从来不由人掌控。爱情,或许是两个人前世修来的缘分,只一个凝眸的目光,便缘牵彼此,即使辗转徘徊,即使历尽沧桑,也终不肯轻言放弃、背道而驰。
曾听说过,爱的过程,和品味一盏好茶没什么不同。初见,譬如那未曾泡开的叶片,纤细芬芳,那独有的淡淡味道,轻易就能流淌到人们的心里去。泡开了,满室馨香,处处弥漫着温暖,就如相爱之时,满心满眼都是动心的芬芳,漫溢着温馨。可是接着,才知道,茶还要慢慢品尝下去,从苦到清香与甘甜,自有一个等待的过程,若经不起这个过程,便不能尝到最后的甘甜。爱情如是,初见最是美好,跟着接踵而来的爱恋最是让人痴迷,然而狂热过后,便是更深的了解,还有相处过程中那不可避免的摩擦,中途散场还是坚守到最后,千回百转间,皆是缘于“爱”之一字的深浅。
月圆月缺,时光无声流过,若人生只如初见,他们的深情漫许,便只定格在潋滟如银的一轮月色里,与月光一同醉去。可是年华轻浅,那一程隔山隔水的绮丽风景,终究呈现在迟到的时间里,那一段爱情,便注定了与等待有染,而那份等待,亦注定是一生一世,绵绵无尽。
眷恋,源于她的深情。缱绻如画的记忆,仿佛全是月色之下,她给他的绕指柔情与牵挂。亦曾想过,那一份美好,终会逝去,只成为年轮里的回忆;亦曾想过,那一路的情深款款,终抵不过现实的无情,终究无法与她轻歌曼舞里的诺言,一同永恒;亦曾想过,美丽的梦仿如隔世,终将苍老在如水的时光中,无影无痕。可他却未曾料到,爱的路上,即便是风吹雨打,却终不能摧毁两颗相爱的心。
爱上一个人,不需要理由。灵魂的邂逅,心灵的相通,让他们的相遇相知、相惜相恋,变得无比美丽动人。相识之始,他们便知晓,那份爱,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然,爱过,便无怨无悔;爱过,便再不会忘记,纵使那生,注定无法相守,他们却愿意,让彼此成为灵魂上永生的知己。
月光倾城的夜晚,他在这一端,她在那一头,哪怕隔着几千里路的云和月,亦要用诗语或素笺来倾诉心中的绵绵情意。距离,隔阻不断思念,锦绣年华里的情深意重,让他总是相信,那时空的距离,隔阻不了两颗相爱的心。彼时,爱情隐藏在他们心里,静静绽放,开成最美丽的花朵,经年之后,尽管早已忘记曾经度过多少个相同的白驹光阴,心里却是明白,无论时光如何辗转,他永远都是她心中最深的牵挂。而她,亦被他深深种在心底,时常借着笔墨纸砚,带着一份柔软,写下对她的满心怜惜,不求任何回报。
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几多狎客看无厌,一辈舞童功不到。
星眸顾指精神峭。罗袖迎风身段小。而今长大懒婆娑,只要千金酬一笑。
——柳永 《木兰花》
“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她叫酥娘,是柳三变四首《木兰花》词中最为妩媚可人,最最冰清玉洁的一位歌舞伎。初识她时,她尚年幼,然而早就以轻盈优美的舞姿和纤细的腰肢在同辈姐妹中脱颖而出,自是不可小觑。别看她年纪小,那《回雪》、《萦尘》之舞,却是舞得妙不可言,与擅舞的佳娘比起来,亦是不落其后。
望着眼前这位不让须眉的蛾眉小女,他的心,早就被她别具一格的柔美所融化。不知道梦了多少回,更不知道等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让他盼来这梦里的美娇颜,才让他等到这一刻的倾心遇见。此刻,他在蔓延的歌声里,在她如雪如玉的娇美中,把她轻轻拾起,用万千才情,就着《木兰花》的词调,为她倾情吟咏,只愿永远都醉在她的眸里,醉在她的心里。
“几多狎客看无厌,一辈舞童功不到。”都说是台上一出戏,台下十年功。这话说得一些也没错,勤练舞艺的背后,酥娘付出了多少心血,又流了多少香汗,恐怕唯有她自己清楚。历经艰辛,历经寒暑,她终于跳出了名堂,那杰出的舞艺,一招一式,都令同辈的舞伎忘尘莫及,只能瞪大眼睛望洋兴叹。而那些狎客们也不因为她年幼无知就轻贱于她,相反,东京城里寻花问柳的男子无不对她另眼相看,对她的舞蹈更是百看不厌,赞叹声、溢美之辞此起彼伏,然而她却全然不顾,因她眼里早已有了个他,那个白衣俊秀、风度翩翩的他。
“星眸顾指精神峭。罗袖迎风身段小。”因了他,她清莹如星的目光中散发出俊逸的神韵,用质朴的心性盛放所有的芬芳;因了他,她丝罗衣袖随风飘扬,使那窈窕的身段越发显得纤细玲珑。那些个日子里,他看她柔情万种,他为她散尽千金,而她,亦像那如玉如雪的花蕊,已在他心里,开成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叫他不由自主地为她停留,再停留,感受她的呼吸,聆听她的心跳。
“而今长大懒婆娑,只要千金酬一笑。”为她,春的夜莺替他诉说了长久以来的深情,悠扬的旋律穿过心间;为她,夏的碧荷开得如火如茶,敲响了笙歌婉转,专为等候她的回眸;为她,秋的雏菊遍地繁花,粉红色的花瓣暗香浮动,沁人心脾;为她,冬的风信子亭亭玉立,倾许一池温暖的日光。四季的轮回里,他曾像它们一样,静静地盼着她,念着她,每每如是。
然而,花开有时,花落亦有期。当落英缤纷时,最后的婉约、最后的美丽,亦会带着不舍凋零成泥。不管他愿不愿意,长大后的酥娘终是日渐疏远了舞蹈,而是着力对镜对花黄,精心于梳妆打扮,一味地为钱卖笑。为什么会是这样?这就是他认识的酥娘,这就是他痴心热恋着的酥娘吗?为了那些臭钱,她放弃了舞蹈,甚至放弃了尊严,可这又与他柳三变又何关系?
他是她的谁?他谁也不是。伤神里,面对温香软玉的她,他再也说不出任何的言语,只能用惋惜的目光,为她流连,用苍白纤细的笔端,继续为她作词,只盼她洗去今日的风尘,以当日玲珑剔透的身影再度踏梦而来,与花低语、与月同眠,而他,亦会在那样的日子里,轻轻的,把她的清冽与质朴珍藏,借助一支画笔,折取一树梨花白,把那一场灵魂的遇见,悉数描摹在时光的花朵之上。
柳三变
木兰花,又名辛夷花,也就是今天常见的紫玉兰。初看“木兰花”三个字,便觉芳香袭人,美得不可方物。柳三变这一组四阕《木兰花》词,分别描蓦了四个姿态各异、风情不同的女子:心娘、佳娘、虫娘、酥娘,谴词造句虽用墨不多,却让人在千载之后仍能透过字字珠玑,领略那四个风月场中女子的温婉柔媚与清新可人。
我不知道,他与她们是否同一天相识,更不知道这四阕词是否同一天所作,但从类同的文字风格中,仍可以窥见,这是他同一时期的作品,那么,他究竟对她们当中的哪一位更青睐有加呢?或许,在他写下这四阕词的时候,他还无法判断自己到底爱谁更多一点,那时的他,只知道不分昼夜地穿梭于秦楼楚馆,寻花问柳;只知道四下倚红偎翠,处处留情,任那一袭白袍在风中微微荡漾,为她们装点满川的繁华,从此,温暖着她们的温暖,忧伤着她们的忧伤。
相爱的日子,似一场风生水起的浓情依恋,连眼角的泪花都已化成朵朵绽开的花儿,明媚在她们的额间手心。那些如花的岁月里,他们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开怀,尽管经着岁月的折叠,亦将美好的瞬间定在某一个时段,以此,来延长缠绵的回忆。
然而,这世间所有的美好,终有离散的一天,他和她们,他心中的四美,仍然逃不得命运即定的安排。爱过后,她们次第退出他透亮的眼眸,终结在他的哀声叹息里,默然、无语,无影、无踪,而他却只能端坐在时光的河流之上,素手拈花,浅笑成嫣地对望那些刚刚离去的背影,欺骗自己流年正好,转身只不过是一场短暂的离别,又何须哀愁?或许,遗忘或是封锁过去,对他来说,确实是一种解脱,哭泣与微笑,也只是一种表情,可无论怎样劝说自己,他还是无法将她们忘记。他任她们活在了自己心里,一天,又一天。
这一年,是公元1108年,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柳三变已经二十五岁了。眼看来年即是大考之季,父亲柳宜自是不容许自己对儿子的管教出现丝毫的懈怠。来京半载,柳三变就与名伎陈师师、心娘等风尘女子打得火热,这不能不让柳宜感到心惊肉跳。起初,他还不敢相信儿子会在自己眼皮底下干出这等荒唐事来,但当他带着小厮把柳三变堵在陈师师的香闺之际,才明白事情的发展远非他想象的那么简单。究竟,该如何能让三变收心,才能让他远离那些红颜祸水?打?骂?说教?谆谆劝导?对于才情横溢又极有主见的柳三变来说,这一切似乎都不可能凑效,那该怎么办才好呢?都说玉不琢不成器,恨铁不成钢的柳宜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看来,要把这块璞玉雕琢成美器,不下狠心是不成的,于是,前思后想、痛定思痛,柳宜还是决定把儿子关在了书房内,一日三餐皆由小厮通过窗台送进去。
原以为如此这般,柳三变便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未曾料,锁得了人,却锁不了心。烟锁重楼的书房内,季节的风,透过雕花窗棂,轻轻掠过他瘦削的指尖,才惊觉,那些被干涉了的爱,依然还在他的手心蛰伏,让他念念不忘。当遥遥相望、相思不能相近之时,也才知道,这是一场相思醉,这是一段爱的沉沦,然,却是始终放不下。
心娘,我与你,哪怕一生不能相守又如何?哪怕一生注定只得等待,又有何惧?我早已经住进了你的心里,你也早已被我镌刻在眉间心上,只要我们的心不曾远离,只要爱的光芒永恒,便已是莫大的幸福,至于能不能成全前生的梦,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天涯或海角,这一份真情,都在这里,不舍不弃。
月光,再度倾城。爱,是一份期许,被孤寂中的他无声演绎。他知道,此生,再也离不开等待,而他的心娘可曾知晓,因为时间的差错,让这一份爱,只能无奈地站立成为绵绵无尽的等待?
心事悠悠,无法圆满,只是最遥远的距离,再也阻挡不了爱。恍惚里,他仿佛听到佳娘在说,总有一些等待,会在黄昏或黑夜里出现。其实他知道,君心如他心,无论他在或不在,每一个月色清幽的夜晚,佳娘都会默默为他等待,那份孤独,他亦在静静品味,所以他了然于心。
摇曳的月光,惹起微凉思绪。他知道,若等不来今生,那便更不能寄望于来世。前世今生,或者来世,不过是自欺,不过是不能圆满的慰藉。或许,这一生,都只能在等待中老去,直到花落人亡;或许,来生轮回,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就让他们忘却了今生的一诺相许。可是,他却甘愿,让美好的传说,延绵在沧桑的等待中,镌刻在生命的最深处,只因,这份爱,是他心中的值得与无悔。
木兰花在他窗前争芳吐艳,回眸,彼时彼刻,真心付出,此生不忘,最最眷恋的虫娘便是他心里那颗抹不去的朱砂痣。游离在午夜的边缘,冷眼望着春夏秋冬的更迭,唏嘘里竟然失去了言语,才明白,原来,季节也是如此轻易变换,更何况人心呢?以一笺香词的方向,来敲定今生的缘份,是否太过唐突?他不知道,爱的港湾,终将归于何处,也不曾在梦里问过,她疲惫的心,在深夜里可否还想在他温暖的胸膛倚靠,然而,他唯一能够肯定的便是,思念的心已然分成两半,一半在她,一半在他,只是她若欢颜,他心便安。
情未央,如九曲回肠。打开夜的窗,更深露重,点点的微光,璀璨了眼眸,一地清辉,却不知凝结了多少年华未央的怦然心动,然,记忆中的他们,却仍以无声的静默和飞蛾扑火的姿态,静静期许着下一次的心灵相约。轻轻,念着酥娘的名字,他翻开一笺一笺的文字,和着她过往的节拍,低低吟唱着那阕风情四射的《木兰花》词,回味过往,心伤难禁。曾经,他全身心沉浸在那诗情画意的境界里,总以为有一天,梦想会变成现实,而今,她已不在,守候也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舞罢了。
心娘、佳娘、虫娘、酥娘。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还原一张纯真的容靥,抬头仰望窗外的夜空,脚下的路,将会是一个新的起点吗?摇首,无语,现在的现在 ,他什么也不想知道,更不想搞懂,他只想试着忘却文字的高度与深度,忘却红尘里那张触碰不到的网,忘却落笔纸笺时沙沙作响的节奏,再听她们舞一回“回雪”舞,再听她们唱一阕《木兰花》,再体验一回人间冷暖自知的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