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城
念城在水的下面,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可以抵达那里。在此之前,他们还要结伴经历一次艰难的长途跋涉,去沙漠找一个叫阿阇黎的老人,询问出一组阿拉伯数字。这组数字的长度因人而异,一般是十八位数,但有时其长度与圆周率一样。只有在得到这组数字后,并当着水面大声颂念出来的人,才有机会找到念城的入口——它可能在一丛水草的根须中,一块半浸在水中的青石板下,一只小鲫鱼左鳃第三片鱼鳞处。
要找到阿阇黎并非易事(他的相貌那样古怪独特,右肩上老趴着一只无精打采的秃鹫),沙漠过于幽静广袤,好像被火烧着的火。空中看不到一只飞鸟,地上没有一头走兽。无穷无尽的黄沙,在风的作用下,不断改变着火焰的形状。偶尔,火焰突然消失,地面出现蔚蓝色的万顷碧波,但有经验的人知道,那是海市蜃楼,是光线的曲折与反射。
这让疲惫不堪的旅人绝望,觉得身体要变成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当太阳移至头顶,他们咬破手臂上的血管,凑至彼此嘴上,互相给予水分、盐、蛋白质等营养物质,再用手在沙里掘出一个洞,把身子埋入那一小片暗中。在暗中,他们遇到脑袋与兔子极其相似的跳鼠,尾巴粗大几乎接近体长的沙鼠,又或者是几条灰白的带黑色条纹的沙蜥。这样过了几天,也可能是几个月、几年,他们渐渐地学会不再喝水,不再被风沙所建造的迷宫所迷惑,再猛烈的阳光也不会对他们造成致命的伤害,而且不再挑食,哪怕是一丛骆驼刺,也能咀嚼得津津有味。在他们几乎要忘掉自己是谁以及为什么要来到沙漠的时候,阿阇黎出现了。
一头秃鹫无声无息地鼓动巨大的翅翼,捕捉着肉眼看不见的气流,以每小时一百公里以上的速度俯冲而落。高鼻深目的老人坐在鸟的颈部,露出干瘪笑容。习惯于保持高度警觉的他们四散而逃。不是所有的人都马上选择潜沙而遁,有个人可能是厌倦了这种高温与严寒交替的生活,也可能是被恐惧夺走了行动的能力,呆在原地不动。还有几个人在跑了一段路后,突然想起什么,不安地回过头。秃鹫从他们身边一掠而过,从黄沙里攫出那些奔逃的人——他们是它的美味佳肴。眨眼,这头颈部灰蓝的可怕的大鸟升空而去,消失在太阳的背后。
那个留在原地的人情不自禁地跪下双膝,一个含糊的声音传入他耳中,这声音仿佛光,一下子就清除掉笼罩于他眼神上的浑浊。他打量四周,看见那些跑了一段路的人正在发生某种奇异的改变——双手缩小,变成前肢;脊椎后面伸出一根尾巴……他们确确实实变成了跳鼠、沙鼠、沙蜥。他们,不,是它们。这个得到了阿阇黎启示的人没再犹豫,他终于想起自己来到沙漠的原因,也明白了已经到了离开沙漠的时刻。而要走出沙漠,他需要它们的血、它们的肉。这些可怜又可笑的啮齿类动物是主赐给旅人的食物,他必须毫不留情地杀死它们,才能来到水的面前,找到通过念城的路。“人间世,杀戮意。”他抬起头,为自己过去匪夷所思的愚蠢行为感到吃惊。
月亮出来了,是通过另一个宇宙的洞。在月亮之上往下看,大气层犹如鸡蛋壳一样稀薄。被大气层所包裹的地球的空间是一个固定的数值。它构成了限制,只提供一个狭小的舞台。舞台上可以表演道德,但道德 并非实质。人,是一种难以捉摸的狂喜,一团无用的迟早要被消耗掉的激情。没有谁的名字可以一直繁衍下去,包括上帝。所谓的数字,是统计与排列,不是无限的,它是几个符号的循环往复,是把你与我互相区分的一种结绳而记的方式。这个喃喃低语的人热泪盈眶,觉得自己目睹了真理最后的容颜。他掏出耳中阿阇黎留下的声音,扔在地上,用脚踏成沙砾。一路上他又杀死了三名盗匪、一只鳄鱼、五条恶狼,终来到目的地。
天穹中的云层幻化出种种猛禽恶兽之形。
巨大的河流犹如一头抹香鲸之庞大的身躯,缓慢、完美、庄严。他没再迟疑,大声念出那组神秘的阿拉伯数字。当水中慢慢拱出一条大鱼青灰色的脊背时,旅人奋力掷出手中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