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城
一九八九年,旅人还是一个年轻的少年,他在南方旅行的时候,在一条浑浊的小河边见到一座城市。那是一个漫长的雨天。雨水联系着天空与大地。在伸往河面的宽大的芭蕉叶上,诸神不断变幻着愤怒的脸庞。湿润的叶子背面,密密麻麻的蚂蚁沿着呈弧状分布的叶的脉络,最终在叶尖会合,形成一个个黑色的蚁团,坠于河水之中。
这种奇怪的景象让他吃惊,便不由自主让视线追随它们的踪迹。河水很急,像一个脾气暴躁的年轻人,对着河岸拳打脚踢。河水还有着豹子皮毛一样的花纹。旅人怅然望着,脑子里跳出一句话:真理(假设世界上确实有这样一种永恒的存在)的绝对,必然导致其内在结构的封闭性。这是一个熵。那神圣的,曾如铁与血的,必然要沦为常识 (这是人类的幸运),最后为无聊的废话所包裹(这是不幸的)。
旅人不清楚这句话与河水有什么关系,随之马上想起的是女性充满无限诱惑的胴体——众所周知,真理热爱天体运动,但当他喃喃念出这句话的时候,河面上出现数十个旋涡,它们可能是其中某个旋涡的复制品,大小不一,样子类似圆的盒子,不断地开启关闭,盒子边缘还镶嵌着饱满的花纹、梨形的欲望、圆形废墟、鱼的嘴、水草、泥迹斑斑的螺旋管道……这又犹如带有腥味的梦境,从某个妇人体内溜至他的眼前。
雨点犹如妇人的舌尖,濡湿了他的嘴唇。
世界在某一刻,如同一枚滚动的硬币突然静止下来,旅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河面。在经过一系列的碰撞、吞噬后,众多旋涡已合成一个比较大的旋涡,黑色的蚁团逐一落入其中。蚁团与河水黑白分明,赫然如黑白两鱼,在旋涡中环抱成圆,交尾而游。这是太极,放之则弥六合,卷之退藏于心。可以大于任意量而不超越圆周和空间,也可以小于任意量而不等于零或无。
旅人屏住呼吸。一束光自旋涡中透出,照亮了他身边的一个黑影——他原本以为那只是一株植物。旅人辨认许久,才认出他是自己的朋友,叫薛伟。直到此刻,旅人这才想起,自己不是来旅游的,与他一样,都是从北方那个广场跑出来的。薛伟对着旅人咧嘴笑,样子有点难为情,“门开了,我得走了。”旅人说,“哪里的门?”薛伟说,“少城的。”旅人说,“少城是哪里,原来我怎么从未听过?”薛伟犹豫了一下,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旅人诧异了。薛伟叹口气,抖动手指。他的手指在光中是半透明的,好像一种劣质果冻。旅人舔舔唇。薛伟扬起眉梢,说,“就是这束光告诉我的。准确地说,是她。她叫娅。”旅人侧过耳朵,果然听见光中有隐隐约约的声音。这声音若铜豆落银盆,倒也清脆,但他还是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薛伟见他疑惑,临时充当起翻译的角色,说道,“世界上所有的文字都从未述及过少城。这是因为少城与时间无关。时间改变一切,但无法改变少城。少城的存在并不依赖时间,与国家、种族、语言也没有什么关系,它只与每个人的心灵发生关系,它很小,比尘土还小,一滴水里有十万少城;它也很大,大得能装得下银河系。”
薛伟的话让旅人头脑混乱。旅人没想到这种没营养的话也会出自薛伟嘴里——他本来是一个多么有趣的人啊,都晓得“帅有个屁用,到头来还不是被卒吃掉”!旅人不得不用看白痴的眼神望着他,也望着那束奇异的鱼形光——她覆盖在薛伟身上,赤祼祼的,不加任何掩饰。看得出来,薛伟正在享受一个无以伦比的高潮。他几乎是嘶哑着嗓音说道,“再见,我的朋友。”薛伟就像是在王水中迅速融化的金块。旅人皱起眉头,所谓少城,难道其学名,也叫真理?
光,如同一头吃饱了的小兽,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唇,退了回去。
几秒钟后,旋涡消失了,两条阴阳鱼不见了,薛伟也看不到了。河面上的蚁团一点点散开,旅人把它们捞起来。这些黑色的如被火烧焦了的尸体被风微微地吹着,慢慢地,慢慢地,在芭蕉叶上聚集成一些痕迹,酷似一些汉字:“薛伟小时候并不知道他有一天长大后会成为一条鱼。我是在《太平广记》中看到这个故事的。我读完这个故事后,觉得薛伟比《变形记》中的格里高?萨姆莎更可怜……”